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头与水
齐师傅真不乐意叫她送,不过也不好拒绝女孩子。
夏初的晚风很温暖,颜姑娘的神色已经渐渐转好,侍女缀在身后,颜姑娘道,“我没想那么多。”
“你家是祖传给自己脸上贴金么?”齐师傅讥讽,“这不叫没想那么多,这叫脑子不够用。”
“是啊。我险将殿下推至深渊。”
“你高看自己了。无非展现一下殿下的无知与愚蠢。”
颜姑娘默默承受齐师傅的讽刺,她说,“你要有什么想嘲讽我的,可以一起说出来。”
“我用你来教。”
“要是说完讽刺的话,请给我一点意见。”望着齐尚书冷峻的侧脸,颜姑娘真心请教。
齐尚书的步子未停,颜姑娘就一直跟在他的身侧。听他道,“生于高门显户之人,天生就会弄权,这是由你们的生活环境决定的。做为伴读,更不乏这样的机会。你首先要明白,你是要做伴读,还是公主的辅臣。你更要明白,弄权与运用权力是两码事。”
“朝政更不是哪个掌握一点官员贵戚的消息往来就能随便推动的事。”齐尚书冷冷道,“如果连起码的谨慎都不懂,不如回家等嫁人。”
“我都记住了。”颜姑娘语气平静,但再次雪白的面颊显露她此刻心中并不平静。
齐尚书冷哼一声,摆手示意颜姑娘不必再送,自己大步离去。
颜姑娘迈着沉重的步子回梨花院时,荣烺正在给大家提振士气,“不用没精打采的,我也常被齐师傅说。齐师傅就这样,一向直言不讳。这不比那些只会说‘好好好’的老狐狸们好一千倍么。吃一堑长一智嘛。不用太认真,我以前跟齐师傅出门,还被他说傻瓜哪,哈哈哈。”
荣烺的性情很难捉摸,像被齐师傅嘲笑之类,她完全不放心上。她说起自己糗事也很开心,完全不会觉着没面子。但有时官员的些微轻慢就会令她记上许久。
见颜姑娘回来,荣烺拉拉颜姑娘的手,让她别放心上。
颜姑娘勉强笑了笑,晚上她独自到荣烺房间,向荣烺认错。荣烺说,“谁还能不出一点岔子,这没啥。别说这事儿还没干,就是干了,咱们原计划也是让郢王府出头。”
颜姑娘从不回避自己的失误,她低声道,“郢王在朝多年,对朝政的经验肯定比咱们丰富。郢王看出不妥,怕是不会上钩的。”
“那也无妨。就是我亲自说了,无非就是给朝臣顶回来,私下叫他们笑一笑。我才不怕被他们笑,陈族长的确是个人才,此次非不能提拔他到官学任馆长,他早晚能出头。”荣烺有这个信心。
荣烺能明白自己的失误,她也不认为自己的判断全是错的,她有自己的坚持。这种自信驱散了颜姑娘心中的歉疚,颜姑娘说,“以后我要更为慎重的向殿下进谏。”
荣烺拉住颜姑娘的手,俩人一起坐床边说话。荣烺说,“这次也是我先看中陈族长,阿颜你才绞尽脑汁帮我想主意的。你是为了完成我的愿望。”
“这不是能完成殿下愿望的办法,还险令殿下出丑。得更加谨慎,更加周全才行。”颜姑娘道,“殿下,待你见过吏部尚书,能不能请尚书大人给咱们讲讲吏部的选官制度?”
“我也在想这事。”荣烺说,“不只吏部选官制度,御史台、户部、工部、兵部,各有要领,都学一学。管他们怎么想呢。每月发那些俸禄,都是我家的钱,得多利用才不白花银子。”
颜姑娘忍俊不禁,点头,“对。能利用就要多利用。”
在齐师傅的劝导(训斥)下,荣烺终于走回正途,决定召见吏部尚书。
徐尚书很平静的接受宣召,这几年下来,不论内阁还是朝臣似乎都习惯了公主殿下的偶发性召见。
反正公主殿下有召,咱们只管听宣。
徐尚书年方五旬,依旧鬓发如漆,相貌比实际年龄显的更年轻一些。徐尚书行礼后,宫人上茶,荣烺也没废话寒暄,她本就与徐尚书不熟,没啥好寒暄的。荣烺说,“官学白馆长要调任军器监之事,徐尚书知道了么?”
