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舟遥遥
的确是官府任命文书不假,主人家的身份也都清清楚楚。而沈老夫人的小孙女沈雯君,年方十六,江陵人士……
鬼使神差的,一个胆大想法在脑中冒出。
这不就是现成的身份么?
宫女徐月娘的身份,许太后知晓、父兄也知晓、裴青玄若顺着这条线查,每个关卡城池寻下来,自也能寻到她。
可若是,徐月娘惨死在山匪手下,曝尸荒野了呢?
而小官之女沈雯君,带着祖母逃过一劫,手握着全家人的户籍名册,还有父亲赴任的文书印信。此处离江陵一千五百里,山高水远,无人识得沈家人,更无人识得沈家女。
念头一旦萌芽,就如野草般疯狂生长,李妩心口都不禁发烫——
虽说趁人之危有些无耻,可这送上门的身份,若是不用,实在可惜。
目光再次投向泪流不止的沈老夫人,李妩红唇轻抿,一位孤苦无依的老太太,很好拿捏。
若她足够心黑手辣,现在夺了这些文书,再把老太太推下车,便可直接冒领沈雯君的身份。
只是若真那样做了,她与那些山匪也无异。
思忖片刻,李妩压下心头卑劣想法,将那些文书还给沈老夫人:“不知您之后有什么打算?”
沈老夫人流着泪,忿忿咬牙:“报官,给我家那十四口人报仇!”
“然后呢?”
“然后、然后……”沈老夫人喃喃,浑浊双眼满是迷茫:“我就这一个儿子,现在他死了,老家房子卖了、家财都抢没了、奴仆也死了……我个老婆子怕是只能……等死吧。”
一阵沉默后,李妩开口:“我可以帮你。”
沈老夫人怔了怔,一双哭得红肿的老眼看向烛光里,那如玉脸庞恬静如神女的年轻娘子。
那双乌黑坚定的眼眸直勾勾看向自己,有悲悯,但更多是锐利清明:“您若是愿意,以后我便是您的孙女。我有奴仆驱使,可于各大衙门间奔走。我有银钱,可上下打点,更可替你养老送终,护你余生安稳,衣食无忧。”
她的语气冷静到有些冷漠,然而对于处在极度悲恸、迷茫无助的沈老夫人而言,就如神迹、如天籁,如溺水之人看到一根救命的浮木。
明明眼前的小娘子是那样年轻,与自家孙女差不多的年岁,可她那双坚定明亮的眼睛却带着叫人信服的力量。
沈老夫人好似被蛊住了,讷讷道:“真的…真的吗?”
“真的。”李妩颔首,同时将她的条件抛出:“但我也不是白帮你,我需要这些文书,更具体地说,是你孙女的身份。”
在沈老夫人和朝露惊愕迷茫的目光下,李妩云淡风轻编道:“我是长安商户家的逃妾,老家早已没了亲人,现下身份也不好。可我还年轻,若能换个身份,比如官宦人家未出阁的小娘子,日后没准还能嫁个良人……”
稍顿了顿,她从容看向沈老夫人:“当然,我不过临时起意,随口一提。老夫人若是不愿,咱们就当萍水相逢,我送你到衙门前,也算结了一桩善缘。”
之后,她也不再多说,只靠着车壁,闭目养神,一副可有可无的淡然模样。
沈老夫人被她这突然的提议也给弄懵了,脑袋乱糟糟地想着。
不多时,马车外传来石娘的声音:“娘子,已经到永宁镇了。”
李妩这才睁开眼,淡淡瞥了眼坐在一旁闷声不语的沈老夫人,又收回目光,朝外吩咐:“先去镇上衙门,将老太太放下。”
石娘应了声是,而后寻了个路人问方向,赶车朝着衙门去。
这一路,李妩再不提那个想法——若能弄到,自是最好。若人家不肯答应,也只能作罢,之后再想其他办法。
相较于李妩的淡然,沈老夫人脑中是翻江倒海,不停在想。
直到马车停在永宁镇衙署大门,李妩神色淡淡道:“朝露,扶老夫人下车。”
稍顿,又很贴心地安慰沈老夫人:“您大概没力气敲鼓,我让石娘帮您敲,等到有人应声了,我们便走了。”
沈老夫人苍老的面上挤出一抹笑:“多…多谢娘子。”
她由朝露扶下温暖明亮的车厢,外头已是黑漆漆一片,衙署门也紧闭着,只亮起两个大灯笼照着门前两座石狮子,余下半个人影也瞧不见。一弯钩月高悬空中,惨白月光笼罩着这全然陌生的环境,叫人心下都生出无边的慌乱与寒意。
在李妩放下车帘的那一刻,沈老夫人的无助达到了鼎峰——
于她而言,李妩是她目前唯一的倚靠。
有钱、有奴仆、更有恩于自己,唯一所图,不过一个体面的身份。
终归儿子儿媳孙女都已惨死,留着这堆户籍也不过一堆废纸。
“娘子。”沈老夫人颤颤巍巍转过身,朝车帘里喊了一声:“娘子,老朽愿意,求你帮帮我吧。”
逶逶垂下的苍蓝色车帘后,一片静谧。
少倾,一只白嫩的纤纤玉手掀开车帘一角,露出半张容色婉丽的脸庞,她眉眼微舒,轻声道:“既然如此,朝露,先扶我祖母上车吧,我与石娘交代两句。”
三日后,长安城迎来夏日第一场雷暴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敲击着窗棂,积水沿着碧色琉璃瓦不断流下,又在湿漉漉的地上激起小小的水花。
今日是李太傅嫡女,李妩的头七。
李府上下已换下婚礼的红绸红灯笼,换作一片凄惨的白。在这瓢泼大雨里,白幡飘摇,哭声、雨声与哀乐夹杂着,整个府邸都笼罩在浓重又压抑的悲哀里。
紫宸宫内,得知楚明诚一袭缟素去了李府,皇帝清瘦的脸庞泛起一抹冰冷不耐:“他不是在与孙家议亲,还跑去作甚?”
