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娇妩 第60章

作者:小舟遥遥 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古代言情

  许太后缓缓转过身,语气平静地答:“她是个孝顺知礼的好孩子,要离宫了,特来慈宁宫与我告别。”

  说到这,她忽的一副恍然觉悟的模样:“怪不得她临走前还与我磕了三个头。当时我还奇怪,不过回趟李府,哪用得着行如此大礼……现下再想,原来那时不是辞别,而是诀别。”

  许太后语调哽噎,眼眶也染了泪,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

  她这话并不虚,李妩在慈宁宫见她最后一面时,的确与她磕了三个头,感谢她的成全。

  唉,也不知那孩子现在可逃出长安了,现下外头天都黑了,应当寻到落脚处歇息了吧?

  裴青玄看着拭泪悲伤的许太后,眼底闪过一抹狐疑晦色。

  按照他对生母的了解,她多愁善感又慈悲泛滥,且她是那般喜欢阿妩,如何知道阿妩死讯后,还能表现如此…正常?

  她的确是在悲伤,却伤而不哀,甚至连那一巴掌都不肯落下?

  “母后可知,阿妩的尸骸是何模样?”裴青玄忽然出声。

  许太后面上闪过一抹惊诧,稍稍定神,便见皇帝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那幽邃目光意味不明,却透着十足的探究。

  虽是自己肚皮里出来的,可乍一触到这沉静锐利的目光,还是叫她不大自在。

  “我如何能知道?我又没看到。”许太后说着,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你突然说这个作甚。”

  裴青玄嗓音听不出情绪:“朕看到了。她烧得黑炭般,浑身上下无一处好皮,碰她一下,浑身焦渣簌簌直掉,凑近后还有焦腐的皮肉气味……”

  “别说了。”许太后一生吃斋念佛,哪里听得这些东西,两道眉头紧拧着,满脸不忍:“你既知道她死状凄惨,更该放过她,叫她早日入土为安才是。”

  像是害怕他又说出些不中听的话,她握紧佛珠道:“时辰也不早,哀家先回慈宁宫了。”

  望着那道急切切离去的背影,裴青玄眼波轻闪了闪,下颌也不禁收紧。

  思忖间,刘进忠端着汤药进来,见着皇帝已醒,眼中满是喜色:“陛下您可算醒了。”

  裴青玄并未出声,只接过那碗汤药,试了试温度,一饮而尽。

  刘进忠见他放下汤碗,忙捧着蜜饯盒子上去:“陛下吃些,压压苦味。”

  大抵心下苦痛到麻木,汤药入喉竟丝毫不觉得苦。

  只是看到那琳琅满目的蜜饯匣子时,还是伸出手,捻起一枚糖渍青梅送入嘴里。

  酸,酸到涩,再无从前半分甜意。

  他嚼完一颗青梅,再次抬眸,吩咐刘进忠:“明日一早,从大理寺寻个女仵作去太傅府,开棺验尸。”

  刘进忠惊愕失声:“验、验尸?”

  怎么说也是太傅府的千金,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贵女,开棺验尸,不但对死者不敬,更将生者的颜面往何处放?

  “这般惊讶作甚?”裴青玄神情淡淡:“做的隐蔽些。你亲自领人去,若太傅不肯,你传朕的话,叫他不要让朕为难,朕只想求个明白。”

  刘进忠也听出来了,陛下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尸骸摆在面前还不肯接受呢。不过也真够执拗的,人遗书都写好了,尸体也在那了,不是死了,还能是怎样呢?难道真为了躲避陛下,连自己的身份、亲人朋友都不要了么?那位李娘子虽然骨头硬,却也不至于……硬到这她个地步吧?

