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裁云刀
孟华胥一凛,“你可不要凭空污人清白,老夫从来不干这样的事,都是你们自己铁了心要离家出走,我看你们傻不拉几,没走多远就要被人坑得被卖了还数钱,干脆带你们一把,怎么叫我拐人呢?”
“谁傻不拉几了?”阿同和陈献一起瞪眼。
孟华胥嗤笑。
“原来你和你的朋友,也都认识老孟和阿同?”杭意秋有些惊异地问沈如晚,笑了起来,“有缘千里来相会,这不是巧了?”
沈如晚急于从孟华胥那里得到答案,一时没什么闲探的兴致,然而她大动干戈地把杭意秋约在这里,若只是传达了奚访梧的意思就要走,未免有种过河拆桥、不太尊重人的嫌疑。
听杭意秋搭话,她微微笑了,顿了一下,几分歉然望向杭意秋。
不必她说,杭意秋早看明白了,“既然有急事,强留在这里做什么?”
她姿态豪迈地向后靠坐,倚在墙上,歪着半边身子看沈如晚,卖关子般说,“不过你就这么走了,有点对不起我吧?”
沈如晚定定看她。
“过几天就是千灯节,到时同去?”杭意秋绷不住笑了。
沈如晚颇感意外。
“倒也不是我不愿意,”她微微凝眉,“只是那日我与人约好有事,实在不凑巧。”
杭意秋大大地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她意兴阑珊,“总归你也是要去的,若有缘份,咱们总会在千灯节上遇见的。”
沈如晚满是歉意地一笑。
杭意秋把玩着手里的空杯盏,在指间一番轮转,寥落转眼即逝,倒了一杯,望着沈如晚,“不能多叙,总归还是能满饮一杯的吧?”
沈如晚垂头望了望那半杯酒,伸手也倒了半盏,和杭意秋轻轻碰了一下,仰头饮尽,“啪”一声不轻不重地放在桌案上。
她大步飒沓向外走去,言语还留在樽前,“道友,再会。”
杭意秋握着杯盏,看她背影匆匆,微感诧异,转眼却是仰首把杯中酒也一饮而尽,和她那杯并排摆在一起,欣然一笑。
书剑斋布局使然,纵然有禁制,也不适合在里面详谈秘事,还是隔出雅室的茶楼或酒楼更合适。尧皇城繁华鼎盛,走几步便能寻一个,从书剑斋出门对面就是。
可也就是这么几步路,六个人并排走,竟然吵吵嚷嚷地走出了十六个人的架势。
一会儿是楚瑶光姐妹俩争执不下、谁也不让谁,一会儿又是陈献和孟华胥一老一少平均年纪不超过十岁的人身攻击。
“不管你这才怎么歪缠,我都不会再纵着你了。”楚瑶光板着脸警告妹妹,“最近神州上并不太平,你这点修为还不够人家一次算计的——楚如寿,你听见我说话没有?”
阿同嗤之以鼻,“别叫我楚如寿!我才不要回去,我和我师父一起走,安全得很!”
陈献正和孟华胥吵着,听到这里忽然一转头,狐疑地盯着阿同,“为什么瑶光叫你楚如寿,老头却叫你楚天同?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阿同叉腰,对这个实质上有师兄资格的人不假辞色,“我当然是叫楚天同了,谁要叫楚如寿?”