“怎么说,也曾为姻亲……”刘进忠弱弱说着,感受到周遭愈发冷冽的气场,咽了下口水,忙道:“不过据奴才所知,上了三炷香,李侍郎就将人请出府了,并未叫他久待。”
实则是楚明诚悲恸过度,晕倒在棺椁前,被李侍郎抬上了马车——的确是没久待。
不过这些刘进忠也不敢说,自从李娘子遇难后,陛下变得愈发沉冷多疑,连带着整个皇宫上下人人自危,说话都不敢太大声,生怕一个不注意惹得陛下不快,丢了脑袋。
余光再瞥见上首之人,只见那张消瘦脸庞再无往日半分温和,眉眼冷厉,周身都散着寒意般,叫人望而生畏。
唉,刘进忠不禁在心头叹着,这样的日子到底何时是个头啊。
忽的,外头传来暗影卫首领觐见声。
一番行礼后,暗影卫总算带回了新的进展:“陛下,李娘子也许真活着。属下查到,李府出事当日,李侍郎本该在刑部坐堂,午后上值时却比平日晚了半个时辰。经调查,他那日往富春酒坊去了趟,当日傍晚,富春酒坊送至李府的除了五大坛新丰酒,还有一大缸酒糟。那缸酒糟直送去了玉照堂,说是要用作花肥。”
“属下看过富春酒坊装酒糟的缸,半人高,足以装下一具成年女子的尸骸。”暗影卫首领说着,又顿了顿:“富春酒坊的幕后东家宿晋与李侍郎素有结交,那人不但有酒坊,还有赌坊、妓馆……帮忙弄具尸首,并非难事。”
裴青玄听罢,并无诧色,只长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面。
这几日思绪冷静下来,加之再三盘问了梧桐、陈嬷嬷、韩福禄等人,期间也去慈宁宫试探过太后几次,种种不起眼的小线索串联起来,他心下基本确定这一切都是李妩的周密计划。现在暗影卫的话,只是更加佐证了这点——
那个满口谎言、狡诈无情的小混账,并没死。
确定这个,他第一反应竟是长舒一口气。
没死就好。
只要人还活着,他迟早能找到她,抓回来好好教训,叫她为这番胆大包天的把戏付出代价。
沉吟许久,敲着桌面的长指停下,裴青玄掀起眼帘,不带情绪地吩咐暗影卫:“将那个宿晋捆了,丢进死牢。”
稍顿,他又看向刘进忠:“太后一个人在深宫无趣,让嘉宁带着阿妩那一双侄儿入宫,陪陪太后。”
她能狠心,壮士断腕,不顾一切。
李家和太后,总有心软的。
薄唇轻嘲勾起,他忽然有些好奇,是哪边先扛不住。
第47章
薄雾冥冥,晨鼓隆隆,永宁镇人的一天大都由一碗热气腾腾的永宁银丝面拉开帷幕。
在官驿饭堂用好早饭,李妩放下碗筷,吩咐石娘和朝露:“去清点下箱笼,若都收拾妥当了,便让安杜木装车,巳时出发。”
石娘与朝露闻言,皆领命去忙。
见桌边的沈老夫人仍是心不在焉,李妩倒杯茶水挪到她面前,温声安慰:“祖母宽心,宣县令已往府城发了公文,禀明此事。卧龙山的山匪人多势众,又个个穷凶极恶,本地兵力不足以抗衡,只能向上头申请援兵……不是我不想等到那群山匪落网的日子,实是朝廷公文层层上报审批,再到调兵剿匪,快的话一两月,若是慢的话,半年都有可能……您比我经历多,其中冗杂手续应当比我更清楚。”
她们一行人已在此处停留了近七日,与本地官府和百姓交流过,才知卧龙山的山匪乃是本地一块痼疾——
那些山匪狡诈多端,盘踞在易守难攻的卧龙山上,消息又极为灵通,专宰富商及一些无权无势的殷实人家。一些本地百姓还说,这些山匪或许与官府内部的人有勾结,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而知晓沈家人遇难之事,县令宣秉兼大为震怒,当即表示会为沈家讨回公道,并往上级写信求援派兵。
那位宣县令生得斯斯文文,一副清正廉明的大老爷模样,李妩与沈老夫人一开始还寄予希望,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们在驿站里除了等就是等,派人去问,官府那边也只说要等上头答复——至于要等多久,迟迟没个具体答案。
