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汪汪碎大冰
谢知鸢手指一蜷,忙扯了扯男人的指骨,开口劝,“平轩才回来呢,这就说到课业,像什么话。”
陆明钦眼皮跳了跳,在小少年有些倔强的目光中半掩了长睫,“不患老而无成,只怕幼而不学①,若连课业都要人提醒,又遑论其他?”
谢知鸢知他总能扯出一大堆道理,秀致的眉微蹙,正要发作,陆平轩却抢先一步说,“娘,爹他说的极是,我便先回房赶课业了——”
他这话说的夹杂着些微委屈,谢知鸢张了张唇,男孩已然拎起桌上的书袋往外走去,小小的身影被垂落的日光拉长到地板,说不出的萧瑟寂然。
在陆平轩快出去前,身后低沉的嗓音忽地响起,“今晚来我书房抽查课业,若是过了,明日便准你与我们一道去万佛寺后山游玩。”
陆平轩心头微颤,下意识生起雀跃的心情。
他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哪里能斗得过在朝中混迹多年的老男人,
——这番“打了巴掌给颗甜糖”的话一出,不仅谢知鸢满意了,陆平轩也不再愤懑。
即便男孩再如何警惕,依旧无发避免地沦陷于这样甜蜜的陷阱。
只是他们二人都不知,此次后山之行是陆老夫人千叮咛万嘱咐陆明钦带陆平轩去的。
陆明钦用原本便该施予出的机会换得与自家小娇妻安然的独处时光,倒也不亏。
谢知鸢嗔了男人一眼,“平轩好不容易回来一遭,你又要这样吓他。”
陆明钦叹口气,他如今才过而立,眉间褪却年轻时些许凌厉的冷意,身上的气势越发内敛,像是平日里沉默寡言的长辈。
他到了谢知鸢身后,长臂搂住她的肩膀,谢知鸢比之少女时期还要瘦些,一下子隐约回环不拢。
“是愿他早日成器,若不然往后有的他哭的。”他语调淡淡,神色在昏聩中也辨别不清。
陆明钦于七年前便已提议要领个巡查使的职务带她游山玩水,可谢知鸢放心不下才出生的平轩,不想长平侯府虎哥儿的境况出现在自己儿子身上,不愿过早离去。
陆明钦予以理解。
毕竟人生来便有各种牵绊,只是阿鸢的牵绊总比他要更多些,他虽不能体会到那样的情绪,却甘愿以她的想法为主。
但盛京烦扰颇多,她又是个不管不顾的性子,当御医时事事都上心,只求尽善尽美,长久以往难免积劳成疾。
他与她约法三章,待陆平轩中举后,他们便启程去他处,届时每年回一两趟盛京,玩不动了再另说。
好在阿鸢不是生了孩子就被束缚一生的性子,也渴望去各处看看,是以欣然应承。
有了这样的约定,陆明钦又怎能不着急?
他恨不得陆平轩即刻中举才好。
*
陆平轩不知自己爹有何种想法,他到停南轩外头时,远处夕阳早已落至山脊,候立在檐下的小厮上前接引他回房。
他慢吞吞跟在后头,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
陆平轩的手在同龄的男孩中算得上极长了,没有肥嘟嘟的肉与手窝,细细长长的格外清秀,不难想出长大了后的风姿绝不输于他爹。
可如今该小的还是小,他个子也不算矮,却只到身前那小厮的腰际。
陆平轩想起去岁自己得知爹要将自己送入嵩阳童学时,闯入他书房问的那句话——“我何时能不听你的话,随心所欲一回呢?”
彼时男人眼里含了笑,那笑与平日里的意味都不同,似是有些欣慰,
他告诉他,当他有了自己的权力时、他再也管不了他时,用不着他放手,他自个儿便可做主。
如今的他还是过于年幼。
陆平轩回了自己的临瑜院,这儿是由停南轩的侧殿修葺而成的,离停南轩前后不过半盏茶不到的距离,当初里屋的样式也是谢知鸢亲手打样,陈设无一不精细。
他抱起床褥上搁着的小布老虎,这老虎一看便是上了年头,歪歪扭扭的,上面的针脚也不平整,整只虎乍一眼看上去又丑又可爱。
却被主人保护得很好。
小少年摸了摸老虎的两只耳朵,他抿了抿唇,脑袋里想的却是方才的画面——
娘在爹面前全然不似平日的温和稳重模样,反而鲜活极了。
他有一回还撞见过娘同爹撒娇,满面的娇俏在见到他后反而都收敛得一干二净。
陆平轩想了半晌,又把小老虎重新放回软枕旁,起身拎起书袋去一旁的木案写课业去了。
*
晚膳是阖府一道吃。
老夫人年纪大了,越发离不得小辈们,大家顾及她的心情,每隔几日便聚在一块儿用膳。
“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在陆府全然不存在,这些年大房的另外两个公子又替镇国公添了几个孙子孙女,二房的三小姐则是不久前刚和离,带着才三岁大的女儿回了陆府。
孩子一多,这席间就变得闹闹腾腾的,老夫人坐在上首乐呵呵地看着底下,童稚的欢声笑语交错在一块。
谢知鸢伸手揉了揉平轩的小脑袋,微俯首问他,“课业做得来吗?待会娘让你爹出的简单些,明日必定让你一道去。”
陆平轩看了眼正好望向这边的亲爹,抿抿唇道,“娘,我都会的,无需担心。”
谢知鸢笑了笑,黑眸中忽地闪过些许狡黠,她头压低,声音也轻了许多,“怎么不和阿圆他们一道玩啊?”
