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汪汪碎大冰
谢知鸢眼皮子一跳,没理那唤声,只朝对方行了个礼便提步离去,带着溪涧湿意的暖风卷起素纱,素青色裙摆下的锻布鞋没走几步,又忽地停下。
四喜巴不得小姐快些走,她在侧后方撑着伞,忽地见她停下,也不免抬头望去。
灌木遮掩深处,层层叠叠的碎光越过枝丫落至地上,身姿高挑的女子着浅淡青衣,眉眼如水墨点就,脸色因病苍白,于日色下映着透明,
她手执一柄素伞,也不知站了多久,连鬓边都沾染上溪涧处传来的水汽,
此时见谢知鸢朝她望来,眸光带上些许温度,“听素和说,你朝这边来了,我便试着来寻你。”
谢知鸢抿抿唇,浑身好似被灌了铅般动弹不得,心中的酸涩也止不住一浪兼一浪地翻涌。
这是她最亲近的好友,素来只有在她面前才会展露温和模样的好友,是她最为佩服的女子,亦是她想成为的人。
她会为她簪发,为她烹茶,将她搂进怀里柔声说故事,看见她带来的药材,会笑着垂眸亲吻她的指尖,摩挲着她鬓边缓声夸她真棒,
清冷冰凉的触感好似被温水融化,连带着素来清寒的怀抱也是暖烘烘的。
可就是这样的阿奕,居然瞒着她同她的未婚夫婿一道骗她。
若是同她讲清楚,她谢知鸢也并非为不识大体之人,自是会乖乖放手,可她偏偏要骗她。
谢知鸢原以为这么久过去了,她早该释怀,明明平日里想起她时更不会有任何知觉,可是现下那股子酸涩直直冲向眼眶,
她恍然未觉身后小世子唤她的声响,强忍住眼里的泪,瘪着嘴道,“寻我做什么?”
秦奕执伞柄的手一紧,眼前的女孩眼眶通红,手也紧紧攥着裙子,被半掩在伞沿下的眉目透着不自觉的委屈与倔强。
她不动声色越过女孩细瘦的肩头与她身后的男子遥遥对望一眼,
长平侯府与太皇太后素来亲近,对方自是认出她来,略颔首视为一礼,带着哭闹的孩子就此离去。
不相干的人走了,就适合叙旧了。
秦奕垂眸看她良久,忽地上前一步,直直逼得谢知鸢踉跄后退,没退两下,她肩便被人一手定住,
温热的气息近在额前,秦奕身子骨弱,尽管今日日头晒,但风总是偏凉,是以肩头盖着个宽大的披风,她又比谢知鸢高出一头,这一下将她娇小的身子全然拢进来,
素风飘扬间,两人的衣摆相擦,佛偈香缓缓凝滞在空中,
“阿鸢——”她轻轻唤了她一声,语带叹息,柔和的目光盛满了无奈,“你要信我,你所知晓的那事,另有隐情。”
*
谢知鸢魂不守舍地走在回前殿的小路上,手里捏着誊抄本,衣摆翻动间,额角有一缕发丝□□地翘起。
四喜牢牢跟在她身后,听她忽地出声,“四喜,你怎的不拦一下,就要她那样靠近我!”
四喜抓了抓自己的发髻,噘嘴道,“元和郡主仙姿佚貌,又是个女子,况且小姐你不是还挺欢喜的吗?”
