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裁云刀
她似哭非哭,沈晴谙到底是什么意思?明明已经打算直接拉她下水了,明明坐视她在杀阵上滴血了,明明都催动第一第二道杀阵了,为什么不催动最后一道杀阵?
都已经把事情做绝了,又为什么不一错到底,难道沈晴谙还以为不催动最后一道杀阵,她就会心怀感激、再也不恨不怨了吗?
恨也恨不绝,念也念不起,沈晴谙当初还不如直接杀了她。
“师姐?师姐?”陈缘深看她忽然怔怔地出神,神色似哭似笑,眼底水光竟有氤氲,不由大惊,手足无措地望着她,“师姐,你没事吧?”
沈如晚偏开脸,不让他看见脸上难以克制的情绪。
“你说有人联系你、让你来钟神山培育七夜白,是谁?你知道幕后主使是谁吗?”她声音哽了一下,可只有第一声,再往后便只剩冷淡,仿佛和平时一样平静,“还有七夜白,你平时是在哪里培育的?那些被当作花田的药人,平时都被关在了哪里?”
陈缘深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答,“联系我的人就是翁拂,是他把我带到钟神山,也是他骗我在杀阵上滴血的了。我不知道幕后主使是谁,大约是觉得我只需要种花就足够,看不上我,也不够信任我,但卢玄晟和翁拂这两个人是一定知道的。”
“卢玄晟和幕后主使的关系应当不错,他非常维护和推崇那个人,所以才会甘愿留在钟神山,隐姓埋名地坐镇山庄,要知道,对于卢玄晟这种极其看重名声的人来说,这比什么都难受。”陈缘深低声说,“师姐,你一定要小心他,卢玄晟非常强,幕后之人把他放到钟神山就是为了万无一失的。”
沈如晚若有所思。
卢玄晟对幕后之人很是推崇——对于卢玄晟这种早已成名、自恃实力的人来说,有什么人是值得他推崇,甚至于甘心隐姓埋名为对方做事的?
“翁拂这人没结丹,实力倒是没有太多好说的,但幕后人最信任他。”陈缘深犹豫了一下,“至于白飞昙,我猜他应当是不知道幕后之人的身份的,他是这三个人里知道的最少的。”
论起幕后之人的身份,其实陈缘深才是知道的最少的那个,但若是提起钟神山的七夜白,他却是这些人里最了解的。
“为了防止被人发现或误闯,七夜白不在山庄里。”陈缘深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用略带颤栗的声音说,“他们……凿空了半座灵女峰。”
沈如晚神色一凛。
“什么意思?”她难以置信地望着陈缘深。
什么叫凿空了半座灵女峰?
钟神山被称为是北天之极,镇压了小半个神州的气运和地脉,灵女峰作为十三主峰中最高的那一座,对于整个神州和北地的重要性不言自明。
谁能凭一己之力凿空灵女峰?撼动整个北地的气运和风水?
当初鸦道长改变千顷邬仙湖便已经让人震撼,而一座灵女峰又何止影响了成千上百个邬仙湖?
又有谁会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只为了煞费苦心地种下一朵又一朵建立在人命上的花,就把整个北地的安危全都悬在刀尖之上?
“他们总有办法的。”陈缘深嘴唇微微颤抖,语气也苦涩,他方才那种镇定的神色也再次消失了,重新流露出那种沈如晚最熟悉的求助般的眼神,“我怀疑,他们甚至能掌控这座山。”
第72章 旧游旧游今在否(八)
山庄的主院, 陈缘深很慢很慢地走进门,脚步却恋栈着门槛一般,迟迟不愿走进去。
门内是嘈杂的吵架和怒骂。
“陈庄主, 怎么不进来?”翁拂悠悠地朝门口的方向看过来。
他是这里唯一一个没有参与争吵的人, 隔岸观火, 看着卢玄晟和白飞昙剑拔弩张,似笑非笑的, 看谁都像在看热闹。
陈缘深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
就是这个人, 当初打着蓬山同门的旗号找上门,说看重他在木行道法上的造诣, 有一座专营药草的山庄,希望他能一起合作。
也就是这个人,骗他将血滴在杀阵上, 图穷匕见, 利用两重杀阵摧垮他的意志,浑浑噩噩地成为他们行凶的工具。
笑眯眯、好似无害的这么一个人。
“哟。”白飞昙一转眼也看见陈缘深, 打量着他发白的脸色,傲慢地笑了一下, “怎么?你的好师姐没能给你支支招, 把你救出去?”