陆平轩看向边上的几个孩子,最大的那个叫阿圆,是大少爷家的二公子,他站在一堆弟弟妹妹小萝卜头面前,炫耀般地拍自己的肚皮。
他生得高大胖壮,那肚子随着拍打一晃一晃的,引来阵阵惊呼。
陆平轩想到自己若是跟着惊呼——
他沉默。
谢知鸢见状笑得掩了嘴。
平轩生得晚,在这几个孩子里不算大也不算小,可其他孩子都在疯玩追逐的时候,他偏偏老成地坐在席间默默看着,这幅小大人的模样,不得不让人觉得好玩。
她道,“娘知道,是霏姑姑家的阿豫哥哥没来对不对,你向来喜欢和他玩耍,娘此次特意唤了霏姑姑他们一家,平轩明日就能看到啦。”
陆平轩想到那个黏人又聒噪的傻大个儿,额角没忍住抽了抽,他勉强道,“多谢娘亲。”
“吃菜。”
正当谢知鸢逗儿子逗得正起劲时,她碗里蓦然多了一筷子青菜。
谢知鸢注意瞬间被扯了过去。
起初众人一道用膳时谢知鸢还心存侥幸,以为自己终于能吃上好的了,未曾想——
表哥总会替她把关入口的每道菜,每筷子都是他夹的,可偏偏他还知道她的口味,她吃的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
因为平轩在身边,谢知鸢手指藏在袖子底下,捏住男人的衣摆,晃了两下,轻声道,“我想吃肉。”
以往她这样,表哥总会大方地替她夹些不油腻的肉食,可今日的男人却直接忽视她的动作,不紧不慢又替她添了筷豆角。
谢知鸢咬牙,她好半晌忍住鼓脸的动作,重新恢复温柔,她伸了筷子要去夹桌上的鱼肉,却被他的筷子挡了挡,
她几乎是在瞪他,“我替平轩夹。”
陆明钦扫了眼边上默不作声的男孩,松了手。
谢知鸢一面给男人递了眼风,一面将筷下鲜嫩的鱼肉放到平轩碗里,温声哄他多吃些。
哄完还替男孩顺了顺额角的发。
陆明钦冷眼看着,还没开口,大堂外头忽地进来了几个小厮,个个拎着几大盒子。
他们朝主位的陆老夫人行了礼,便到了谢知鸢跟前。
她不明所以放下筷子。
领头的小厮躬身道,
“叨扰谢御医了,承蒙您的法子,主子头疼的旧疾又好了些,他说今晨未好好感谢您,如今特送小小心意,望谢御医笑纳。”
不待谢知鸢回答,陆明钦已掀睫看向他,嗓音不辨情绪,“你们主子是谁?”
那小厮被他目光一扫,头立马低了下去,“是长平侯。”
陆明钦淡淡嗯了声,“东西交予门外候着的小厮,如今也不早了,你们便先回吧。”
领头的小厮忙应声,如今众人都道陆大人气势不似以往冷厉,可在他瞧来却似深不见底的海一般,越发可怕。
几人行礼后拎着东西便走了,席间的闹腾半点未受这插曲影响,热热闹闹地继续推杯交盏。
谢知鸢垂首舀了几勺饭,下一瞬碗里又多了些菜,她悄摸地窥向男人,却见他神色不变地给她添着菜。
他这般波澜不兴的模样——
谢知鸢心中下意识生起几分心虚。
明明周遭小孩杂闹不已,却在接下来的时间中都淡去,唯有男人筷子与她碗相击的轻响明晰。
她匆匆忙忙垂首,慌乱地给边上的平轩递了一碗汤。
其实像今日这般的情况往常也有过。
谢知鸢平日里诊治的大多是女眷,可太医院如今毕竟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子,一些顽疾所需的劲道又由女子来才得当,这就不可避免地要与一些外男接触。
她自诩心无旁骛,但总有些看不惯她擢升快而嘴碎的御医在陆明钦面前吹邪风。
未曾想男人听了不仅罚了那个御医,还对外放话若是再有人造谣生事,不介意按律令送他入诏狱。
可就算他在外表现出平静无波极力护着她的模样,谢知鸢知道他到底还是在意的,
果不其然,宴席后陆明钦去抽问平轩课业,再回来时便是低垂着眉眼。
谢知鸢已洗漱完躺在榻上看医书,夏日闷热,她身上的寝衣也单薄。
“表哥?”她听到动静看向回来的男人,探出半个身子问他平轩的课业过了否。
陆明钦并未答话,修长的手指解了盘扣,他脱去外衫便拎起干净的寝衣去了隔间。
不一会哗啦啦的水声响起,于瞬间穿至谢知鸢耳边。
他在洗冷水澡。
谢知鸢冷不丁脊背发麻,她把书摊开半阖住脸,半垂在榻侧的玉白小脚往里头缩了缩。
没过多久男人便回来了,谢知鸢躺着没看到,只感知到身边被褥一沉,有微凉的水汽混着皂角的气息蔓延过来,
下一瞬却成了温热。
那是独属于男人的炙热的体温,在将冰冷水汽消耗殆尽后便势不可挡地蔓延开来。
谢知鸢又往里头缩了缩,身子带着医书翻到了床里侧。
沉默片刻,她没忍住开口道,“表......表哥......”
身边人嗯了一声,旋即是翻书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