陈献听不明白,朝楚瑶光看去。
楚瑶光不由一阵蹙眉,伸手揉了揉眉心,她一向聪慧机灵,可偏偏对上妹妹时没了从容,反倒也终究像是寻常年轻少女一般沉不住气,乱了章法。
“我们家嫡系弟子都以天上星宿为名,我叫瑶光,对应的便是北斗第七星,至于楚如寿,她对应的应当是南斗第四天同星,只是她资质不好,于仙途上恐难有成,家里长辈只盼她长命百岁、安稳一生,南斗又称延寿司,于是就叫她楚如寿了。”
平心而论,楚家长辈对后辈只求安康的远景自然是好的,然而落到阿同身上,亲姐姐是家族钦定的大小姐,轮到她却成了只要活得久就好,自然极不平衡,随着年岁渐长,一气之下就打算离家出走了。
幸又不幸的是,阿同遇见的是孟华胥,这老头说可靠是很可靠,照拂她一路,又教她许多小手段,让她颇多成长;可要说孟华胥不靠谱,那也是当真不靠谱,寻常人遇见打算离家出走的小孩,总归是拦下来送归家中,偏偏这老头拐过离家出走的陈献,又一回生二回熟地把阿同带上路了。
楚瑶光听完始末,简直像是一个头两个大,眼神复杂地看看孟华胥,想斥责两句,可又想到阿同安然无恙多亏了孟华胥照拂,一时不知道该谢还是气了。
沈如晚推开雅室的门,偏头看这几人,只觉自己并不是出来查明七夜白的真相,反倒像是来给人带孩子的,而且一带还是四个。
她抬眸和曲不询对视一眼,忽而伸手揽住阿同的肩膀,没怎么用力便轻飘飘地把后者带到身边,把阿同吓了一跳。
“坐。”沈如晚神色淡淡的,仿佛半点没见阿同的惊吓,掌心用了点力,阿同便再自然不过地坐在了位置上,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今日请前辈一叙,是为了七夜白的事。”她一开口,自然而然生出一股清冷肃然之感,让人不觉住了口去看她,连吵嚷声也倏忽停了。
孟华胥终于不和陈献斗嘴了。
他静静地坐在对面的位置上,目光炯炯有神,细细地打量起沈如晚和曲不询的模样。
“还未向前辈说清我们的来历,我姓沈,沈如晚,自蓬山来,曾掌碎婴剑,或许前辈听说过我的名字。”沈如晚神色端凝,望了曲不询一眼,言语到唇边,顿了一瞬,“这位是我的同门师兄,曲不询。”
孟华胥没听过曲不询这个名字,但“碎婴剑沈如晚”还能有什么不知道的?
他忽地嗤笑起来,往后一靠,没一点矜持地半靠半躺着,毫不客气地说,“蓬山高徒能有什么好问我的?你们不是宁听澜的心腹爱将吗?这会儿来找我老头子,是当初从我身上榨取的好处还不够多,非得把我扒皮抽筋了才甘心?”
沈如晚眉毛微抬,情不自禁地向前倾去,专注之极地望着孟华胥,几乎是急不可耐地问他,“什么意思?这些年是宁听澜在种七夜白?他是怎么知道你会有这种花的?又是怎么从你手里拿到的?”
孟华胥没回答。
他狐疑地看着沈如晚,“你装什么装啊?你不是宁听澜最信任的手下吗?他还能不告诉你?碎婴剑都给你了,你可别否认,我可不信你和他没关系。”
沈如晚微微抿唇。
神州皆将她归为宁听澜的羽翼心腹,她从前也是这么以为的,可这一路走来,越是了解七夜白和往事,她便越明白这句“最信任”里的荒诞。
孟华胥见她默然不语,顿觉被他说破了真相,“嘿”了一声,露出一副油盐不进的神态来,“不管宁听澜现在还想干什么,反正我是不会配合他的——多年前他为了点蝇头小利就干了那么畜生的事,不管现在他怎么冠冕堂皇,我都不会信了。”
“我知道你的名号,碎婴剑沈如晚,前段时间还在钟神山大闹天宫了一番,是不是?”孟华胥嗤之以鼻,“谁知道又是宁听澜在耍什么把戏——我就只是个会点奇技淫巧的老头子,论斗法,十个我加起来多半也打不过你,不过老夫活了这么多年也够本了,大不了给你留一把老骨头呗。”
沈如晚微微蹙眉,不知该怎么说才能取信孟华胥,陈献已插嘴了,“老头,沈前辈不是那样的人,我们一起查七夜白的事,一路查到尧皇城的。钟神山本来也是种七夜白的地方,全靠沈前辈和我师父,才捣毁据点、扶住灵女峰,真的和那个宁听澜不是一伙的。”
孟华胥对陈献说的“和宁听澜不是一伙的”半点也不信,可听到“钟神山本来也是种七夜白的地方”这话,惊得从椅子上直接站了起身,“什么?宁听澜这老狗,现在竟然还在做他那桩丧尽天良的买卖?元让卿不是早就死了,谁能给他种七夜白?”
