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长夜未明 第172章

作者:伊人睽睽 标签: 天作之合 古代言情

  时光轮流。

  沈青梧在他眼中,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天龙二十四年,那个跟着张行简跳下悬崖、跳入崖下河水中的沈青梧。

  那时的沈青梧,不懂情不懂爱,只拼命地要得到能让自己快乐的那一个人。

  她曾绝不允许张行简脱离自己的掌控。

  而今,跳下河水、向她游来的张行简,和当初的沈青梧何其像?

  隔着水流,两两相望。

  她千方百计地要得到他。

  正如他此时千方百计地要追上她。

  水流滚滚,雷电交映,岸上的战争远离他们。水中那被卷着向下的沈青梧,看到张行简眼中的赤红,看到他的执着。

  沈青梧缓缓的,颤巍巍的,伸出了手。

  水流卷着他们,正如万事万物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你们若在一起,天地不容。

  张家会如何看待,沈青梧性格如何适应,帝姬如何看待,大周分裂怎么办,战争再起怎么办……

  可是天地不容的感情,如此动人。

  人如浮萍,被抛至逆流中。

  可人不是浮萍。

  沈青梧沉静地看着那个张行简在水流的裹挟下,离她时远时近。她静静地看着,伤痛与疲惫让她闭上眼。

  她脑海中,浮现逆流如洪,天地大寂。沈青梧在悬崖下的激流中,握住了张行简的手。

  此时此刻,沈青梧闭着眼,手向外探出——

  张月鹿……

  追上我。

  --

  雨声沙沙,像山间潺潺不息的溪流。

  很多次军马夜宿山间野林,沈青梧都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但这一次,沙沙雨声安静潮润,没有战争的紧迫感,没有敌人威胁的催促,沈青梧在醒来时,周身甚至有一种舒适的慵懒感。

  沈青梧睁开眼。

  睁开眼后,她立刻判断出果然在山间。

  她如今在不知名山间的一个不知名木屋中,看这屋子简陋的布置,应当是雨季来临前猎人临时住的地方。而今雨季到来,猎人许久不上山。

  沈青梧慢慢扶着墙坐起。

  一层虎皮褥子带着潮意,盖在她身上。她低头往褥子里看一眼,衣服是干的。

  伤口闷闷的,疼得却不厉害,心口还有一种冰凉之意。沈青梧拉扯开自己的领口,看到系着红绳的玉佩悬在心房处,而整片伤,已经被人重新包扎。

  她感受到的凉意,恐怕是药膏。

  木屋格外静,只听到雨声滴答敲在屋檐上。

  沈青梧拥着褥子,靠墙而坐,她看向屋中的另一个人——

  张行简长发半束,一身素衣。木屋有唯一的一道小窗,他正坐在那窗下写字。

  他侧脸写字,人如美玉,如雪拥之。

  沈青梧的醒来动作,好像完全没有影响到他,他依然写字不住,但是沈青梧莫名地知道,他清楚自己醒来了。

  沈青梧不吭气,看着他的侧脸。

  初初醒来,她周身累极,脑子迟钝,什么都不去想。

  也许是想清楚了一些事,也许是放下了一些事,她如今只觉得安然。

  在沈青梧发呆中,她听到张行简侧对着她的声音:

  “杨肃依然落到了我手中。”

  沈青梧睫毛颤一下,涣散的目光聚中。

  她听着张行简声音温润得十分冷淡:

  “但你不必担心。是我的死士们先于官兵、军队找到他。我的人看着他,不让他乱走,我的人是我的私兵,只要杨肃不做我忍耐不了的事,我都会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关他关到局势稳妥,再放他出来——以他的智力,几乎没可能做出我忍耐不了的事。

  “你可以放心。”

  沈青梧用褥子抱紧自己身子,山间有点冷啊。

  张行简道:

  “我写这封信,是要杨肃告诉我你们的传递讯号,我要与帝姬对话。我告诉过你,我需要筹码来应对帝姬,这不是谎言。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与你重逢后,我没有欺骗过你一次。

  “我说的全是真的……被你掳出城,不是我的计划;想进城给你找大夫治病,是真的关心你的身体,不是想利用你做什么;我说我想四处看看,再决定如何与帝姬谈判,也是真的;我说我封了所有信息流动的口,我联系不到我的人,你们联系不到你们的人,全是真的。

  “沈青梧,是你让我去当铺,让我与我的人马开始联络。是你和杨肃一直背着我,提防我,我稍微靠近一下,你们便觉得我别有用心。我不去探听你们的计划,我不对你们整日的密语发表意见……是因为我知道你们不希望我听到。

  “可我确实不是傻子。我确实能根据你们的所有动向,推算出你们的目的。要找大夫的人,是我。但整日去查大夫们动向的人,是你和杨肃。关心你身体的人,是我。觉得我包藏祸心的人,是你们。

  “我一直等着你们什么时候和我商量商量。我不能主动,不能主动说我知道你们要做什么——因为我并不信任帝姬,我不知道你二人有没有被帝姬安插了什么新的任务,我是大周宰相,我不能因为喜爱你,就放弃所有担子,所有责任,把所有事情一股脑告诉你们。

  “我相信你和杨肃没什么坏心眼,可我不相信李令歌。刺杀少帝是她的决定,少帝死了,她一定会发动战争,趁着大周最虚弱的时候,窃取王权。但是我不了解这样的李令歌,会对天下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我必须阻止她的疯狂……起码在现在,我需要阻止。

  “你将我掳出东京,我心中想的,正是我与你和杨肃说的话。我会帮你们渡河,让你们将我的话给帝姬,告诉她,我们需要谈判。若说我真有什么心思,那就是——我当时想死皮赖脸地赖着你。”

