作者:顾了之
姜稚衣揉着额角思量起来,其实她先前便奇怪过,他为何会提前准备好钟家的罪证,他当时解释说是因她舅母对她不好,以备不时之需,可如今想来,他去书院之前与她实在算不得“两情相悦”,恐怕并非单纯为了她……
甚至眼下看来,他当初去书院“修身养性”的理由也十分站不住脚。
难道他本就是冲着钟伯勇、冲着钟家才去的书院?
姜稚衣想了想,招来谷雨:“你可记得沈少将军去书院之前,与钟家人在京城发生过什么矛盾?我是说他自己与钟家的矛盾,不是为我。”
谷雨回忆着摇了摇头:“奴婢不记得有这事,沈少将军去书院之前,好像正被您催婚呢。”
“……”
“不记得就不记得,说什么没用的。”姜稚衣飞她个眼刀子,不过倒是顺着这话想起来了,“……他是不是为着我催他婚,还晾了我好几日来着?”
“倒不是故意晾您,沈少将军那会儿正遍请名医,医治他那名成了‘活死人’的副将,您后来不还请黄老先生去帮他看诊吗?”
姜稚衣蹙起眉头。
是了,是有这么一回事,但这件在当时听来合情合理的事,如今听来竟然漏洞百出——
元策身边有李答风这么一位妙手回春的医仙,为何还需要遍请名医?
若因李答风束手无策才去寻求别的机缘,那么连李答风都医不好的人,她请去的黄老先生为何一把脉便说可治,当场开出了一个方子?
后来她问起元策,黄老先生的方子用得如何,元策还说高石病情已有好转,便将他移出府邸,让他去军营养着了。
再后来元策没提,她也忘了再关心此事。
眼下回头看去,李答风依靠诊脉便可发现她体内有血瘀,黄老先生可是从头到尾浑然不知,二者分明高下立见……
姜稚衣正百思不解,正巧看见三七经过窗前,便唤他上前来:“三七,你们玄策军中有一名叫高石的副将,你应当知晓?”
三七目光微微一直:“是,小人知晓。”
“此前他在对战北羯人时受了重伤,后来在京城养伤,此行没有同你们一道回河西吗?我好像一直未曾见着他。”
三七低下头去:“此事是少将军料理,小人也不清楚,郡主要不等少将军回来问他吧……”
姜稚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了一声。
两刻钟后,玄策大营内,穆新鸿站在书案前回禀道:“少将军,三七传来的话就是这样,郡主好端端问起高石,应当不是突然想起来关心一下……是不是怀疑什么了?”
元策拧着眉没有说话。
穆新鸿还在转动脑筋,想假如郡主知道少将军仍有事瞒着她——
元策已经一掀眼皮开口:“你上回说,你夫人跟你闹别扭,你会准备什么?”
穆新鸿一指膝盖,对答如流:“方便跪地的护膝。”
第70章
入夜, 元策从军营回府,冲了个澡洗去演武场带来的污垢,换了一身干净的燕居服走进内院。
远远便见姜稚衣那间门房屋门大敞, 她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支摘窗前, 什么也没做,似乎已经坐等他许久。
千军万马当前不过一笑的人齿根发凉地轻嘶一口气, 元策低头搔了搔眉心, 走上前去, 在门上轻叩了两下。
姜稚衣端坐着没回头, 背脊对着他:“进来吧。”
听声音不像特别生气, 但又绝非高兴。
元策跨过门槛, 反手关拢房门, 侧头探了探她脸色:“怎么一个人?”
姜稚衣抿了抿唇:“今夜要说的话, 还有第二个人能听吗?”
“那我这是坐着说,还是站着说,还是——”元策轻咳一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膝盖。
“坐着吧。”
座是赐了,语气却是硬邦邦的。
元策在姜稚衣身后那张美人榻撑膝坐下, 看向她面前的铜镜,从镜中看见她垂着眼睫, 唇抿成平平一线。
沉默片刻, 元策搁在膝上的手虚握成拳:“你今日问三七的事——高石已经不在人世了。”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姜稚衣抬起头来, 从铜镜里看着他:“所以,我的医士根本治不好他,是不是?”
“是。”
“那张方子,是你和黄老先生串通起来哄骗我的?”
“是。”
姜稚衣蹙起眉来:“为何要骗我?你应当知道我是好意, 治不好,我也不过出言安慰安慰你,又不会对你怎么样……”
“还有,你那个时候又不知道我会带医士上门,也不知道我会带黄老先生,看诊时我就在一旁,你们是怎么当着我面,把我当傻子一样串通一气的?”