  腹诽归腹诽,面上还是小心翼翼应着:“是,奴才明日一早就去。”

  裴青玄挥手示意他退下。

  华美的幔帐重新垂落,皇宫的夜晚无比寂静,只偶尔传来几声啾啾虫鸣。

  裴青玄躺在床上,盯着茫茫黑夜看了一阵,而后侧过身,抓过里侧的枕头拥在怀中。

  高挺鼻梁深埋其中,柔软绣枕间满是她清甜香气,随之她的模样、声音、气息不停地在脑中浮现。

  她躺在他怀中极尽依赖的唤他玄哥哥,双眸含笑替他穿衣系带,甚至在病得不省人事之时,还说着要嫁给他……

  每一个甜言蜜语、温情脉脉的日夜,都像一场场美好又虚幻的甜梦。

  他自以为掌控着一切,实则不过是她眼中愚蠢的猎物,一点点陷入她编织的温柔陷阱里,在他憧憬未来时,她以最惨烈的方式给他狠狠一击,告诉他所有温柔爱意都是虚假谎言,告诉他,她有多厌恶他,厌恶到恨不得去死。

  胸间那阵熟悉的闷窒感又涌上来,伴随着喉间一丝腥甜。

  他撑起身,掀帘又呕出一口血。

  待脑中晕眩感稍缓,裴青玄盯着团花地毯上那抹鲜红血迹,薄唇扯出一抹冷戾的弧度。

  恼恨么?自然有的。

  恼她心狠,更恨自己愚蠢。

  为了那样一个没良心的女人,两次,都将自己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早知如此,当初他就该亲手杀了她,也好过现在……

  心口处的伤疤再次狰狞得疼起来,他颓然无力地躺回床帷间,抱着那只柔软枕头,黑眸阴沉无光地睁着,望着一片虚空。

  他想,若是自己了结她的性命,大抵不会如此难过。

  起码他不会叫她烧成这样模样,用毒药、用白绫、哪怕是用匕首划开她的手腕叫她浑身血液一点点流尽,起码能保存住她完好的样子。

  北疆有一种秘药,可保尸身不腐。或许杀了她后,可以给她喂那药,便能永远将她留在身旁。

  她总说,不要将她当做磨喝乐。现下想想,若能留住她,把她变成磨喝乐也未尝不可,起码每日都能见到她,抱着她,触碰她。

  直至天边泛白,裴青玄才在极度的疲惫间短暂睡去。

  他还做了个梦,梦里李妩真的成了一具冰冷的完整尸体,他给她穿最漂亮的衣裳,戴最华贵的珠宝,抹最鲜艳的胭脂,她坐在他的龙椅之上,了无气息,却美若天仙,犹如沉睡般。

  他上前拥抱她,亲吻她的唇,轻唤着她的名,随意摆弄她,她也只会安静。

  可现实远比梦境更冷酷,再次醒来,怀中是个枕头,他甚至连她的尸体都无法拥有。

  裴青玄睁着挂了血丝的眼睛望着床顶,哪怕是具焦尸,总比没有好,还是得想办法弄回宫来,抢也好,偷也好——

  不曾想两个时辰后,那具焦尸都不复存在。

  刘进忠领着李砚书来到紫宸宫,面对上座憔悴却丝毫不减威严的帝王,双膝发软地跪下,浑身哆嗦地回禀:“陛、陛下,奴才办事不力,请陛下饶命。”

  裴青玄并未看刘进忠,只将目光放在同样跪着的李砚书身上,温润语气透着一丝蝮蛇般的阴冷危险:“文琢这是作甚?”

  李砚书双膝跪地,目视前方,素日严肃的面孔此刻无悲无喜,只剩视死如归的决然:“刘总管奉陛下之命,带仵作上门意欲开棺验尸,却是不巧,今早臣已按照吾妹信中遗愿,将她的遗骸烧成灰烬,埋于玉照堂蔷薇花树之下。李家交不出李妩遗骸,微臣只得陪刘总管入宫请罪,陛下要杀要剐,微臣一人承担,还望莫迁怒家中老小。”

  铿锵有力的话语在偌大空旷的紫宸宫回荡着,殿内顿时更静。

  好半晌,上座才传来两声低低的笑:“烧成灰了?”

  虽是笑,却叫人心惊胆战,背脊生寒。

  李砚书低下眉眼,硬着头皮应:“是,已成灰烬,归于尘土。”

  一旁的刘进忠急着撇清干系,惴惴补充着:“陛下,奴才从大理寺带着女仵作刚到李府上……就已烧得差不多了……灭也来不及灭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家人将那些灰都洒了。

  他一个人不敢回来复命,好说歹说才拉着李砚书一起,若是陛下要撒气,有个人分担总是好的。

  然而预料中的震怒并未出现,御座之上的帝王反而笑了起来。

  空荡荡的大殿内,这笑显得格外诡异。

  刘进忠和李砚书听着,身子都伏得更低。

  良久,上头传来皇帝的声音:“文琢,抬起头来。”