陈缘深神色冰冷,“你是我师姐的手下败将,就不要再在我面前装样子了。”
他亲眼看见,师姐险些走火入魔也能把白飞昙按着打,要不是被人拦着,白飞昙还以为自己能活着回来?
“你懂什么!”白飞昙神色猛然一变, 方才的奚落也都消散, 暴怒地看着他, “我当时是没反应过来,谁想到她一动手就尽全力?我不过是想试探她还有几分实力,一时措手不及罢了。我的异火还没催动,若再来一次,你倒是看看谁才是手下败将?”
陈缘深还没说话,卢玄晟倒是先嗤笑起来。
这位成名多年的老前辈是没有一点老前辈的稳重,多大年纪都是一副唯我独尊的模样,和白飞昙正好是谁也看不上谁,平时遇见就要呛声,没少动手。
“不是一动手就全力以赴,难道还等着和你过家家?”卢玄晟对白飞昙嗤之以鼻,“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居然能问出‘谁一动手就全力以赴’这种话,真不知道你这金丹到底是怎么结的。你这鳖孙还想着名扬神州,只怕刚出门就给人弄死在哪个角落里了。”
白飞昙暴怒到极致,猛然向前一步,“老王八,你有种再说一遍?”
翁拂终于咳了一声,开始插手了。
这两个没脑子的废物,天天跟公鸡似的,你看不惯我、我看不惯你,但又都挤在这个小小的山庄里,三天两头吵架斗殴,可又谁都不敢打出事引来麻烦,就这还不消停,笑死个人。
四个人,四种盘算,谁也看不上谁。
这山庄啊,也确实是平静得太久,让大家都闲得发慌了,找点事做也不错。
“我给你的蛊虫放在沈如晚身上了?”翁拂不再干看笑话,转头问陈缘深。
陈缘深面色苍白。
他没说话。
“蛊虫,什么蛊虫?”白飞昙狐疑地看过来,“就他,也能把蛊虫下在沈如晚的身上?翁拂,你也老糊涂了?”
至于另一个老糊涂,那当然说的是卢玄晟了。
翁拂不去管在边上瞪眼睛嚷嚷着“你这龟孙小子说谁是老糊涂”的卢玄晟,哼了一声,“我给他的这种蛊虫,自然是最隐蔽的,别说是沈如晚这种完全不懂蛊虫的修士,连我自己都察觉不到。”
白飞昙立刻嗤之以鼻,“你自己的蛊虫你察觉不到?废物。”
翁拂脸色一黑。
“丹成修士对自身的控制力何等强悍,若是我都能隔空感应到她体内的蛊虫,你以为沈如晚还能察觉不到?正是因为种下蛊虫后我也无法查探,才能做到最隐蔽。”他伸出一根手指,“这只蛊虫,一辈子只能被感应到一次,就是催动它发作的那一次。”
白飞昙还是不以为然,斜视了陈缘深一眼,嗤笑,“这废物把他师姐带来,说不定就是为了让沈如晚救他,怎么舍得把蛊虫下到沈如晚身上?你又不能感应蛊虫,他扔了也说不准。”
翁拂神色僵冷,“你这榆木脑袋都能想到,我怎么会想不到?”
“之前我就让他把灵气催动一缕,喂给了蛊虫,然后才让他带走去给沈如晚种下。他们师从同一人,修行的功法气息也都一脉同源,蛊虫吃了他的灵力,便再也不会去吃迥异的灵力了,他不把东西放到沈如晚身上,难道放到他自己身上吗?”
“陈缘深,你可想明白了,我的蛊虫一旦见了灵力,半日之内不入体就会死,这我可是能感应到的。”翁拂悠悠地说,“我的蛊虫发作起来,比杀阵更凄惨痛楚一万倍,咱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何必为了一个多年不见的师姐铤而走险呢?这些年来山庄也没亏待你,分给你的钱财足够你挥霍无度了,你可别叫我们失望啊。”
陈缘深微微颤抖着。
他像是难以忍耐般难得大声喊道,“够了,我已经按你说的做了,你到底还在这里啰嗦什么?”
