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如沐
“沈家的嫡出女儿也到二八之年了吧?”贤太妃意味深长地瞥了宫女一眼。
“是啊,前阵子诰命夫人进宫,奴婢还听说沈大夫人抱怨自己女儿命不好,当初让沈如霜占得先机嫁给陛下,不然现在登上后位的就是她的芸儿了。”
贤太妃听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心中已然有了思量,摇着藕色菊纹团扇倚在窗边,道:
“那就让她把沈芸带进宫吧,本宫也想见见。”
*
往后的几日里,沈如霜一直在偏殿喝药调理,闲来无事翻翻陈年的账簿打发时光,看到昏昏欲睡之时就倒头睡去,慢慢地也不经常想萧凌安说过的那些话了。
太医说她体内寒气郁结,幸好她年纪轻气血旺,幼时生病请不起郎中时,都是硬生生扛过来的,所以现在吃几副药也好了大半。
冬日午后,阳光暖融融地穿过稀疏的枝丫,倾斜着泻入院子里,给冻结实的冰雪都覆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沈如霜裹着兔毛锦绣双蝶披风,抱着暖手小炉沐浴在阳光里。
“小姐!”玉竹慌张地跑进来,三两下打发走周围的宫女,才悄悄贴在沈如霜耳边道:
“听说二小姐进宫了,已经在贤太妃那儿住了好几日,瞒得严严实实的。还打发人去请了陛下好几回呢,这是何意呀?”
沈如霜蓦然回首,双手乏力地一松,暖手小炉坠落在腿间,倾倒出的炭火险些烧在衣衫上,幸好她眼疾手快地堪堪接住,烫红了指尖一片皮肤,灼热得生疼。
她缓缓地蜷起手指,低下头轻轻吹着气,眉眼间染上几分寒霜。
还能有什么意思?贤太妃选中之人偏偏是她的妹妹,还费尽心机隐瞒这么久,这不明摆着是要塞人吗?只不过这种事贤太妃终究做不了主,还是要看萧凌安的意思。
沈如霜不敢想如果沈芸真的留在宫里,自己又会是怎样的境地,一颗心仿佛被悬在断崖上般忐忑不安,寒风刺痛得近乎麻木。
若是在从前,她根本不担心会有这样的荒唐事儿,她的夫君生性淡漠、为人端方,除了她以外,不会多看其他女子一眼,怎么可能容得下沈芸呢?
可不知为何,自从那回在养心殿罚跪后,沈如霜总觉得萧凌安与从前不同了,心中不可抑制地泛起担忧与心虚,小心翼翼问道:
“陛下......见她了吗?”
“不曾见过。”玉竹说得斩钉截铁,试图给沈如霜带来几分安慰,又拿不准地补充道:
“奴婢不知陛下是否知晓二小姐进宫之事?不知便罢了,若是心知肚明却视若无睹,这又是何意呢?”
沈如霜深吸一口凉气,张了口却不知如何为萧凌安辩解,这才心惊地发觉她早就摸不清萧凌安的心思,连一句说服自己的话都说不出来。
二人就这样静默着,寒气在枝头凝结成冰。
“小姐,夏姑姑带着二小姐来了!”一个宫女小跑着走进偏殿,扬起了声音道。
“她们来这儿做什么?”玉竹瞬间就拉下了脸,刚想吩咐宫女将人打发走,抬头却看见那两人已经畅通无阻地站在了院子里,直挺挺地立着。
夏姑姑是贤太妃的贴身女官,跟着贤太妃协理后宫数十载,所有人都敬她三分,皆是唯唯诺诺地退后,给她们腾出了地方。
“沈姑娘安好,奴婢奉太妃之命将二小姐送到您这儿,还望您多多提点。”夏姑姑弯腰草草行礼,朗声道。
沈如霜面色沉静,深深的眸中看不出愠色,拢了拢披风端坐在上方,目光扫过她们时不禁勾起冷笑。
贤太妃请不来陛下,竟然想着借她之手来让沈芸靠近萧凌安,这样的手段也太没脸没皮了些,她又怎么可能将自己的夫君推给别人?
见她久久不答应,夏姑姑像是早就料到一般,低下头一口气说道:
“太妃说了,沈姑娘既然是陛下的结发妻,就应该贤良淑德、宽容大度,二小姐本就是亲妹妹,住几天又何妨?更何况您嫁给陛下近二载,至今并未有子嗣......”