别以为她瞧不出来,小姐就算嘴硬,脸蛋却还实诚地红着呢。
谢知鸢怒骂道,“就你会乱说。”
这下连耳朵尖也红了。
两人一路吵吵闹闹来了前殿处,却被那里的僧人告知谢夫人正于后殿处的翠芳亭中赏花,
谢知鸢只好拐道去了那处。
才踏上白玉栏前的石阶,她远远瞧见道熟悉的身影,谢知鸢因着阿奕,现在心肝还在乱颤,她一激动,不免噔噔噔几步跳到八角亭里,可才要唤娘亲的名字,转眼却瞧见隐没在阴暗处的另一道身影。
方才因被护栏挡着,没有显露出来,此刻谢知鸢离得近了,男人清隽的面容在暗处明明了了显露。
方才两人似是在交谈,周身气息却说不出的滞缓,以至于谢知鸢踏入此处都头皮发麻,差点缩回要伸出的脚。
眼见着两人都朝她望来,她才颤巍巍道,“娘亲安,表哥安。”
陆明钦先未应声,少女身上不同于往常的香钻入鼻中,他眉头微蹙,墨黑锐利的眸忽地落在她肩上。
第100章 、妥协
万佛寺落座于南山半山腰,秋色将层林染黄,薄叶顺着风辞柯,纷纷簌簌下落。
清浅的日光透过竹亭,少女眼里的赧然与无措被盖在忽闪的长睫下,
谢知鸢先端端正正朝谢夫人福了福身,即便她与这两人在私底下都无需多礼,可在三人齐聚的诡异沉默下,压在心头的无措迫使她要做些什么才好绕过那种凝滞感,
果不其然,谢夫人笑着开了口,只是这话说的不大好听,“这丫头在外人跟前总是要守礼一些的。”
此话一出,谢知鸢给陆明钦行礼的动作便霎时滞住,
这不是在说表哥是外人吗......
她抬眸觑了表哥一眼,男人却未置可否地垂眸,脸上浮现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
好在谢夫人气归气,但到底是要顾全些脸面,再拿乔也不能失了风度。
她朝女儿招了招手,正不知所措的谢知鸢赶忙跳将过去,软声喊了娘。
谢夫人替她理了理兜帽,目光往她面上一转,眼前的女孩乖乖看着她,圆眸水亮,额角的发随风清扬,连那灵结髻都散了好几绺。
这丫头平日里还好,兴奋起来行路总是不端庄,不自觉一蹦一跳的。
谢夫人眼里溢出些许笑意,伸手将她歪了的发簪扶正,才道,
“是遇着什么好事了,竟乱成这个样子?叫其他人见着了又不知该怎么说你。”
谢知鸢用圆嘟嘟的脸颊肉蹭了蹭她的手,软声撒娇,又将毛茸茸的脑袋往她怀里塞,直至对方笑出来才稍松口气。
这厢母女两人温存着,那厢陆明钦听着耳边的欢声笑语,只垂眸摩挲着腰间的玉珏,他五感超绝,是以那股子佛偈香好似就直直贴近他,混着少女的清甜气息往脑袋里灌......
惹得人心烦。
这么浓,若不是近得衣角相错接、鼻息缠绕,甚至是抱抑或肌肤相贴——
陆明钦手指轻轻动了动,他唇角微弯,只静静坐在原地,眉宇未浮现半分不耐。
眼见着谢夫人眉眼和缓了不少,谢知鸢才小心翼翼转眸到表哥那问,
“表哥怎的来了此处?”
陆明钦掀起眼皮子,如墨般黑黝黝的眸静静看了她两瞬,看得她一阵阵发虚,这才缓缓开口,“去谢府未寻着姨母与表妹,便来此处碰碰运气。”
他说这话时,语调倒是松快,谢知鸢却不由自主想起昨日他在她耳边说的今日来谢府提亲,而她转头又离了府,她一心虚,便只低低地应了一声。
谢夫人在边上看着两人一来一往,惊觉自己像是个棒打鸳鸯的恶毒婆娘,她摸了摸女儿发红的小脸蛋,叹息着说,“到底是儿大不中留,陆世子——”
她目光落在陆明钦身上,“你的提议我允了,只是佛祖脚下,切莫要忘了今日所言。”
谢知鸢微怔着抬头,看着谢夫人理了理衣袖,从容起身,对陆明钦福了福身子,
“方才之言多有得罪,望君海涵,只是身为一个母亲,又兼为一个过来人,我不得不再多提点几句,若是世子您做不到方才所说的,那民妇便是拼死也要讨回个公道。”
对面的男人早在谢夫人收束衣袖时便已跟着提膝襕,他避过这一福,又打躬还了一礼,湛蓝色衣摆微扬,他郑重其事道,
“皇天后土,钦必不负所托。”
*
这两人在做什么呀。
谢知鸢坐上马车时还在嘀咕着,她不能理解娘行礼,也不能理解表哥行礼,最不能理解的是两人一道行礼。
徒留她一人尴尴尬尬在一旁听着他们打哑谜,两人辈分都比她高,难不成她也要打躬行个大礼?
