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人睽睽
在她的脑海中,淅淅沥沥,下起了一场轰然秋雨。
她模模糊糊中被带入那一年的雨夜,她站在雨中,听到张行简唤她。她回过头,向雨中看去。
那个俊雅的少年郎君在她记忆中千好万好,桃花眼望着她,像是望着他真心心爱的人,像是和别人不一样,像是对她有那么几分心意。
“哐——”
马被绊倒,沈青梧从马上翻下去,她在泥水中爬起来,一刀将扑来的敌人从脖颈扎进去。她从下方仰着脸,热血向她脸上浇来,敌人死不瞑目,沈青梧已经将这个人掀翻,在夜中疾行向下一处地方。
热血溅到她脸上时,她想到的是张行简倒在血泊中的一幕。
那个好看至极的郎君说:“沈二娘子,你发的誓,到底是口上轻轻几个字。口上誓言,当不得真,我也不信。”
他说当不得真。
她便回敬他一匕首。
而她心中早早知道自己的认真——
“从今夜起,沈青梧和张行简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沈青梧永不嫁张行简。这话在这里可以说,在任何地方我都可以一遍遍重复,绝不改口。
“如果我不幸嫁了张行简,那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堕地狱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谁想下地狱呢?
谁想下地狱呢?!
沈青梧是不值得被喜欢的。
张月鹿是不应该喜欢她,更不应该想娶她。
他们之间的账,她本不想算;可他若要过分地喜欢她、还妄图求娶,她便要与他算这笔账。
“噗——”
血刀子刺进去,再死一人。
沈青梧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头晕眼花,已不知道她在这一夜杀了多少人了。
细细弱弱的带着哭腔的小娘子声音将沈青梧从麻木中唤出:“娘、娘子……我在这里。”
沈青梧低头,用手背去擦自己脸上的血。
她擦不干净,越擦血越多。
她最终放弃,循着声音去找人。她从一个树桩下,找到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年少小娘子。她解开绳索,那小娘子就抽抽搭搭地扑过来,抱住她脖颈。
苗疆小娘子嚎啕大哭:“我认识你们,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呜呜呜,吓死我了……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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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意识昏昏沉沉。
她完全是凭着意志,让苗疆小娘子随她一起上了马。
她坐在前方御马,往回来的方向找路。她其实已经找不到路,满目的树林困住了她,就好像多年的心结蜿蜒成葱郁藤蔓,将她困于其中。
但是老马识途。
苗疆小娘子步步不离她,与她共乘一骑,抱着她的腰不撒手。
也许是看沈青梧冷漠,也许是怕沈青梧在荒山野岭丢弃她,苗疆小娘子抽噎着说好话哄骗沈青梧:
“沈娘子,你真是太厉害了。可惜你是女儿郎,若你是男子,我必然是要以身相许缠着你非嫁不可的。”
“沈娘子,不如你跟着我回苗疆吧?你这么漂亮,又这么能打,我们苗疆必然有不少阿哥喜欢你的!那个‘同心蛊’,你再不必用了。”
“你让我解‘同心蛊’?呜呜,我解不了,我早说过那个蛊很厉害,是我阿娘阿爹花了好久才炼成的,要解蛊的话远远麻烦得多……不如你与你情哥哥和我一起回苗疆,我们徐徐图之……”
“好吧好吧,我能勉强压制一点点蛊,只能一点点……但我真的解不了。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生气了?你、你别丢下我啊。”
沈青梧一直沉默。
苗疆小娘子一直嘀咕。
云雾在天上流动,皓月时而被挡住,纵马扬尘。这浩渺人间,漫漫红尘,让人如此伤心。
沈青梧马御得越来越快,她握着缰绳高喝:“驾——”
苗疆小娘子吓得更加抱紧她:“别丢下我——”
沈青梧听不到那些声音,耳边只有风声,只有凶手的笑声、长林的呢喃声、往年的秋雨漫漫无边。各种凌乱的声音在她脑海中混杂,越来越大,越来越混乱。
在一片混乱中,有一道清润的声音掠了进来:“梧桐。”
沈青梧握着马缰的手颤了一颤。
那声音更加明晰:“梧桐——”
她睁开眼,抬起头。
皓月之下,灯火寥寥。原来一路疾行,马儿已经将她带回了这么近的距离。
她看到广袤的平原上,衣袍飞扬的清俊郎君骑着马,向她行来。
他应当受了“同心蛊”的伤。
沈青梧端坐马上,冷漠又冷静地看着这个骑马越来越近的郎君——
张行简面容如雪,毫无血色,他颈间动脉绷得厉害,握着缰绳的手也因用力而发白。
他清瘦又秀美,眸子黑润,质如朗月。
他确实如他早就说过的那样,极为能忍。
沈青梧知道他的“同心蛊”一定发作了,但是他除了面色苍白、眸子愈发漆黑,其他什么都看不出来。他也许已经吐过血,也许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疼得连动都动不了……
然而出现在沈青梧面前的张行简,丝毫看不出他有不适。
苗疆小娘子从沈青梧背后偷偷探出头,小声震惊:“他没疼晕吗?他还是人吗?”