她这话说的滴水不漏,又将“子嗣”说得格外重,把沈如霜准备好的一番说辞全部堵住了。
沈如霜攥紧了掌心,泛白的指尖嵌入细嫩的肉里,刻下刺目的红痕也未曾感受到疼痛,眸光掠过夏姑姑的头顶,落在她身后的沈芸身上。
只见她亭亭玉立于冰雪间,遥遥一看便知是大家闺秀,客气地冲着她颔首。
沈如霜错开了目光,凝视着被积雪压垮的枯枝,恍惚间忆起萧凌安入主东宫时,高门大户争相想将自家女儿塞过来,她辗转反侧好几晚,终于惴惴不安地问起了这件事。
那时,萧凌安点着一盏烛灯,蘸着夜色翻看书卷写批注,听了她的话后笔尖都未曾停顿,却道:
“我此生只有你一个妻。”
作者有话说:
放心!男主虽然狗,但他是皇家男德学院的优秀毕业生,或许这也是他唯一的优点了(手动狗头)
第9章 误会
时近正午,冬日浅淡的阳光才有了些许暖意,透过御书房的镂花窗照进来,落在铺陈开的宣纸上。
萧凌安稍稍挽起衣袖,露出一截凝雪皓腕,泛着淡蓝的经脉缠绕在指骨间,沉稳有力地执着狼毫挥洒浓墨,苍劲地写下一长串名录,力道渗透纸背。
每写下一个名字,他眸中的光就亮了一分,唇角的笑意愈发心悦,仿佛高高在上的阎罗判官,弹指间就判定座下之人的生死。
这些人是最后一批清剿的叛党,亦是藏得最深,他费尽心力搜捕一个多月,终于将他们全部挖了出来,没有一个漏网之鱼。
从今往后,再也无人能撼动他的地位,剩下的只要处置朝中居功自傲的权臣便好,例如——沈家。
但这些与叛党相比易如反掌,缺的只是一个适当的时机。
萧凌安心情颇佳地搁下狼毫,正想吩咐传膳,安公公却先一步走上前来,道:
“陛下,沈姑娘请您去偏殿用午膳,说是有极为重要的事情与陛下商议。”
他刚收回的手在空中一滞,没听到般悉心整理着衣袖的褶皱处,紧闭着薄唇久未出声,方才的笑意在不觉间已经一寸寸敛尽,眸中泛起冷漠与轻蔑。
从前在东宫时,沈如霜好几回用“极为重要”之事请他过去,到头来不过是下人们争夺赏钱,吵嚷动手之类,立些规矩就能解决。
到底只是个江南乡野来的女子,这点琐事都会慌张无措,竟然闹到了不得不请他去收场的地步。当时他正忙着清理几个皇兄的余党,根本不想在这种事儿上分心,每回都是强压着性子。
不过今日他心情尚好,就当陪着沈如霜再演几场戏,让安公公下去备马。
*
偏殿门前,沈如霜披着一身如意云纹斗篷久久伫立,瓷白的肌肤似是要和冰雪融为一体,寒气在长睫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远远看去亮晶晶的,闪着楚楚动人的光彩。
可这张标致精巧的小脸却布满苦恼与不安,时不时踮起脚尖眺望着远方。
从前,萧凌安入主东宫后就日渐繁忙起来,虽然同住一宫之中,但时常十天半个月都见不着一面。
为了能让萧凌安多来几回,她偶尔纵着下人们胡闹,着人添油加醋地传到他耳朵里,再故作束手无策之态,扯着借口多留他几时。
这个法子很有效用,每一回萧凌安都会及时赶来,步履匆匆地扬起院子里的尘土,衣角也被疾行的风吹动着,翩飞的影子映在地面上。
那时沈如霜心里甜丝丝地想,她的夫君到底还是心疼她的,不舍得她被下人纠缠欺负,才会丢下手头上的事情来护着她,平日是因为太忙才会冷落罢了。
所以当她近日积了满心的疑惑与忐忑时,才不得不用这个法子引萧凌安来当面问一问。
不远处行来金顶红绸的马车,沈如霜心中松了一口气,唇角绽开一抹笑,三两步就迎了上去,听到安公公轻咳一声才后知后觉的行礼,纤细白嫩的手指绞动着丝帕。
萧凌安一言不发地下了马车,墨色刻丝鹤氅衬得身姿愈发挺拔俊秀,脊梁如雪松般立成一条笔直的线。他深邃的眸光浅淡扫了一眼冷清的偏殿,剑眉微微挑起,似是有些意外。
以前都是鸡飞狗跳的情形,这次倒是格外安静,只有沈如霜一人孤零零候着,身形单薄娇弱,好似一阵北风就能吹走。
“究竟是何事?”萧凌安并不想费神去猜她的心思,声音中透着不耐。
沈如霜蓦然抬起莹润双眸,眼睫随着动作轻轻颤动,将萧凌安的每一分神色刻进心里,抿了胭脂的唇瓣张开又阖上,发髻上的绢花被风吹得瑟瑟发抖。
其实她本想问清沈芸之事,萧凌安机敏谨慎,耳目遍布后宫,定然明白贤太妃的用意,可他为何又要视若无睹呢?
若是默许了贤太妃的所作所为,那她这个尚且没位分的结发妻又算是什么?