且不说谢知鸢不能明达礼道,还在兀自揪手指头,那边厢长平侯回府后将府里平日的供奉同大夫全都唤了出来给小少爷把脉,又派人去宫里请御医,这一折腾就折腾到暮色将至,闹得阖府人心惶惶。
一处雅致厢房里,秀美女子在丫鬟进门时收起脸上的慌乱,故作镇定问,“如何了?”
可紧捏住簪子的手上的轻颤却将其紧张惶恐全然泄露。
桃香望着自己最敬爱的小姐,眼里的泪簌簌下落,“侯,侯爷他,他全发现了......”
“怎会如此......”安珞失神呢喃,一下握上桃香的手,眸光暗含期盼,“你听错了是不是,一定是你听错了——一定是,”
她谋算了这么久,甚至买通了府里所有大夫,他们原先自是不同意,但安珞承诺当上侯夫人后必许以好处,且那毒也不是谁都能发觉的,这一下瞒,就瞒到了现在。
“小姐,”桃香反攥紧她,“小姐你清醒一点,咱们快跑吧——啊!”
她被安珞一把撂到了地上,向来端庄的女子声音竟变得尖锐起来,“都是你,我只要说都是你——”
“小姐!”桃香打断了她,她早就知道小姐的秉性,是以如今见其这样也不稀奇,若是真能替她顶罪自己也甘愿,但听到她的话语难免有些心凉,她凄惨一笑,“瞒不过的,那些大夫都见过您。”
安珞理智回归几分,自是明白自己方才的话有多愚蠢,她做事向来沉稳,即便处处有漏洞也能找到转圜的余地,生来又有几分运道,是以顺风顺水长到大,直至到了陆府,才碰了个钉子。
这回也是,都快成功了,半路竟杀出个谢知鸢。
怎么又是她!若不是不信什劳子鬼神之说,安珞简直要怀疑自己中了她的邪。
她咬牙切齿,手紧紧攥住衣袖,在桃香不断催促中才回过神来。
府兵的动静好似就在耳边,
逃,一定要逃,只是又能往哪逃呢......
*
祭秋佳节是阖府团圆之日,这一天哪怕平日再忙,也得与家人一道赏月,就算与亲人相隔甚远,也总有鸿雁传书、信笺将至。
原先今夜本设宫宴,但自本朝起,先祖废了好多礼典,其中一条便是将奢靡的宫宴挪至祭秋前夜,好让官员们也可回家享受儿膝环绕之乐。
谢夫人昨夜说去云梦落吃席只不过是气话,他们家人少,那饭菜就更好打发。
茶余饭饱之际,谢夫人同谢老爷要去陆府送礼,遣了谢知鸢同谢知礼上街游玩,叮嘱当兄长的切不能远离妹妹半步。
谢知礼到底知晓轻重缓急,不情不愿应了,谢知鸢心里头惦念着街头的摊子,自是无所不可。
此时天色尚早,街上的摊子却已早早摆好,盛京的夜历比着白昼要浮华得多,更莫说今晚正值祭秋佳节,仿若是大半个城的人都被倾倒在了街头上,熙熙攘攘。
闹市边,街铺花灯烛火盈盈照亮少女怀云映月的面容,秀致的朱唇轻飘飘扬起,
她踱着步来到一处摊点,那面具摊后的商贩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她织金的披风,呵着腰谄媚道,
“姑娘可要来瞧瞧?全盛京最时兴的样式可都在这儿了!”
商贩一面介绍着,一面暗觑她,少女垂眸翻着摊点上的面具,点点莹光越过乌黑的长睫倒映至水眸中,她将手里的那个凑近了瞧,拿小巧的鼻尖轻轻碰了碰边缘,又试了另一个,好半晌挑着了个狐狸样式的。
那面具触手瓷面,狐嘴尖尖,连边上都被彩釉细心包裹,在素白的手中咕噜转了一圈。
“就这个啦,”她笑了笑,嘴角梨涡浅浅,另一只手朝后指了指,“老伯,后头那位付钱。”
被指的公子哥一袭青衫,眉目与少女有几分相似,原本还随着一道瞧其他的物件,待察觉两人视线一道落至他那,不由得怔忪抬头,旋即猫儿眼圆瞪,
“你自个儿的物件,竟要我付钱,这又是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