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舟遥遥
皎白月色映照着雕花窗棂,良夜正长。
一切好似回归到逃跑前的模样,除了圈禁她的地方从紫宸宫寝殿,变成了永乐宫这座金笼。
犹记得从前在紫宸宫抱怨,好似在坐牢。未曾想一语成谶,现下真成了坐牢。
一座黄金牢笼,她是唯一的人犯,而负责看守她的牢头,曾是她在这世上最喜欢、最依赖的男人。
白日里她就在这座笼子里生活,看书、绣花、发呆,早膳会有宫人从笼子间隙给她送来,裴青玄散朝后,便会来永乐宫陪她用午膳。
这个时候,他会拿钥匙将笼子打开,放她出来。
饶是如此,她的活动范围也仅限于永乐宫,仅限于那四堵高高的朱墙之后。
他若有公务要忙,就让她坐在一旁做她自己的事。若得了空,他会带她做秋千、放纸鸢、看皮影戏,做一些她从前喜欢做的事。
然而再喜欢的事,没了玩乐的心情,自也变得索然无味。他想尽办法哄她开心,可她就是笑不出来,甚至更多时候,冷淡到一个反应都不愿给他。这份冷淡叫他不虞,于是夜间在榻上总会想方设法,逼着她给出各种反应。
被囚在永乐宫的第十日,裴青玄心情愉悦地找上李妩,说要送她一份礼物。
李妩疲惫地躺在榻间昏昏欲睡,这些时日他已经送了她无数份礼物,金银珠宝、首饰古董、或是番邦上贡的新奇玩意,那些都不是她想要的,所以送给她,她也没多少感觉。
现在又要送她礼物?李妩靠坐在大红色团花纹迎枕上,连眼皮都不想抬。
裴青玄坐在榻边:“这次的礼物不一样。”
他说着,从绣着金丝飞龙的玄色广袖里拿出个精致的紫檀木盒。
“阿妩打开看看。”他语气带着几分期待。
李妩却并不配合他,神色怏怏:“手没力气。”
裴青玄知道她是故意在耍小性子,也不计较,只淡声道:“也行,你现在既要躲懒,夜里再用到手,可不许躲懒。”
说着,他自顾自打开那个盒子:“朕替你开。”
檀木盒子的双鱼鎏金锁扣打开,明黄色的锦缎之上,象征着皇后权威的金色凤印,在冬日偏冷的阳光下泛着润泽的光芒,凤印上那只凤凰踏着祥云,翅羽飞扬,栩栩如生。
“阿妩当朕的皇后可好?”
面容英俊的帝王头戴金冠,一袭挺括的玄色衮服,手捧着那枚凤印于榻边深切凝望着她,狭眸噙着期待浅笑:“朕已问过钦天监,下月好几个吉日,但若论大吉日,得属次年正月十八。朕将那些日子都抄录下来,阿妩挑个喜欢的?”
李妩看着他掌心凤印,额心突突直跳,困意也消失殆尽,她直直迎着他的目光,红唇张合:“我不要。”
男人嘴角笑意微僵,沉眸看她。
李妩也不怵,反正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也没什么好忌惮,于是就连眼神也未曾躲避半分。
裴青玄敛笑,嗓音磁沉:“朕现下在与你说正事,莫要闹脾气。”
“我没与你闹脾气。”
甚至为了证明她的认真,她从迎枕直起了腰,乌眸定定看着他:“这个皇后,谁爱当谁当,反正我不当。”
裴青玄沉着脸:“一天不气朕,你就活不了?”
李妩讥讽地笑了:“陛下这话说的,我哪敢气你?不过我这么个残花败柳,哪配得上您的英明神武?您的皇后自要选个端庄贤德的名门淑女,选我这个以色侍人、困在笼中的禁脔,岂非叫天下人笑话?”