沈如霜有太多酸涩的话要倒出来,可触及萧凌安的目光时,只看到了漠然与不解,更无心虚与愧疚,仿佛在质问为何要唐突地骗他过来。
这倒是让她愈发迷茫无措,不禁怀疑莫不是她自个儿思虑过多,想岔了错怪萧凌安。
“陛下,先用膳吧。”沈如霜暂且稳住心绪,保持着嘴角柔婉的笑,与萧凌安一同进了屋。
偏殿的小厨房不能和御膳房相提并论,桌上一片素净清淡,为数不多的荤腥也品相难看,萧凌安仅瞥了一眼就皱起了眉,不情愿地坐在桌边。
他的目光从每一道菜上扫过,好不容易发现一盘清炒虾仁,紧实白净的虾球与辣椒爆炒后散发着阵阵香气,鲜美又不失清爽,看着还算不错。
萧凌安刚拿起筷子准备夹起,却忽然间停滞在半空中,最终阴沉着脸放下。
这道菜里有蒜蓉,这是他最不喜欢的东西。
沈如霜发觉了萧凌安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问题所在,赶忙将盘子端到一边,利落地用筷子挑着蒜蓉,内疚道:
“偏殿的厨子不知陛下忌口,也是我一时疏忽没有关照,不过陛下稍等便好,一会儿就会全部挑干净的,一会儿就好.......”
沈如霜埋头专注挑着,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时不时用余光打量着萧凌安的脸色,额角紧张地渗出细密冷汗,生怕他一不高兴就离开了。
不过片刻功夫,沈如霜就将蒜蓉尽数归到一旁的小碟中,陪着笑将盘子重新推到萧凌安面前。
她挑得确实干净,没有一粒蒜蓉残留在盘子里,可萧凌安看着她手中沾满汁水的筷子,以及被扒拉得十分凌乱的虾仁,再也没有半分食欲。
他冷着脸直起身子,轻拍堆叠在一起的衣摆,矜贵地用锦帕擦拭着汉白玉般修长白皙的五指,全然无视沈如霜满是期待的目光,居高临下地质问道:
“朕再问最后一次,究竟有何事?”
沈如霜眸中星星点点的光缓缓黯淡下去,最终归于灰尘般苍白无力,她垂首敛着眉眼,逃避着不敢直视萧凌安的眼眸,青白地指节攥紧衣袂,下定决心般咬牙道:
“我、我只是想问问陛下......”
“陛下,臣女泡了一壶好茶给您润嗓。”
还未等沈如霜将心中沉积的疑惑说出口,沈芸就恰到好处地出现在门口,猝不及防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只见她一身藕粉绣月留仙裙,娉婷地背光立于中央,脂粉抹的匀称白净,一看便是早就精心装扮过。
萧凌安丝毫不为所动,却倏忽间像是联想到什么似的,眸中凝结起层层寒霜,剑锋般锐利狠绝的目光刺在沈如霜身上,泛上烦躁与嘲讽,意味深长道:
“这便是你让朕来的缘由?就这么想引荐你妹妹吗?”
他早就知道沈家送嫡女进宫是别有用心,但无端处置又太过刻意,反而打草惊蛇,所以只要不在他眼前晃悠,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想到沈家得寸进尺,沈如霜竟然用如此拙劣的办法来让他见沈芸,亏他起初还纵容她的把戏,开恩来偏殿见她。
这皇宫是他萧凌安的,不是沈家的,何时容得下他们这般放肆?非要把后宫塞满了沈家人才肯罢休吗?
闻言,寒意蔓延着爬上沈如霜的脊背,不可抵挡地渗入骨髓,她未曾想到萧凌安会这般误会,苍白的面容上尽是错愕,慌张辩解道:
“不......不是!我绝无此意......”
可萧凌安根本听不进她无用的解释,踱步至沈芸身前,骨节分明的手端起茶盏,毫不留情地将滚烫的茶水尽数泼在一旁的冰雪上。
伴随着一阵“滋滋”声,冻得坚实的寒冰瞬间大片融化,雪水流淌至沈芸的脚边,沾湿了她的鞋袜。
萧凌安随手将茶盏丢在地上,精美的冰青梅花盏粉身碎骨,清脆的碎裂声让人胆战心惊,沈芸吓得直哆嗦,“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安公公立刻会意,带着人将沈芸拉了下去,再也不会让她出现在皇宫里。
求饶之声越来越远,最终消散在寒风中,偏殿静悄悄的,徒留萧凌安与沈如霜面面相觑,连紧张起伏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沈如霜按捺不住地起身,快步行至萧凌安身旁,有千言万语想要说给他听,可真的张了口,却发现脑海凌乱如麻,不知从何说起,终究是抿了抿唇瓣,轻叹一声低下头。
萧凌安此举虽然出乎意料,但也解了她心中疑虑,看来她的夫君还是和从前一般清心寡欲,不必担心会对别人动心。
她心里松了一口气,甚至还暗暗生出几分酸涩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