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舟遥遥
现下还未至午时,来到府上的宾客不算太多,有李砚书与李成远俩兄弟在前头应付就已足够。
见着小女儿回来,李太傅是又惊又喜,从头到尾将李妩打量了一遍,确定她安然无恙,悬了多日的心才算落下,连连颔首:“好、好,回来就好。”
李妩看着自家父亲鬓边明显的白发,整个人好似也消瘦了一圈,心间酸涩,直身与他行了个大礼:“女儿不孝,叫父亲担心了。”
“起来起来,今日是咱家大喜的日子,都要高高兴兴才是。”李太傅笑容苦涩,沉吟两息,忍不住问:“阿妩,你此番回来……还回去吗?”
李妩眼皮微动,余光扫过陈嬷嬷和梧桐,轻声答道:“回的。不过太后仁慈,允我在家住三日,好好陪陪家人。”
“三日……”李太傅叹息。
崔氏也听得皱眉:“你许久没归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才三日么?”
李妩朝崔氏笑笑:“虽说是短了些,但能回来赶上次兄的婚仪,就很足够了。”
寒暄过两句,她又道:“大嫂,前头女宾还需你招待呢,你先去忙吧,我这边自便。”
为着这场婚宴,崔氏真是忙得团团转,现下听李妩这样说,也知小姑子与公爹有事要聊,便不再多留:“行,我先去前头张罗,待忙过今日,明儿个再与你好好说话。”
崔氏起身,施施然与李太傅屈膝:“父亲,我先告退。”
李太傅颔首:“去吧。”
崔氏走后,李妩将书房内一干奴仆都屏退。
到底是李府的地盘,陈嬷嬷和梧桐互视一阵,也老实听吩咐,退到书房门口守着。
终归陛下是叫她们看着李娘子,待到夜里回宫汇报她一日的动向,到时候她们禀明“李娘子回府后,与李太傅在书房说话”便是,此番李娘子出宫本就是参加婚仪与探亲,想来陛下也不会多问这个。
书房安静下来,气氛也变得凝重。
李妩将门窗都阖上,确保一切妥当,这才走到李太傅面前,再次拜倒:“父亲,女儿给您添麻烦了。”
“你是我的亲骨肉,作何说这些生分话。”李太傅深深端详着她,苍老的嗓音透着怅然沙哑:“你受苦了。”
李妩并未否认,只抿唇道:“好歹熬到出宫这一刻。”
李太傅听出这话中似有深意,肃了脸色:“阿妩,你有打算了?”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李妩乌眸沉静而清澈,朝自家父亲点了下头:“是。”
她压低声音将她的打算说了,又从袖笼中拿出一个并不起眼的小蓝布包。
打开一看,里头放着户籍、路引、还有块玉牌。
“半月前,太后以为许老太君祈福为由,放了一批宫女出来。”李妩将那户籍递给李太傅看:“宫女慧珠,本名徐月娘,今年二十二,扬州人士,现得恩赦,赐归还乡……这是宫里开的路引,有了它,可一路顺遂地去到扬州。”
“至于这块玉牌,太贵重,我用不上,带着也是累赘,父亲拿着吧。万一陛下对家里发难,您手握这块玉牌,自有太后保着咱家。”
李太傅厘清李妩的打算,大为震撼,连连摇头:“不可不可,这实在太过冒险。且不说万一事情败露,惹怒陛下,后果不堪设想。便是你真的逃了,从此只能以徐月娘的身份活着……你个小娘子独自在外,叫我如何能放心?”
这一招金蝉脱壳的代价实在太大。
李太傅简直不敢想象,她一个女子哪来这样离经叛道的胆大想法,又哪来这样的无畏勇气?换作其他女子,不是抹脖子上吊以保清白,便是忍气吞声认命……当然,作为一个父亲,他定然不舍叫女儿抱着贞节牌坊去死,好死不如赖活着,便是在宫里那样活着……好歹也活着。
可现在她不活,她要死遁,还要独自往外跑。
“阿妩,不然……”李太傅面露难色,踟蹰半晌,艰涩开口:“不然,你就入宫与陛下过吧。你别担心连累家里的名声,只要你平安无事,那些虚名并不重要……”
“父亲,试都未试,你就觉得我会失败么?”
