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赫连菲菲
眼前年关将至,身在这荒芜颓乱的水乡,许是灌进来的风太冷,许是偶然遇见与他有关的旧人。
她想到他们相互依偎坐在马车里烤火,他顶着那张一本正经的冷峻面容与她说亲密调笑的话,温热的吻像冷日抱在手里的一盏热茶,熨贴的,舒适的,亲昵的……
一别至今,恍惚三季,他在京中还好么?还如从前一般冷情自苦?可有新人在畔?依旧繁忙如故?身体也还康健么?
她盼着他好,盼着他身边有人,热热闹闹。盼他无伤无恙,平安喜乐。
下了马车,温柔美丽的婢子上前来,为倾城撑起一只竹节伞。回身望去,薛勤和古先生的身影已消失在左侧廊间,侍婢温言道:“大人吩咐过,着奴婢们细心服侍姑娘,请姑娘随奴婢来。”
越过垂花门,转过亭廊水榭,一路蜿蜒到了内庭,一座独立院落,朱栏玉砌,装饰精美。
早有婢子打点好温汤热池,倾城随意打量着这间屋宇,随婢子绕到屏后,解下已穿了五六日的衣裳,徐徐步入水中。
薛勤的审美一如往昔,就连负责担水的小丫头也是极品的美人胚子。
他从前在户部不过挂个闲职,终日流连酒色,不知这回朝廷赈灾,怎会派他前来。他是享受惯了的人,又如何会接下这样的差事?
算算日子,吴氏肚子里的孩子应当已落地了吧?不知薛家是否遂了心愿,迎来第一个嫡子。
舒舒服服泡了热水澡,倾城出浴,侍人捧来锦绣新衣,她摇摇头,指着自己那只颇不起眼的行囊,“穿我自己的衣裳。”
侍婢只得依从。
抹净湿发,饱食一餐,多日来累积的困倦袭来,她翻着医书没有立即入睡,很快,外头传来侍人的说话声,说是薛大人过来探望顾姑娘。
二人在厅中会面,薛勤落座在侧,默了许久,方转过头来定定地望她,“我没想过会在这遇见你。离开伯府后,你就回了云州?”
倾城不欲与他多说关于自己的事,只淡淡笑道:“三爷一向可好?”
“好,自是极好的。”他捏着茶,没来由地有些局促。对女人他向来很有一手,逗弄调笑,温柔亲狎,可眼前,他做不出来。
“三奶奶生了吧?是公子还是小姐?”她落落大方,神色自若地与他闲话。
“是个儿子。”他想到孩子,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来,“模样似他娘,将来应当很受姑娘们喜欢。”
他转过脸来,视线落在她交叠的手上,“顾倾,你这是何苦?薛家再不济,总不至教你抛头露面缺衣少食。你何苦选这样一条路,折磨五弟,也折磨自己。”
倾城没有答话,她与薛勤从来都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她不会期待对方能懂她的抉择。她轻声问,“五爷他,近来还好么?”
薛勤捏紧茶盏,苦笑,“怎么会好?没了妻子没了家,声名坏了,知冷知热的人也不在眼前,身边说话的人都没有,他还能怎么?只一心扑在公事上头,恨不得累死了自己才算。你们俩,就当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么?”
倾城笑了笑,“也不算没人疼,三爷您这不是很心疼五爷的吗?”
薛勤被她气笑了,抬眼但见灯色流转,佳人眉目如画,他心中一窒,手掌覆过去,按住她纤细的手腕,“顾倾,你莫如随我回京去吧。”
倾城没有急于挣脱,甚至也没露出不悦的神情,“三爷想要我回京,是为五爷,还是为您自己?回京之后,我做什么?舍了如今的自由身,依旧卖进伯府,做三爷后院里又一个见不得天日的女人?”
她说得坦然极了,没一点女孩子应有的羞涩忸怩。言语温温柔柔,没一点不忿的语调,却没由来令他讪然,乖觉地缩回手去。
“是我轻慢了。”他含笑说,“顾倾,你真的不一样了。”从前她牙尖嘴利,一颦一笑都像抛钩子一般吊着他的情,勾着他的心。如今她温言慢语,却有一种不容轻视的骄傲清冷,令他不敢贸然贴近。
“三爷夜半来找我,叙旧也叙了,要不要说些正事?”
薛勤坐直身,“你想与我讨论赈灾的事?”