“阿妩!”他语调冷下,捏紧她的手指:“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本来就是,实话还不让说……”
“你若再说,朕现下就命人杀了楚明诚。”
李妩错愕:“你杀他作甚?”
“当年若不是他乘人之危,你怎会委身于他?”裴青玄眼含戾气:“他早就该死。”
李妩一怔,无法苟同他这强盗逻辑,但又怕他一时激愤,无辜带累楚明诚,只好道:“成,我不说那种话。但我也不会嫁你,当你的皇后。”
裴青玄蹙眉:“为何?”
李妩笑了,饧眼看他:“你真想知道?”
裴青玄抿唇不语,她这口吻,足以说明她接下来的话并不会中听。
他们都太了解对方,知道刀子往何处插,能叫对方最痛。
“无论你愿不愿意,这枚凤印只属于你。”
他强硬地将凤印塞到她的手中,语气不容置喙:“册封吉日,朕会选定。”
说罢,不等她反应,他起身离去。
“裴青玄!”
榻边传来娇叱声,他脚步一顿,到底还是回了头。
下一刻,便见一道金影砸来,他一时不防,生生受了那一击。
尖利刺痛袭上额角,有温热的液体涌下,眼前好似被罩上一层朦胧鲜艳的红纱。
他隔着那片红色看着她愕然心虚又转而冷漠的神情,鬼使神差想起上半年,她一袭红袍坐在紫宸宫寝殿等他的样子。
那一片鲜艳的红,是他永远无法释怀的遗憾。
“收回你的凤印,我才不稀罕。”
李妩掐紧手指,克制着自己的眼神不去看他涌血的额角,语气冰冷:“想到和你这样的疯子结为夫妻,我就恶心!我不会嫁你,便是你一意孤行办什么册封礼,最多我一头撞死在殿前柱子上,叫你的婚仪成为后世笑柄。你记住了,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如愿!”
恶心。
她说,与他结为夫妻,她觉着恶心。
裴青玄嘴角扯了扯,他就说了,她总知道如何才能最伤他的心。
静了许久,他弯腰拾起地上的凤印,上头还沾了些许鲜血,他抬袖擦好,收起。
李妩看着他的一举一动,面上虽一片镇定,心下仍有些惴惴。
好在他并未朝她发难,甚至一声斥责也没有,揣着凤印就离开这座金笼。
这样的平静,叫李妩不安起来,他定然是生气了,可为何这般冷静?
忧心忡忡想了一阵,最后注意力都被地上那滴不知何时落下的血迹所吸引。
鲜红一滴血,凿花地砖上格外刺眼。
她告诉自己别去在意,但事实上,无法全然不在意——
大慈恩寺的那盏长明灯前,她曾长跪过无数次,也无数次发愿,祈求菩萨保佑他无病无灾,平安归来。
他刚离开长安那半年,她好几次梦到他死于非命,她从梦里惊醒,偷偷哭湿了枕头。
她曾是那样害怕他受伤,害怕他丢了性命。
可现在。李妩低头看自己的手,长睫轻颤,黑眸一片痛苦的茫然。
她与他,为何会变成这般?
永熙二年十二月初,皇帝下旨选秀。
永熙二年十二月底,小官之女沈雯君入选,册为四妃之首,贵妃。
第56章
对于皇帝大张旗鼓搞选秀,最后只选了个小官之女并封作贵妃之事,朝野内外议论纷纷。
不少送女儿进宫的大臣私下嘀咕:“我回去问过家中小女,说是正选那日,陛下压根没露面,太后倒是来了,也留了四五个名……哪知最后只册了一个?”
“那位沈贵妃难道是天仙下凡不成?那么多佳丽,陛下单挑她一人?”
“谁知道呢。一介小官之女,生父还惨死在上任途中,照理是没资格参选的。”
“我听说她父亲与李太傅是旧相识,家里出事后,她就来长安投靠太傅,太傅还要认她作义女呢。”
“还有这事?你从哪听来的?”