  李砚书心下一沉,稍缓气息,才抬眼望向上首之人。

  明亮开阔的高堂上,皇帝身着一袭月白暗纹锦袍,乌发束起,并未带冠。这素雅衣袍衬得他本就如玉的肤色愈发苍白,不过短短一日,他憔悴好些,眼窝深陷,布着血丝,清阔眉宇间却不见昨日的颓然,而是一种难以揣测的深思。

  四目相对,皇帝并未说话,那双上扬的凤眼深沉地盯着李砚书,洞若观火的目光叫人心头发颤。

  那是来自上位者的绝对威严,带着不容抵抗的力量。

  凝视许久,裴青玄似笑非笑:“既如此,便罢了。”

  “文琢节哀,也叫老师节哀,回去好好置办丧仪。”

  直到走下紫宸宫长长的汉白玉阶梯,明晃晃的日光笼罩头顶,李砚书仍有些恍惚。

  皇帝就这样放过他了?

  可他最后那个眼神,好似并非如此。

  李砚书惶惶不安地赶回李府,而金殿之中,裴青玄面色淡漠地吩咐暗影卫首领:“派人盯着李府动静,另外再仔细去查,这两月以来,李家人有何异常举动。”

  暗影卫领命退下。

  静坐一阵,裴青玄又吩咐刘进忠:“去慈宁宫,把韩福禄带来。”

  刘进忠怔住,对上皇帝冷厉面庞,咽了下口水:“是,奴才这就去。”

  大殿内又陷入静谧,雕花窗棂外照进来的盛夏阳光,也驱不散这一殿死寂。

  那把象征无上权力的华贵御座上,宽袍落拓的帝王靠着椅背,修长手指缓缓摩挲着玉扳指的镂刻纹路。

  阿妩,你最好是真的死了。

  否则……

  头颅朝后座懒怠歪去,那双狭长凤眸间划过一抹癫狂而冷冽的暗色。

  “咳咳……”

  天色昏朦的山野间,李妩喉咙忽然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小丫头朝露本来靠着车厢昏昏欲睡,一听到这动静,立刻睁开眼。待反应过来,连忙拿起一旁的毯子给李妩盖,面上满是自责:“娘子恕罪,奴婢…奴婢失责,没及时给您盖毯子。”

  见小丫头吓得鹌鹑似的战战兢兢,李妩有种欺负孩子的错觉,拢了拢衣领道:“坐车本就容易乏累,你困了就睡,我冷了自己会盖。”

  朝露见主子并未责怪自己,暗暗松口气,心下对这位面冷心柔的主子更添了几分好感。

  虽说一被买回来,连着两日起早贪黑的赶路实在很累,一把骨头好似都要散了。可主子待她和石娘他们都很和气,吃喝从未曾薄待半分,就连他们赶路的马吃的都是最好的草料。

  朝露觉得自己实在是幸运,第一次被卖,就能遇上这样一位貌若嫦娥、心如菩萨的好主子。

  望着主子那张越看越漂亮的脸庞出了会儿神,朝露掀起车帘,探着脑袋问前头赶车的石娘:“石大哥,还有多久到下个落脚处啊?这天都要黑了。”

  朝露寻思着,主子打喷嚏是着了凉,待会儿到了客栈,她就给主子熬一碗姜糖水喝,从前兄长与弟弟们着风寒,她都是这般照顾他们的。

  石娘在外行走仍是一副粗犷男人模样,粗着嗓子答:“快了,差不多再走半个时辰,就能到永宁镇。”

  朝露得了回话,脆生生应了声:“好嘞。”

  又放下车帘,缩回脑袋对李妩露出个乖巧讨好笑容:“娘子,石大哥说还有半个时辰就到了,等到了客栈,奴婢给您捏腿捶背,松泛松泛筋骨。”

  虽然才相处两日,李妩也大概摸清这丫头的性子,自己若是不要她做事,她反倒会患得患失,于是平静地点了下头:“好。”

  朝露果然没笑逐颜开,又开始自卖自夸地说起来她在家会做些什么事,好似极力证明着李妩买下她不亏。

  李妩靠着车厢硬邦邦的车壁,漫不经心地听着小丫头蹩脚的长安话,脑中不禁去想长安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