倾城点头,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字条,摊开来,上头密密麻麻的小字,写着所需的药材名,“我与先生一路查看,城西城北的房舍损毁最严重,伤亡也最多。眼前故去的尸身需要尽快处理,以免尸体大批堆积腐烂引起大疫。伤患需要救治,我和先生带来的药早就不够用了,全靠先生的友人派人送来一些伤药勉强支撑,到明日,也将见底。我知道朝廷的援助还未到,三爷必然也很心急,可眼前死伤太多,许多小节当真顾不得了,我想求三爷帮个忙,逼那些商铺乡绅开仓放粮放药。先尽着城里现有的物资救急,等朝廷的援助到了,再做些补偿不迟。”
薛勤含笑望着她,灯下认真分析时局的姑娘恍似浑身散发着光芒。她不再是谁的婢女谁的附庸,离开薛家,她的日子过得更紧凑更充实,心怀仁善,救死扶伤。
人潮拥挤的街头,没人质疑过她的性别或医术,她为伤患医治,得到的皆是由心而发的感激和赞扬。
她豁开尘世偏见,坚定地选择了一条不一样的路。他突然为自己心存的那点期待而倍感羞愧。
他终于能认真地、毫无调笑之意地与她交谈,“我已着手派人向乡绅施压,郑寻也在附近县镇想办法筹措粮食和伤药,你放心,我既应了这赈灾特使的职衔,自会想法子将事情办妥。除了药和粮,你还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倾城沉吟道:“我瞧三爷行辕仆从众多,眼前急需能帮伤患处理伤势的人手,光凭城中自发出来救死扶伤的医者和我与古先生,远远救治不过来。能不能将侍人们抽调出来,随先生学习简单的清创、敷药和包扎。民宅倒塌损毁严重,百姓们冻死冻伤的也不少,三爷若能清出几处开阔的完好的地方来给他们栖息……”
“你这是又要用我的美人儿做苦力,又要拿我的行辕做慈幼所?”薛勤苦笑摇头,“你乖乖随我来,原来早打的是这样心思。”
倾城亦笑了,“三爷这会儿才反悔,似乎也晚了,适才您说得好好的,说尽可向您提要求。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他含笑捏捏她的掌心,站起身来,“明日我给你二十人,行辕里有的棉被和衣裳先送到城北城西救急,至于慈幼所,我另寻个地儿给你。”
他又道:“你和古先生也别在外头迎着风摆档了,如今医者稀缺,不能再病倒两个。交给我办吧,来这一趟,总要做些实事,将来回到京城,也有个功绩与人吹嘘。”
他朝她眨了眨眼睛,笑道:“如何,我是不是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坏?”
倾城福了一礼,真诚地道:“三爷在我心中,从来不是坏人。”
作者有话说:
倾城:三爷在我心中,从来不是恶人,只是个被利用惨了的工具人罢了……
第64章
几人马不停蹄各自奔忙,薛勤命人专辟出几处开阔的铺子为医者们诊治伤患,城中各处都安排了施粥点和疗伤亭。
在薛勤与乡绅、商铺们周旋之际,倾城带着他拨过来的二十个婢子学习清创和敷伤。
头一天面对那么多血淋淋化脓瘀肿的伤口时,姑娘们脸色惨白,中午连饭也吃不下。到了晚上,姑娘们聚在一起抒发怨气,深恨自家主子不知从哪招惹回这样一个冷血刻薄的女人,逼着大伙儿用伺候茶水、铺床叠被的芊芊玉手做这样的可怕功夫。
可不论她们怎样怨怼, 第二日还得乖乖去听吩咐。
有了帮手,每日就能处理更多的伤患。药材还是远远不够用,好在三日后,郑寻押送装满药材的车从附近县镇回了来,稍解宜城的燃眉之急。
他纵马行至城北药亭,远远就与古先生打招呼,“师兄!”
古先生处理完手上的患者,站起身来与他寒暄,“一接到你的信我就来了,没想到宜城受灾这样严重。”
郑寻道:“我这趟南下,本是想来散散心,躲躲家里头的唠叨,不成想遇上这等百年不曾有的天灾,薛大人写信叫我来帮忙,我想了想,这种事怎么少得了师兄,就给你递了消息。”
古先生捋须笑道:“你这人最是懒散,下毒害人在行,行医救人是一向不愿意的,人家找你帮忙,你自然要想辙推脱,哪回不是找我来替你做苦力?”