李妩打断他,语气坚定:“你可知他监管我,如牢头监管犯人一般?此番若不是我结结实实病了一场,他甚至都不肯放我归家。父亲,他早已不是从前的裴青玄,从前我说不要,便是不要。现下我说不要,他只会逼着我去接受,还得让我改口,违心地说要。是,如你和太后所说,我自然可以糊里糊涂跟他过一生?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他要我,我就要听从他,还得装出一副讨他欢喜的样子?我知道他是皇帝,我拗不过他的强权,那我躲总行了?”
更重要的是,若他一开始就是个混账昏君,她可以彻头彻尾地去怨他、恨他,也能慢慢想办法,弄死他。
可他不是。
他曾经的真心相待,她曾经的心动欢喜,她人生中最美好最快活的十几年,都由他组成,成为她生命中无法割裂的一部分。
过去与现在反反复复折磨着她,不想疯掉,就只能逃。
“父亲,如今已走到这一步,求您让我试一试吧。”
李妩将她日后安排也都说了:“我带了充足的银钱,我知道在哪里赁车、哪里买奴仆,我也读过《九州坤舆图》《天下驿乘总汇》,算账、经管铺子、管束奴仆,这些我都会,待到了扬州,我会安顿好的……父亲,我年已十九,嫁过人,掌管过国公府庶务,知晓人情往来、礼节打点,我再不是那个需要父兄护着、不经世事的李家小娘子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李太傅讷讷应着,面上忧色却未有半分改变:“父亲知道你精明能干,也知你不是孩子了。可是……唉,儿行千里母担忧,你母亲走得早,我们又只有你一个女儿,便是你七老八十了,只要我活着,仍是要担心记挂你的。这个道理,待你为人父母,你就知道了。”
镏金鹤擎博山炉清香袅袅,父女俩相顾无言。
良久,李太傅在自家女儿沉静坚定的目光之下妥协了:“你既想试,便去试吧。”
他满脸沉重地看向李妩:“只要你想清楚了,不后悔……”
“只要是我自己选的路,我就不会后悔。”李妩斩钉截铁。
就如裴青玄登上皇位之后,楚明诚曾问过她,是否后悔当年嫁给他。
她答,不悔。
是真的不悔,再来一次,她仍会那样选。
望着女儿倔强清冷的面庞,李太傅颔首:“行,你向来是有主意的。待到今日婚宴忙罢,晚些我就与你长兄商量此事,全力周全你的计划。”
得了父亲这句话,李妩彻底安下心来,再次与李太傅拜倒:“多谢父亲体谅。”
父女俩又说过一阵话,怕耽误太久,叫外头起疑,李妩起身告退,带着素筝、陈嬷嬷与梧桐一同回了玉照堂。
静谧书房内,李太傅拿起桌边那块冰冷的玉质令牌,胸口愁绪与担忧迟迟难以消解。
亡妻说得对,女儿性子的确太过刚强。
过刚易折,慧极必伤啊。
临近黄昏,红霞漫天,在锣鼓喧天与宾客们的祝贺声里,一袭大红喜袍的李成远将他心心念念的嘉宁郡主迎进了李家的门。
小夫妻拜天地时,李妩一袭不显眼的装束,安安静静牵着寿哥儿和安姐儿在人群里看。
看着一对新人喜结连理,满眼绚烂喜庆的红,恍惚间,她想到她当年嫁给楚明诚的场景,又想到她在紫宸宫里,一袭红衣等着裴青玄归来。
现在这个时辰,他应当在紫宸宫里,准备用晚膳?
她心不在焉地想,怀中安姐儿忽的扯了扯她的袖子:“姑姑,是姑父!”
李妩一怔,抬眼看去,便见不远处,一袭苍蓝色锦袍的楚明诚正站在拥挤人群里,伸着脖子朝她这边看。
那双熟悉的眼眸里盛满悲伤的郁色,似有千言万语。
隔着人群,又好似隔着千山万海。
李妩额心突突跳了两下,忙别过脸,不再看他,又低头纠正着两个孩子:“以后不能再叫他姑父,得叫世子爷,或是……叫叔父。”
安姐儿和寿哥儿不懂:“为什么呀?”
面对孩子清澈黝黑的眼眸,李妩一时语塞。
直到司仪高扬着嗓音喊道“礼成,新郎新娘送入洞房”,众人也都起哄着要去闹洞房,孩子们爱凑热闹,便将这问题抛之脑后,兴冲冲跟着新郎官新娘子往新房去了。
李妩缓缓直起腰,余光瞥见楚明诚朝自己走来,心下咯噔一下,关键时期,决不能节外生枝。
于是她毫不犹豫扭过头,冷声对陈嬷嬷与梧桐说道:“走吧,我累了,回院里歇息。”
撂下这话,她脚步不停,逃也般的走了。
凝紫暮色之下,楚明诚站在堂前,看着那道避之不及的清冷背影,心头好似落了厚厚一层挥之不去的落寞寂寥。
前院婚宴宴席热闹非凡,后院里,李妩见梧桐忽然消失不见,心里也有了数。
她坐在玉照堂那片开着蔷薇花的秋千架上,毫不避讳地与陈嬷嬷聊:“梧桐是回宫复命了?”