徐尚书道,“太后娘娘已经吩咐过,白馆长昨日就到户部领了官牌,到军器监上任了。不过官学馆长还未选好,故而官学差使尚未卸任,臣与白司监说了,待新任官学馆长到了,再做交接。”
“前儿我召见燕郎中,略说了说官学馆长的人选。官学有今天不容易,而且,书院与旁的地方不同,我要找一位清廉又不拘谨,且有原则的继任官员。今天召徐尚书你过来,就是想让你帮忙把一把关。”
徐尚书心说,还以为您跟燕郎中商量好了?原来没商量好啊。
徐尚书的心情稍稍好受些,尤其荣烺郑重托付,他道,“燕郎中原司官员考评之事,对一些官学的了解是有的。殿下若觉他年轻,那老臣就帮殿下斟选一二。”官学馆长算热门差使,徐尚书愿意帮忙。
荣烺看向他,“这事就交给您了。”
徐尚书保证,“臣必不负殿下所托。”
在今日召见中,荣烺未提请徐尚书讲解选官制度的事,她先找的御史台方御史,提出想请方御史给讲一讲御史台纠核百官的制度。
方御史虽则差使很忙,想到公主殿下对万寿宫的影响,认为公主殿下的确有必要了解一下御史台制度,遂郑重领命。
第284章 灯灭之八七
殿下
正文第二八四章
方御史一向反对皇女过多涉入朝政,故而,台院以公主年长上本希望公主能回后宫居住,方御史并未阻拦。
但那次荣烺既狠且准的反击令方御史明白,荣烺具备一流的政治手腕。
阻拦荣烺干涉政务已是不可能完成的事,那么,就要对荣烺加强基本的官制常识教育。既是公主殿下,只有政治手腕是不够的,要有政治眼光,要对政务有更深层次的了解。
这样起码不会瞎指点。
所以,方御史做足备课准备。
一定要让公主对御史台有最基础的了解,更不要因御史台上本就觉着世上就礼部尚书一个好人。
就齐尚书那人品,方御史都不想谈论。
烛火辉映着案上一封紫色暗香信件,方御史如辟邪般将那东西拎远。算了,御史台也不好说齐尚书,毕竟他们御史台还有个跟齐尚书不相上下的。
第二日,方御史按约定时间准时到万寿宫,给太后娘娘请过安后,就到梨花院给公主殿下讲课。
方御史先问公主殿下官制学到什么程度,荣烺说,“基本朝廷官员配置都简单了解过。像御史台,长官就是左都御史,右都御史,还有副都御史、佥都御史,余下有给事中,巡察御史等职务。”
方御史点点头,“基本是知道的。但也只是略有了解。官制如果只纯粹讲官员的官位职责,脱离他所属衙门,其实是没意义的。因为一个官员用处有限,只有当官员各在其位,彼此配合协作时,才能产生巨大力量。这就是衙门存在的原因。”
荣烺说,“那就请方御史给我讲一讲御史台的作用。”
方御史翻开教案,他没有讲御史台的发展史,而是自御史台台院、殿院、察院三台职务讲起,讲三台职务间的分野与侧重,还有帝都御史台、地方行台、和各道廉访司的设置,以及御史之间的互纠互察制度。
这一讲,直接自早晨讲到中午。荣烺留方御史在梨花院用膳,她对御史台有相应了解,只是一直没有人对她做这样的全方面论述。
方御史是有真材实学之人,非但对御史台了如指掌,甚至对朝廷律令也有深刻了解。尤其讲课深入浅出,做了精心准备。荣烺感慨,“我看你比刑部还懂律令。”
方御史微微一哂,“这话对臣说可不算夸奖。”
荣烺道,“你这也有些自大。虽说御史台亦掌按劾讼狱之事,可论刑罚判决,刑部在你们之上。”
方御史凛然的眉心露出一抹傲倨,“但是自秦汉以降,朝廷律令的修正与制定都要有御史参与,而刑部参与律令拟定是在刑部独立为衙门之后的事了。便是如今,保存全国律文法令的衙门也是御史台而非刑部。刑部所掌的,不过刑罚法令罢了。”
“哎哟,御史台还真了不起。”荣烺不得不这样说。
方御史矜持颌首,“既是殿下赞御史台,臣便受领了。自古至今,臣读史书,凡太平盛世、治世清明的年代,无不是御史台纠察官邪、肃正朝纲最得力的年代。”
荣烺真心真意的说,“是啊。我看御史台就是朝廷的御医,有你们做纠察,百官方会用心效力。”
这话正中方御史内心,方御史当仁不让,“这是御史台职责所在。”
荣烺就说了,“那当初南北禁卫腐化之事,你们因何没有察觉呢?”