“我也不知,总之坊间就这么传的……欸,李侍郎就在前头,不如问问他。”
不远处,李砚书余光瞥见一堆官员推推搡搡朝自己靠近,脸色一僵,忙不迭握紧手中笏板,匆匆低头避开。
若不是李家门庭还要他撑着,而他也存了份为社稷百姓谋福祉的抱负,他都想学着父亲称病辞官了。
哪像现在,每日上朝看着皇帝那张道貌岸然的脸,还得为他裴家的江山忠心谏言,殚精竭力。
距离上次见到妹妹已过去月余,也不知她现在如何了……既封作贵妃,可见陛下仍未对她失去欢心。
可是那俩人真打算这般不冷不淡地过下去吗?
李砚书心头惆怅,慈宁宫内,许太后亦是这般怅然感慨:“他现在真是走火入魔,失去理智了。”
玉芝嬷嬷将葵花纹铜沉手递给许太后,目光触及太后鬓边白发,心疼不已:“娘娘若是担心李娘子,不如亲自去永乐宫探望?老奴听人说,陛下在时,会放她出来走动一些时辰……”
“哀家哪还有脸见她?”许太后自嘲地笑笑,转身盯着窗边白玉净瓶里装的那两株罗钵脱蜡像生四时小枝花朵,怔怔看了好半晌,两片唇瓣微动:“前日夜里我还做了个梦,梦到李夫人坐在我床边与我哭,说她的女儿在受罪,还埋怨我没教好儿子。我被她说得无地自容,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儿致歉……”
醒来后她躺在床上愣怔许久,疑心昨夜李夫人真的来过。
“我真的后悔,早知这两孩子会走到今日这一步,当年我就不该万事都顺着太上皇!我现在算是明白,母亲当年对我有多无奈了。”
曾几何时,看着许太后对太上皇一厢情愿的死心塌地,许老太君也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心情,气得拍桌子连连骂道:“你这糊涂虫,日后有你吃大亏的时候!”
后来可不就吃了大亏,连带自己的儿子也一起受累。
许太后自怨自艾大半天,最后让玉芝嬷嬷送了一大堆补品、一本《心经》去永乐宫,算作李妩封为贵妃的贺礼。
那堆补品,裴青玄让刘进忠仔细检查过,确定没问题,才放入永乐宫。
至于那本《心经》,怕李妩看多了这种事越发淡了尘缘,他截了下来,另派人从大慈恩寺请了一座白玉观音,摆在了寝殿。
李妩见着那白玉观音,忍不住讥讽:“到底是真龙天子,天上的菩萨到了你的地盘,都得与我一起坐牢。”
裴青玄听罢,又将白玉观音摆去偏殿——反正她也不会拜,他一人求,摆哪都一样。
日子在日复一日的针锋相对里过去,当窗外飘下第一片雪,新年也随之到来。
除夕这日,裴青玄将李家人请进永乐宫,与李妩用午膳。
他们见识到永乐宫的华美奢靡,这里就像大渊皇朝的另一处宝库,随处可见价值连城的珍宝。殿内挂着的幔帐珠帘、地上铺陈的地毯、甚至连插着腊梅花的花瓶都是前朝的古董,更别说墙上挂着的那些名家字画、庭院外那经冬不凋的名贵花木。
若不是明白女儿的处境,看着李妩发髻上那朵镶嵌着硕大明珠与十八颗拇指大红宝石的精美发簪时,李太傅都想劝上一句:“如此铺张奢靡,实非贤妃所为。”
而安姐儿和寿哥儿年纪小,并不懂他们的姑母在过怎样的日子。他们只知姑母很了不起,住在这样漂亮的屋子里,还穿着这么漂亮的衣裳,和传说中的天宫仙女一样。
安姐儿还满脸羡慕地盯着李妩鬓边的首饰:“姑母,我长大了也想像你一样,住在这样的金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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