沈如晚蓦然抬眸。
元让卿是她师尊的名字。
“前辈,您认得我师尊?”她犹疑,其实也不必孟华胥作答,便在一瞬想通了许多关窍——七夜白是孟华胥的独门灵植,哪怕她师尊是最顶尖的灵植师,也不可能凭一两朵花复刻出来,必然是要向孟华胥请教的,这样一来,孟华胥和她师尊认识便一点都不稀奇了。
孟华胥用一种难测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你这姑娘身边怎么没一个好东西,你是五毒俱全啊。”
沈如晚竟觉这话无可反驳,唇瓣抿了抿,默然。
曲不询微微抬手,覆在她手背上,手掌炽热宽厚。
“孟前辈,我们正是对当年的事一无所知,这才诚意请教您。”他神色平静淡漠,声音沉沉,不自觉便让人凝神听进心里,“您要是怀疑我们是宁听澜派来的也无所谓——反正那些陈年旧事也不是什么秘密,说给宁听澜的手下听,对您也不至于有什么大不了。”
孟华胥对沈如晚态度尚可,可对上曲不询,倒没说话,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许久,哼了一声,“你就是陈献那个傻瓜的师父?”
陈献还坐在边上呢,抗议,“我哪里傻了?老头你才是傻瓜!”
曲不询眉毛也没动一下。
“不过是怜他一片向剑道不移之心,顺手教一教罢了。”他语气平和。
孟华胥脸色臭的很,“我看你就不像个剑修,哪有剑修像你这样心眼子多得像蜂窝的?”
其实曲不询也没展现什么心机,但孟华胥一看他就觉得不像个一根筋的剑修。
曲不询几分好笑,“得前辈夸赞,不胜荣幸。”
“现在的剑修,真是不像样子。”孟华胥嘟嘟囔囔地说,还记挂着先前陈献奚落他不擅长剑法的事,昂着头说,“我早说过,我是剑道世家出身,怎么可能不擅长剑法?这傻瓜根本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陈献斜眼看他,“你可得了吧,还剑道世家呢,从没听说过。”
孟华胥傲然说,“你这没见识的傻瓜能听说什么?如今神州的剑道世家也配叫剑法传家?图惹人发笑罢了,哪个比得上我们孟氏,流传千年的《孟氏坤剑残谱十式》,听说过没有?”
沈如晚和曲不询皆感诧异,面面相觑起来。
《孟氏坤剑残谱十式》,这是修仙界有名的剑法典籍,来自早已覆灭的方壶仙山,若说名气,当真极大,两人早看过不止一遍,可谁也没想到这个“孟氏”竟和孟华胥有关系。
于曲不询而言,《孟氏坤剑残谱十式》还有些微妙的意义在——从前他在蓬山藏经阁与沈如晚相遇时,手里捧着的便是一本拆解孟氏坤剑的书。
他再不可能忘怀的。
“方壶覆灭,却也不是所有方壶修士都死光了,总有留在神州的遗脉,我们孟氏就是其中之一,又有什么稀奇的?”孟华胥自矜地说,“像那些聚在半月摘的意修,不也是方壶遗脉吗?”
沈如晚不由瞥了陈献一眼,设想起若让孟华胥知道那多年不知踪迹的方壶现在就是个破瓦罐,就在陈献手里,孟华胥会不会当场惊掉下巴?
“宁听澜总是为他出身名门、蓬莱亲传的身份而傲得不得了,其实往前千年,谁还比不上他了?若非浩劫,我们也是名门正朔。”孟华胥说着说着便脸色一沉,“晦气,认识这老狗真是晦气。”
陈献似懂非懂地听着,打岔问,“所以老头你真的会剑法吗?你既然是剑道世家出身,看来剑道造诣一定极佳吧?是我之前误会你了?”
孟华胥的脸色一僵。
“都过了这么多年了,难道我们姓孟就要抱着剑法一辈子?自然是对什么有兴趣就学什么。”他若无其事地说,“到我这一辈,只剩我和姐姐两人,都对剑法没多大兴趣,勉强学了一点罢了。”
陈献好奇,“你的姐姐就是孟南柯?是尧皇城的城主?”