翁拂耸耸肩。
“这不是怕你没想明白?”他并不怎么怀疑陈缘深的话,为了防止陈缘深耍花招,他早就警告过陈缘深了,如果这人是什么刚烈的性格,也轮不到在这山庄里待上这么多年,“我跟你直说了吧,沈如晚当初灭杀沈家,就是因为容不下七夜白,你自己好好掂量一下,如果你师姐知道你掺和了七夜白的事,会不会放过你?”
“是你这个多年不见也无所谓的师弟更重要,还是沈家在她心里地位更高?别傻乎乎地被人给清理门户了。”
陈缘深急促地呼吸着,“我已经按照你说的那样,拿杀阵的玉佩来迷惑她了,她信了,所以我顺利把蛊虫下在她身上了,你不要再说了。”
翁拂终于满意地笑了。
陈缘深踉踉跄跄地走出主院。
他靠在门边上,神色凄惶,手不自觉地摸向衣袖。
“师姐……”他喃喃。
*
师姐正在和人说话。
怎么才能掌控一座山?
曲不询挑着眉,靠在门廊下看她。
“你确定你师弟可靠?”他听完她的话,第一个问题是这个。
沈如晚一瞬默然。
“我不确定。”她说。
其实当陈缘深说完,她的第一反应并不是让陈缘深回到那些豺狼虎豹中去探听消息,而是让他不要再回去冒险了。
即使陈缘深被翁拂算计中了杀阵,只要回去杀个措手不及,抢回玉佩就可以了,当年她被沈晴谙威胁完全是因为毫无转圜余地,她只能铤而走险,可现在陈缘深身边有她在。
可陈缘深拒绝了。
他说,师姐,他们现在虽然瞧不起我,但又因为杀阵而信任我,我回去可以再打听一下他们的计划,你不要轻举妄动,他们在这座山里的力量很强大。
“陈缘深不是那种遇强则强的人。”沈如晚扶着额角,也像是疲倦般倚靠在门廊上,“按理说,他根本想不到这些,更不必说主动提及冒险去试探那些人。”
师姐已经让他不要再回去涉险,陈缘深应当立即松一口气才对。
主动分忧、主动涉险,这还是陈缘深吗?
“就算他是我的师弟,这也很难不让我产生怀疑。”沈如晚低低地说着,声音很冷,仿佛说得不是她自己的师弟,而是一个没有多少交情的人,只有话尾一点涩意,“况且,既然幕后主使一直都是同一个,我有理由怀疑这座山庄中的几个人早就知道我和七夜白、和沈家的龃龉,怎么可能拿同样的杀阵来对我打草惊蛇?”
曲不询看她。
沈如晚是一向冷静清醒,什么也不需要旁人来提点,也许正是她看得太透太清了,所以一旦遇上心魔,便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她是那种完全无需旁人来参与的人。
很罕见,曲不询从来没遇见过像她这样命途多舛又性子这么独的人。
他靠在那里,没说话,他知道这一刻沈如晚也不需要他说话。
只要他静静地站在这里就足够了。
沈如晚慢慢地说,“虽然陈缘深说药人都被藏着灵女峰山体内,但也不能完全相信他,还得亲自去查探。”
曲不询在心里叹了口气。
信与不信,矛盾与纠结,在她这寥寥几句话里淋漓尽致。
“药人具体藏在哪可以交给我去查。”他快刀斩乱麻般说,“我倒觉得你不妨去邵元康所在的山庄找他问一问,他这人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实际上不是心里没有数的人。既然他在钟神山待了这么些年,对这里的局势一定有所了解,与其你我一头雾水地撞运气,不如去问他。”
沈如晚一怔。
她既觉得曲不询说的有道理,又不由心存犹疑。
“你对邵元康很了解?”她从前和邵元康私交也不错,知道后者其实很靠谱,但毕竟过了这么多年,不敢像曲不询这样斩钉截铁,便没想起来去问邵元康。
可之前邵元康对曲不询所表露出来的态度却像是根本不认识曲不询啊?
“不会又是长孙寒说的吧?”她一顿。
曲不询偏过头来看她。
“长孙寒确实也这么想。”他说着,忽而微微倾身,就在她眼前,“可如果我说不是呢?”
沈如晚皱眉,什么叫“如果我说不是”?
可曲不询只是蜻蜓点水般地点了这么一下,很快又向后微微一仰,云淡风轻般笑了一下,“那就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