元策默不作声地盯着虚空。
“说话呀。”姜稚衣催促。
“因为你来的时候——”元策看向镜中人,“人已经没气了。”
姜稚衣背脊发凉地打了个冷战,慢慢睁大了眼。
已经没气了……
所以,黄老先生当时进门把脉,把到了一个死人的脉搏?
因为慌张,他本就在踌躇怎么作答,这种情形下,都不必元策说什么,作为时常接触贵人秘辛的医士自然懂得如何做……
“所以人是?”姜稚衣僵硬地转过身来。
“我杀的。”
“为什么?”姜稚衣眼睫一颤,“高石是你杀的,那钟家满门男丁……”
盯着姜稚衣颤动的眼睫,元策喉咙底一哽。
杀人这件事,于他而言本如同吃饭一样稀松平常,在她这样紧张的、似是不愿接受的目光下,却好像多说一个字都会吓走她。
半晌过去,元策开口:“也是我杀的。”
姜稚衣掩在春衫袖口下的手轻轻攥拢。
她记得他分明说过高石是他的救命恩人,准确说应当是他兄长的救命恩人,但他既然杀了高石,那么这个恩人的说法一定也是假的。
“你杀了高石以后就去了书院,对上钟家,难道是因为……”
“因为他们,一个是叛徒,一个是凶手。”
元策声色平静,仿佛在描述一件无关痛痒之事,然而越是这样的无波无澜,就好像越看到隐藏在平静下的巨浪滔天。
姜稚衣嘴唇打起颤来:“所以……沈元策他不是单纯战死沙场,而是遭人暗害?”
元策点下头去。
像有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四月的天,姜稚衣一瞬间门冷到齿关战栗,手脚冰凉。
她想了一整天,想他与钟家到底有怎样不共戴天的仇怨,试想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最怕听见的就是这个答案。
正因想到了这个可能,她今日没有找他发脾气,没有找他撒火,只是在这里安安静静等他,好端端问他。
可这一刻,她宁愿他说出的是让她无法谅解,让她想发脾气的理由。
眼前再次浮现出那座荒山里潦草的孤坟,那座孤坟下埋的秘密比她以为的还要残忍……
姜稚衣心底一阵阵地发寒,慢慢抬起眼来,牢牢盯住了面前的人:“所以你替代你兄长,是为了给他报仇。”
北羯人是罪魁祸首,他便杀光北羯人,一路杀到北羯王庭,烧掉他们的祖坟。
高石是叛徒,他便利用叛徒找出幕后黑手,然后杀了叛徒。
康乐伯是幕后黑手,他便将钟家满门男丁屠尽,不留一人。
元策回看着她:“是。”
姜稚衣静静与他对视片刻,忽然移开眼回过身去,低下头去拿手捂住了脸。
元策微微一愣,看向她低垂的脖颈:“姜稚衣?”
没得到答话,等了一晌,却等到一阵低低的、隐忍的抽泣声响起。
元策目光一闪,起身快步上前,弯下身去看她:“怎么了,哭什么?”
姜稚衣低着头埋着脸,眼泪顺着指缝蜿蜒淌下,一声声抽着噎不说话。
元策忘了已经多久没见她哭过,自她恢复记忆以来,仿佛又将自己藏回厚厚的茧里,做回那个不与人交心的郡主,再没在他面前掉过眼泪,哪怕在她最生气、最害怕无助的时候也没有。
元策迟疑地站在她身后,猜测道:“不是瞒你一个人,裴雪青那儿我也没有说。”
“这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知道也没什么好处。”
“如果不是你猜到——”
元策一边说一边去拿她的手,姜稚衣背过身去,不让他动。
元策皱了皱眉,将人一把竖抱起来,抱到美人榻上,让她坐上他的膝,将她捂脸的手抓下来:“又不是没看——”
满脸触目惊心的泪痕打住了话头。
姜稚衣抬起一双婆娑泪眼,泪盈盈看着他,又不像在责怪他。
从前她哭的原因很简单,哪怕第一眼看不懂,她也会一边哭一边指控人,哭着哭着便自己说出了答案。
“到底怎么了?”元策皱起眉头,拿指腹去拭她脸颊和眼角的泪。
姜稚衣的眼泪还在往下掉:“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当她知道,他与她相识这半年到底在做什么的时候,心里突然很难受。
她以为,他吃了这么多苦头替代兄长,是为了从此可以活在光下。
而不是像这样,活在更深的黑暗里。
“不知道?”元策盯着她的眼睛,“不是在怪我骗你?”
姜稚衣含着哭腔嗔怪:“你骗我的事还少吗,我还怪得过来吗!”
“怪不过来就一桩桩慢慢怪,哭什么?”
姜稚衣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哭什么?大概是因为,当她得知他还有更多事骗了她,不是想骂他,而是想哭的时候,她可能已经不怪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