孟华胥不由自主地绽开一点笑意,有点得意,“不错,孟南柯就是我姐姐——亲姐姐。”
沈如晚和曲不询坐在一边,任他们两人闲聊,一边细细思索。
“这就怪了。”曲不询忽而笑了一声,“方才好似听前辈提起南柯媪的弟弟,说他是个轻信他人的蠢货?”
正常人会这么形容自己吗?
孟华胥与陈献插科打诨,本也是为了东拉西扯不愿直入主题,被曲不询切入原题,不由又沉默了下来。
“罢了。”他竟有些颓败地重新坐回位置上,神容忡怔,“这小子虽然蠢了点,但看人还有点诡异的眼光,运气也好,既然他信任你们,也许我也能信一信——况且,你说的也对,不过是些彼此都心知的往事,就算说了,对我也没有损失。”
沈如晚眼神微动,眼底喜意难耐,又强行按捺,一副平淡如水的模样,只是盯着孟华胥。
“陈麻烂谷的往事,若从头说起,未免也太啰嗦了,我就言简意赅些——孟南柯是我亲姐姐,邬梦笔,也就是你们熟知的希夷仙尊,是我……姐夫。”孟华胥说到这里,颇有些咬牙切齿,“我是不赞成他们俩在一起的,邬梦笔怎么配得上姐姐?可没奈何,姐姐不嫌弃他,我也只能接受。”
希夷仙尊同尧皇城主竟然是道侣,这事竟从未在神州流传过,连沈如晚和曲不询也是第一次听,不由愕然。
可孟华胥没理会这愕然,自顾自说下去,“我比姐姐小很多岁,他们的往事我也没那么了解,只知道她和邬梦笔、宁听澜是在游历中结识的,他们三个都是少有的少年天才,又各有手段、各占胜场,当时又都是一腔豪情壮志,很快便引为至交,一起闯荡神州了。偶尔姐姐回家看我,也会请这两人来家里做客,因此那时我虽然年纪小,却对这两人很熟悉,把这两人当作是兄长看待。”
说到这里,孟华胥顿了一下,想到这两个曾被他视为父兄的人,最终一个拐走了他姐姐,一个则干脆就面目全非、甚至利用昔日情谊把他算计了个透,忍不住重重哼了一声。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宁听澜能从孟华胥手中拿到七夜白的培育之法了,人总是对少时便信重的兄长怀有无理由的信任,有心算计无心,称得上是轻而易举。
“可我不明白,最初你培育七夜白,并不打算以人身为花田,而是在寻觅别的途径,为什么最终却变了?”沈如晚微微蹙眉。
当初她在东仪岛找到的那份手记上,并没有以人身种七夜白的迹象。
“这你竟也知道了,你这丫头知道的也不少。”孟华胥怔了一下,不觉便露出苦涩的表情来,沉默了片刻说道,“本来确实没想过以人身为花田的,我又不是邪修,不会故意往丧心病狂的地方想,可是后来姐姐与人斗法时不幸受了重伤,天才地宝偏偏不是一时能求得的,尧皇城虽然已富裕起来,却真没备下这些。”
“邬梦笔不是意修吗?”沈如晚问,“他这样的意修,竟也束手无措?”
她不提邬梦笔还好,一提邬梦笔,孟华胥便翻白眼,“邬梦笔那废物有什么用?打架不如姐姐,救人也救不成,他们意修玄乎得要命,一会儿能成,一会儿又不能。还不是得靠我?”
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孟华胥本就有偏才,情急之下,便生出了以人身为花田的灵感,竟当真培育出七夜白来。
“我就那么一试,没想到真成了。”孟华胥慢慢地说,目光悠远,“从自己嘴巴里绽放出来的无暇月光啊……”
他同邵元康一样,是拿自己做花田,种出一朵七夜白,只为了救自己最亲近的人。
沈如晚蓦然便明白,为什么先前曲不询说孟华胥在随手收的弟子口中是三十来岁的翩翩中年,到了陈献口中竟成了糟老头子,这与修士的衰老速度并不吻合,可若是在此期间孟华胥以自身为花田种下了七夜白,一切便顺理成章了。
孟华胥种出七夜白,立即便带到尧皇城给孟南柯服下,果然好转,可孟南柯伤势太重,一朵竟还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