  他侧过脸,向那靠墙而坐的娘子微微一笑。

  笑容很淡,很凉。

  张行简轻声:“我想跟着你一起走,我想看看李令歌治理之下的州郡,比起少帝胡作非为的治理,有何不同。我想看看她是表面功夫,还是当真支撑得起她的野心。

  “我想听听百姓们真实的评价。坐于朝堂的我,耳目闭塞,并不了解百姓真正的诉求。我想趁这段时间,四处看看。我还想和你一起看——如果当时你们没有其他心思,带着我渡河,到了益州,我就会和李令歌谈条件。

  “我会要走你几个月,让你陪着我,或者监视我。几个月时间,足够我看清很多东西,也足够让我追到你,或彻底追不到你。

  “所以我是一定要封锁少帝生死的消息的。外界不知道那皇帝是生是死,李令歌得不到你们的消息,便也不敢轻易出兵攻打大周。对了,我与你和杨肃在一起,但是在我联系上我的当铺后,我已经开始让人捉拿这次刺杀少帝、进入东京的所有逆贼了。

  “先关着吧。如果最后帝姬赢了,他们当然全都无恙;如果帝姬是一个和李明书差不多的人,我不会让这种女人登上皇位,我宁可背负骂名,从皇室中重新挑选一个不知会如何的傀儡。

  “权臣把持朝政不是什么好事,想千古留名还是背负霍乱朝纲的骂名,李令歌想选择好的那一个,我也一样。但若是不得已……成为佞臣也无妨。

  “沈青梧,我不向着李明书,也不向着李令歌。我想为百姓考虑考虑,我想尽可能地在上层野心蓬勃血流成河的时候,尽量避免天下人的损失。

  “如今,世人大都知道年少的皇帝昏庸无能,那位帝姬看着好像不错,并不是之前声名狼藉的流言传出来的那样。但是他们并不清楚帝姬的真实野心——如果他们知道,必然又会讨伐,这还是一场战争。

  “我全都想避免。我想和帝姬进行的谈判,不光是看她是否有能力、是否能理解天下人,若是她还不错,那我愿意帮她过渡这段最麻烦的时光……这本应是我和帝姬的事,你与杨肃两个军人,只执行命令罢了,何必知道?”

  张行简又说:“石桥之所以有人埋伏,也是因为我发现我制止不了你和杨肃,我发现你和杨肃没有和我开诚布公的意思。朝堂上需要交代,我放下他们离开东京,我得有借口,得有原因;日后与朝臣们谈判,与帝姬谈判,我手中都得有筹码。

  “光凭一张嘴,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张行简偏过脸。

  因为下雨,外面的天光是阴暗熹微的。

  熹微的光落在他眉宇间,他如山水清透,又透着很多凉淡。

  张行简眼睛看着她:“沈青梧,我说清楚了吗?”

  沈青梧垂下眼。

  沈青梧道:“当你开口时,你说的话,从来都能让人听懂。”

  张行简问:“那你相信吗?”

  沈青梧点头。

  张行简笑了一笑。

  他的笑意很淡。

  沈青梧觉得他并不相信她。

  但他显然无所谓了——

  张行简说:“我说了我的事,我想问一问你的想法。能回答你便回答,不能回答你可以选择不说。行吗?”

  沈青梧点头。

  张行简问:“你为什么要跟着帝姬做事呢?你很喜欢帝姬,觉得她是个优秀的领袖,足以你忘记昔日与她的龃龉?你爱戴她?”

  沈青梧摇头。

  她说不是。

  她慢慢剖析自己:“她待我确实不错,不错中,也一直带着拉拢、算计。昔日她发现我救你后,让沈夫人来折腾我,让我在军人同僚们面前出丑。但在发现我不在乎后,或者是你在朝廷施压,让她手忙脚乱,她对我的态度又发生了变化。

  “她重新拉拢我。

  “我一直不喜欢她,但也称不上厌恶。她很厉害,什么情感都会为理智让路,什么都不能阻拦她的步伐。为了她的目的,她可以忍辱负重,可以对着仇人施恩,也可以将刀插进恩人的心口。

  “如今想来,她当年对你下药……大约也是一种拉拢的形式吧。或许也有移情的作用?我不清楚。

  “但无论如何……结果是,益州以南,在她的治理下,没有出什么错。”

  沈青梧低头:“她对我很好。因为同是女子,我能理解她的不容易。我知道她欣赏我……因为某方面来说,我和她是同伴。

  “我丝毫不怀疑我若触动了她的利益,她拉拢不成,会反过来除掉我。但因为同是女子,我依然会为这种‘与众不同’而有反应。

  “我当上将军,有博容的提拔,有朝廷中你的推波助澜、帝姬的扶持,尽管如此,尚有很多声音说我不配,叫我‘黄毛丫头’。沈琢你知道吧?一直对我挺好的兄长……他其实也觉得我怎么可能当将军呢,他觉得我当将军是对那些士兵不负责。

  “我承受的声音很多,大部分时候,我分不清声音的来源。但我知道其中有这么一种声音。

  “所以,在帝姬没有让我深恶痛绝时,在帝姬与我是盟友时,在她还愿意拉拢我时,我为什么不跟着她呢?”

  张行简看着她。

  张行简问:“是否还有原因,是你当时除了跟着她,没有退路?”

  沈青梧静默。

  她头靠着墙,努力从凌乱大脑中抽取这些过于细微的想法。

  这些想法她昔日从不去想,但她今日非要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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