虽然早知这位李娘子有张利嘴,但这般干脆得挑明,叫陈嬷嬷不免有些讪讪:“是…是回宫里有些事。”
“复命就复命,没什么不能说的。”李妩满不在乎,连带看向陈嬷嬷的目光也平淡如常:“她是练家子,腿脚快,跑来跑去也方便。倒是嬷嬷你,也上了些年纪,这几日就安心陪我在府里吧。”
陈嬷嬷扯了扯嘴角:“是,多谢娘子体谅。”
晃了两下秋千,李妩忽的又问:“瞧这天色,她今夜怕是不回来了吧?坊市门应当都关了。”
既然都已打开天窗说亮话,陈嬷嬷也不瞒,如实道:“酉时入宫禀报,翌日宫门开了,她再赶回府中伺候娘子。夜里娘子就寝,您有什么吩咐,老奴伺候就行。”
“这样。”李妩淡淡应着,心弦微松。
梧桐夜里不在府中,这倒方便她不少,不然一个动武功的练家子守在院里,行动也多些顾虑。
又荡了一会儿秋千,外头起了风,李妩便拢了拢衣衫回屋歇息。
这一夜,风平浪静。
李妩躺在自己的床上睡了个安稳好觉,一直到翌日天大明,听说李成远和嘉宁郡主去前院敬茶,她这才起身洗漱,揣着她准备的丰厚礼物,前去祝贺这对新人。
李妩准备的贺礼,是从裴青玄私库里仔细选出的一对白玉如意,玉质细腻润泽,雕工精湛,还是前朝的古物,价值不菲。
甫一拿出,就连见多识广的李太傅都睁大了眼:“阿妩,你这是从哪弄来的?”
李妩莞尔浅笑:“太后赏的。”
此言一出,前厅里除了李成远夫妇,其余李家人都明白,哪里是太后赏的,分明是皇帝给的。
嘉宁郡主自也看出这对白玉如意的价值,一张含羞带怯的娇丽容颜笑意灿烂,甜甜地与李妩道谢,又将她准备的红封送给李妩:“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李妩笑着称是。
一时间,前厅内喜气洋洋,分外和谐。
待到小夫妻请完安回去,李妩便跟着崔氏,去到长房的院子说话闲坐。
姑嫂俩说的都是些家长里短,半点不避讳梧桐与陈嬷嬷。
一直到夜里,一大家子坐在一块儿吃饭,一派和谐。
五月三十日一早,李成远陪嘉宁郡主回门,李太傅和李砚书皆去上朝,李妩也难得出了门,与长嫂崔氏带着两个小侄儿一起逛了街市,直到夕阳西下,才买了一堆吃的喝的、玩的乐的回来。
暮色笼罩下的紫宸宫内,梧桐照着前两日的惯例,与御座之上的帝王汇报情况:“李娘子与昨日一样,隅中时分起身洗漱,早膳用了一碗鸡汤小馄饨,两口什锦包子,半个香油酥圈。临近午时,与大少夫人及两个侄儿一同坐马车,先去了东市的廖记布庄,买了两匹韶粉色的夏布,一匹栀子色的丝绫……”
“……逛完钱婆子家的果脯铺子,已近日暮,李娘子这才回到李府。回玉照堂稍作歇息,便往前厅与李太傅他们一同用膳,大抵是明早就要回宫,今夜宴上还备了酒水。”
又将席上菜肴大致说了一遍,梧桐嘴皮子都说干了,才算汇报结束:“奴婢见天色不早,便先进宫复命了。”
刘进忠在一旁听这些琐碎事都快打瞌睡了,再看御座之后的帝王,瞧不出情绪地放下朱笔,而后问了句:“她今日心情如何?”
梧桐小心翼翼斟酌道:“很是不错,出去逛一天,面上一直带着笑。”
一直带着笑。
长指摩挲着杯壁,裴青玄眼前不禁浮现出她言笑晏晏的明媚模样。
她倒是在外快活了,留他一个人独守空殿。
好在明早她便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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