方御史沉默片刻方开口,“这话听起来像狡辩,但也是实情。殿下有问,臣便直言了。”
方御史望向荣烺,认真说明此事,“殿下,六部皆有御史台的稽察御史驻入,是专司监察六部的御史。他们的职能不高,是为了避免六部有迁延迟误之事设置的。但对禁卫军,御史台是不能派谴稽查御史的。”
“禁卫军是皇室的专属军队,直接由陛下掌管。御史司百官纠察,但是,禁军自有制度,甚至禁军的讼狱都是他们内部自己审判。不论御史台还是刑部、帝都府都不能插手。御史台想纠察禁军非常不容易。因为折子即便递上去,也只会交由禁军自己处置。”方御史叹口气,“不过,也确实是臣的疏失,应该想出更周全的办法。”
“对军器监呢?”
“军器监的一切资料都是兵部核心机密,除首辅外,非陛下下旨,其他衙门不可置喙。”
荣烺好奇,“他们自己是怎么监管的?”
方御史道,“有内部监察,但此事不归御史台负责。”
“看来他们这内部监察是完了啊。”
方御史不客气,“文雅说是尸位素餐。”
荣烺没忍住笑了出来,“你还真文雅。”
方御史正气凛然。
宫人捧来饭菜,大家分案而食,荣烺吃的跟大家差不离,多一道汤而已。不过,大家的饭食也不一样,像荣烺标准的肉食动物,她案上鱼肉齐全,菜蔬两道做点缀。如楚姑娘自幼爱清淡,就不见什么荤腥。
方御史的饭食显然也做过准备,有方老夫人爱吃的肉饼。
荣烺跟前也有一块巴掌大的烙的焦香的肉饼。
荣烺喝口汤,好奇的问,“方大人你为什么做官,是自小的志向么?学而优则仕?”
方御史道,“臣小时候住在乡里,经常有胥吏到村里混吃喝,很是无耻。这些人权力不大,但对于无权势的乡民却能随意欺凌。后来,情况愈发恶劣,即便天年欠收,县令仍催逼打骂着乡亲们交纳粮。不少人家因此卖房卖地卖孩子。后来有御史巡视到我们那里,县令被摘了乌纱,许多胥吏也受到惩治,朝廷还给免了赋税,大家才得以喘息活下来。”
“那时我就立志要做御史,要将那些不恤百姓的狗官都抓起来狠狠惩治!”方御史说的很朴实,“其实我弟弟也想做御史,不过我比他早一步考上御史台,朝廷有回避制度,他就只能外任为官了。”
荣烺道,“方御史现在是左都御史,少时志向实现了么?”
方御史摇头,“一日邪官未尽,一日不敢说实现志向。”
荣烺想方御史倒也有其可爱之处。
方御史用膳速度很快,用过午膳,吃过茶,方御史就问,“殿下要休息么?”
荣烺说,“还没到盛夏,我并不累。”
“那咱们就接着讲吧。臣今日特意空出来,就是想多给殿下讲些学识。”
荣烺,“你这话说的,我好像很欠缺学识一样。”
方御史认真同意,“若不是欠缺,殿下找臣来做什么?”
荣烺纵自觉不是爱听马屁的性子,此时也忍不住道,“方御史,你可以对我稍微委婉些的。”
方御史,“御史若是委婉,朝廷就危险了。何况,直言是美德,尤其是殿下的身份。”
荣烺觉着自己要被这御史头子噎死了。
方御史打开教案,继续给荣烺讲课。
因他具有直言美德,荣烺也直言了,“御史只是内部互纠互察,会不会有腐败之事发生?”
“当然。这样的事也不少。”
“有没有避免的方法呢?”
方御史道,“世上没有完美的制度。不过御史台还有一点与诸衙门不同,殿下,御史台左右都御史是平级,您发现了吗?”
“这我知道。左都御史就是方御史您,您主要管帝都的御史台,右都御史大部分时间在外巡视军政。不过,您也掌管地方的监察,还是以您为尊的。”荣烺流俐的说。这些她早学过。
“话是这样说。但是,从没有哪个衙门是有两位长官的。”方御史道,“臣以为,这也是御史台制度上的一种牵制。就譬如臣的右都御史,无时无刻都在想取代臣。臣也会因此有压力,处理事务愈发谨慎周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