郑寻嚷嚷道:“话可不能这样说,我也是为宜城百姓做了实事的,这不,我在附近县镇,骗来不少药材,赶紧就给师兄送了来。”
他站在亭外,朝里头瞥了眼,“嚯,来帮忙的清一色美人儿,师兄好艳福。”
古先生懒得与他扯闲篇,负手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不想帮忙你就走,别在这瞎嚷嚷耽误功夫。”
郑寻踱步走进来,站在他身边瞧他给百姓诊脉。
倾城在帘后帮一名老妇人换了腿上的伤药,撩帘一走出来,迎面撞上个熟悉的面孔。
“你不是……?”郑寻愣了下,旋即露出笑来,“你怎么会在这儿?我听说师兄身边有个女弟子,难不成就是你?”
古先生回身瞥了二人一眼,倾城识得薛勤,明显是从京城出来的,他虽没问过她的底细,但见她认识郑寻也不觉出奇。
“郑先生,您也在宜城?”
骤然旧人齐聚此地,虽无过深交情,总难免生出几分亲切之感。
倾城洗去手上的血污,见一个婢女被腐伤吓得尖叫失色,忙上前替换位置,用镊子轻轻剥开化脓的创口边缘,将蠕动的肉虫镊出来。
郑寻瞧得头皮发麻,退后两步拉开些许距离,“我问过薛子穆两回关于你的事,他那个闷葫芦,怎么都不肯说。你们俩到底是咋回事?你那些小秘密给他发觉了?他就流放你,让你滚出京城?”
倾城认真处理着眼前的伤患,头也没回地道:“与您说得差不多。”
郑寻见里头忙碌有序,全没自己插手的余地,缓步踱出亭子,抬手招了个小厮过来,“给京里递个信,就说我这里十万火急,急需薛子穆来帮忙。”
小厮咧咧嘴,“怕是难,薛大人本就是大忙人,您不说清楚什么事,他岂会贸然耽下差事离京?”
郑寻抬手弹了下那小厮脑袋,“就你话多!”
转念又道:“就说——他老相好在我手上。”
小厮又要开口,被他横目瞪回去。
小厮暗自嘀咕,他家公子出了名的不着调,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薛大人会理他才怪。
信笺当晚递出宜城,距离年节不过只剩四五日功夫。
衙门封了印,各家往来走动,相互送礼宴请。薛晟随父亲出席了两回酒宴,林家带来的影响渐渐消去,如今无人会再将薛林两家联系在一起。
薛晟饮了酒,回到凤隐阁时已近子夜,他换了家常衣裳,坐在案前把玩着刚刚收到的两封信笺。
都是八百里加急,都盖着宜城的印戳。
一封来自薛勤,一封来自郑寻。
讲的甚至也是同一件事。
顾倾人在宜城,他们唤他前去相聚。
身边的人总怕他太冷清,活得苦楚孤寂。
以为只要有个人在旁作伴,他就不至于这样落寞可怜。
他如何不知她的行迹?
她离京后,一路都有他派去的人暗中相护。
他知道她回了云州,在一间药馆里讨生活。
他知道她在研习医术,要将其作为安身立命的本领。
他不是不想去看看她。
但他没资格。
她不喜欢他,也不需要他。
他巴巴的赶上去,能得到什么?
他早已认清现实,他只不过是她用来报复林氏的一颗棋子。下棋的人又岂会在意一颗棋是怎样的心情。
他自嘲地笑笑,将信纸凑近烛火,燃成灰烬。
次日,郑寻的书信又至。
“宜城□□,流民抢夺药材,伤及四十余人……”
郑寻负手站在窗边,对小厮道:“就说,他那相好快死了,叫他抓紧来瞧最后一眼,不然后悔一辈子……”
小厮面如菜色,心情复杂地提笔写完书信,郑寻丢了私印过来,盖上他篆刻的大名。
门前婢女来传话,“郑大人,宴会即将开始,薛大人命奴婢请您过去。”
郑寻理理衣衫,回身吩咐小厮,“快点儿送出去,别耽搁了事儿。”
前厅丝竹声起,古先生和其他几名负责救治灾民的医者都在座,今日薛勤专门设宴款待众人,郑寻去得最迟,被古先生带头起哄灌了好几盏酒。
倾城没有出席宴会,一来,这世上并非都是古先生那样开明的人,其他医者仗着自己一身手艺,颇瞧不起她这个半路出家抛头露面的女子。二来,她救治百姓一心助人,也并非为了沽名钓誉。
她坐在房内翻看医书,将瞧不懂的地方圈出来,明日就要捉住古先生或者郑寻来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