沈青梧垂下眼:“他不是人。”
他哪里是人呢?
为了一个目的,忍到这种极致的郎君,有什么会成功不了的?
凭什么?
沈青梧头痛身痛。
她从马上摔下去,昏昏沉沉间,觉得自己是不是跟长林一样快要死了。
她从马上跌下,并没有摔到草地上。在苗疆小娘子震惊的目光中,那个郎君从马上飞下,将沈青梧抱入了怀中。
沈青梧闭着的睫毛轻轻颤了一颤。
她跪在地上,被张行简完全地抱入怀中。她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像月光一样。她累得连眼睛都不想睁开,她也不想看到他。
她带回了苗疆小娘子,不会让他因为远离她而死,她仁至义尽了。
沈青梧呢喃:“……我好疼。”
碧绿平原,白鹭飞天。
发丝缠在脸颊上,沈青梧跪在张行简怀中,一点点低下头。
漫天白羽纷然,天上的皓月那般安然。
张行简抱紧她,用手轻轻拂开她面上的发丝。他摸到她脸颊上的冷汗,也看到她身上的血。苗疆小娘子坐在马上动也不敢动,看着张行简轻柔地抱沈青梧。
大家都是有些怕这样子的沈青梧的。
苗疆小娘子将沈青梧当做救命恩人,可也害怕沈青梧。
抱起那个浑身失血的女子的人,只有那个衣如白雪的风雅郎君。他不嫌弃地为她擦血,用手蒙住她眼睛,他心疼着她。
张行简心痛得千疮百孔。
此时此刻,他自己千刀万剐,也比看到沈青梧伤这么重强得多。
张行简哑声:“……梧桐,别怕。我来晚了,是我不好。”
他哄她:“你睡一会儿好不好,我带你回家。”
沈青梧想,她没有家。
她很忙,她把苗疆小娘子丢下后她就要走了。她要去见博容,要博容回答她一些问题。
但是张行简的声音这么温柔,怀抱这么温暖,她又这么痛、这么累……
沈青梧闭上眼。
沈青梧轻声:“我睡一会儿。”
……睡一会儿,有力气了,再做接下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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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行简不知道沈青梧与长林遇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长林被带回来后,张行简一面嘱咐请最厉害的大夫来医治,一面重新派死士追出城,去找沈青梧,也找那些被沈青梧杀死的人。
在长林苏醒之前,张行简只能从这种侧面来了解发生过的事。
而在死士们追到沈青梧之前,是张行简忍着距离过远造成的伤痛,出城寻找沈青梧。
“同心蛊”有时是有这种好处的。
带给他万千痛苦的同时,能让他大约判断出她离开的方向。他根据自己全身要裂开一样的痛苦,可以判断她的大体方位。吐血连连,身上经脉颤得要断……张行简跨上马背时,浑身湿汗,周身无力,眼前发黑。
可他仍找到了她。
“同心蛊”有时是有这种错觉的。
在见到她的上一刻,他痛得周身发冷;在她出现的下一刻,所有痛楚消失,他有力气下马,有力气将她抱入怀中。
这种前后反差的痛与欣喜,有时是会带来“爱”的错觉。
想来这就是“同心蛊”的真正作用——失去与得到之间的平衡,产生了情,生出了爱。
张行简冷静地洞察了这些,但他知道自己的心意,知道自己所有的欢喜与心疼,都与蛊无关。他喜欢沈青梧,越来越喜欢,那些岂是蛊虫可以左右的?
张行简吩咐人带苗疆小娘子去休息,明日再问小娘子身上发生的故事。
苗疆小娘子担惊受怕,没有精力多说什么,乖乖被带走。而张行简带沈青梧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