李妩耗不起,时间、银钱都不允许继续在此处耗着。
“还是先回幽州老家,再做打算。”李妩道:“父亲好歹是个官身,也曾光宗耀祖,回到老家找父母官伸冤,他们应当更加重视。江陵那边我也寄了信,江陵郡守曾为父亲上峰,他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沈老夫人哀叹一声:“可是见不到那些山匪绳之以法,我这心里憋着一口气,难受得很。”
李妩也理解沈老夫人的心情,沉吟片刻,她凑到老夫人耳侧低语:“我并不愿将事情想的太坏,但若真与当地人说的那样,本地官匪勾结的话,咱们继续在此处纠缠不休,也许大仇未报,我们就被人杀人灭口了……”
“这!”沈老夫人瞪大了眼,面露惊恐:“不、不会吧?”
“有何不会?”李妩面色清冷,乌眸也一片沉静:“你我都是外乡人,此处人生地不熟的,若真有人要害我们,我们防备得住?老夫人细想想,若宣县令是个好官,既知这事,定然会放在心上,替我们做主,跟紧后续。那咱们先行回去,等他日后消息便是。若他是个……黑心肠的,此时不跑,更待何时?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事关生死,沈老夫人也不敢掉以轻心。
想到这些时日,除了头两日简单收敛了尸骸,办了场丧事,其余时间便是在驿站等消息。
继续耗下去,的确没甚意义。何况她也看出来,李妩已没多少耐心,急着要走了。若自己再固执己见,没准她一狠心,撂下自己也不是不可能。
一番权衡利弊后,沈老夫人无奈颔首:“都听你的。”
李妩脸色这才柔和三分:“老夫人英明。”
不多时,行李都收拾妥当,装上马车。
李妩一袭素白衣衫,头戴帷帽,扶着沈老夫人一同去与县令宣秉兼辞行。
听得她们今日便要离去,宣秉兼很是惊诧:“这就要回去了么?”
李妩谨记自己是个闺阁女儿,并不开口,只暗暗扯了下沈老夫人的衣袖。沈老夫人会意,强打起精神道:“这些时日,老妇与孙女给大人添了不少麻烦,实在不好意思再叨扰大人,继续赖在衙门白吃白住。是以打算先回幽州,将儿子儿媳的骨灰带去老家,也好叫他们早日入土为安。至于剿匪之事,还请大人尽快促成,我们在家等您的佳信。”
“老夫人这话叫某惭愧,您府上在我的治下遇此祸事,实是我管治不力……”宣秉兼很是自责地摇了摇头,又与沈老夫人寒暄两句,见她去意已决,便也不再劝说,只长吁一口气:“既然老夫人决定回乡,那宣某派两位衙役送你们一程,确保你们平安离开洛州地界。”
沈老夫人感激颔首:“那就有劳宣县令了。”
趁着天色尚早,李妩等人上了马车。
宣秉兼亲自送到府门口,再三保证:“只要上头派来援兵,某立刻带兵剿匪,给沈县令夫妇报仇,告慰沈县令在天之灵。”
沈老夫人连连点头说多谢,直到马车启程,渐渐离了永宁衙门。
“这位宣县令,看着是位好官。”马车上,沈老夫人靠着茶青色隐囊,幽幽感叹着。
李妩刚用异族语提醒安杜木准备好刀,随时警惕着前头那两位衙役,放下车帘听到沈老夫人这句感慨,只扯了扯嘴角,轻声道:“是不是好官,得看他做了什么,而非动动嘴皮子。何况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世上有一种人,面上和和气气、温润斯文,实则心黑手辣,坏到骨子里。”
沈老夫人闻言,若有所思看了李妩一眼。
李妩坐正身子,触及沈老夫人探究的目光,淡淡问道:“老夫人这般看我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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