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汪汪碎大冰
孟瀛动作不紧不慢,可用了几分劲道,是以谢知鸢只能瞧清其上的一两个字,可这一两个字也足以要她心凉。
她曾向元和讨要她的字帖去临摹,对于前些时日日日夜夜能瞧见的东西又怎能不熟悉?
谢知鸢在瞬间垂下头,手指也紧紧揪住自个儿的帕子,因怕被他察觉出自己的不对劲,在他望来时忙低低应了声。
友人间互通信件不过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得的事。
可是为何他下意识的反应是遮掩.......
谢知鸢憋住眼里的酸意,咬了咬唇。
“怎么了?”孟瀛温声道,“是哪里不舒服吗?”
她用手揉了揉眼,遮挡着把眼尾的泪抹去,才细细打了个哈欠道,“许是昨夜未睡好,现在还有些困。”
孟瀛嘴角微伸,袖上的墨香顺着风渡了过来,因坐着,女孩的脸就垂于他的上方,他伸手时广袖不自觉顺着力道倾落。
谢知鸢还未反应过来,手背已被一片温凉覆盖。
下一瞬女孩的手被掰开,从里头露出双雾蒙蒙的眼。
他手指袭来之际,谢知鸢颤了一下,想躲开,却被男人温柔却强势的动作撼住。
她余光瞥道抹红痕,身子在瞬间僵住,心也一同被攫住,她的感官全汇聚在那处,是以并未再阻挡他。
微红的眼眶被带着薄茧的指腹细细摩挲过,孟瀛并未错过她的战栗,他垂眸掩住眼底的深色,轻声道,
“还要再睡会儿吗?待会我让人传膳。”
谢知鸢嘴里要回府的话便默默被吞下,她垂眸小心翼翼觑了眼孟公子的神色,因着些微俯视的角度,她轻而易举便撞进了男人墨黑温润的眼里。
正好还有些事该想清楚,她就由着孟瀛将自己拉至榻前边,闭上双眼。
孟瀛用沾染了他的气息的外袍完全罩住她的身子,眼见着她眼睫颤动,却并未戳破她的心思,只又摩挲了下她的脑袋,这才旋身至桌案前。
眸底复映上举子们似要执笔鏖战般的政论,他没再带上不耐,反而轻轻舒展了下嘴角。
被发现了吗?
—
谢知鸢感受到那股气息渐渐远离,那些隐晦的思绪才止不住翻涌。
孟公子虽隐藏得好,可几次三番相处之下,那些被刻意忽视的细枝末节重新显现在谢知鸢的感知中,她自是察觉到了他的不凡。
比方说他的不输习武之人的内劲,明明对外完全未曾显露过,甚至于一些人谈及孟公子,都已孱弱文人一以概之。
不同于卒吏的谋求前程,表哥是因着自小在太子身边的自保,一个远离权力斗争中心的闲散公子内劲却如此深厚......这些也便罢了,皆可用他嗜好如此揭过此事,谢知鸢却看到了他袖口垂落时,手臂上的剑痕,
不仅如此,包括他手背上的那道伤疤——
今早她便知道,他在骗她。
木刀不可能有那么极细极锐的划痕。
可这并不可怕,真正令谢知鸢感到毛骨悚然的是,他在刻意展露给她看这一切。
他明明意识到身上的伤口意味着什么,可还是给她看了。对于孟瀛这般细心的人,要说失误绝不可能。
所以,他到底想做什么......
谢知鸢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孟公子温柔洒然的形象在心里慢慢坍塌,取而代之的是不由自主的战栗。
更何况他与元和郡主的信......
谢知鸢紧闭着双眸,屋内安静下来,静到耳边只余素毫在纸上停留时的沙沙声,一笔一划都好似戳在她的心上。
她将裙子连同手心里的汗攥紧,呼吸都开始紧促起来。
窥到他别的一面,她下意识生起的是恐惧而非是进一步了解心上人的兴奋。
她有些无措,既是为着自己多日来对其温柔的无动于衷,又是为着今日的种种。
谢知鸢有些怀疑自个儿了,从前的孟公子她都不曾动心,更遑论如今的呢......
一些事是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的,谢知鸢起身时已缓和了情绪,她如往常一般,面上仍旧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乖乖地同孟公子吃了晚膳。
孟瀛看着眼前的女孩,看着她将他夹到碗里的菜都吃的一干二净,如同被人豢养的小动物,动着腮帮子。
红润润的唇珠轻轻翘起,宛如枝头新生的豆蔻。
他替她擦了擦嘴角,女孩便受惊般瞪圆了黑溜溜的大眼。
孟瀛轻轻笑了笑,连眉眼也舒展开,他好似很开心,侧目问,“我送阿鸢回去?”
谢知鸢唔了一声,乖巧地扑扇了下睫。
孟府的马车驶过闹市,进入一条繁盛的街道。
孟瀛手里握着籍册,目光却不自觉偏移到窗前女孩的身上。
少女趴伏在窗口,腰间掐出盈盈一握的姿态,伸手时,那处不自觉陷进一段弧度。
“孟公子,马儿好似跑错了。”她歪过头,目露疑惑,连额角因晚风不安分乱动的软毛都显得娇憨无比。
孟瀛嘴角泄出一抹笑意,“这条道上酥宝斋新出了糕点,待会替你买点来尝尝。”
男人的话语温柔又缱绻,好似要与晚风都融为一体,谢知鸢稍迷茫了些,原先对他的害怕与颤意都转淡。
她不再多嘴,只扭过头去静静感受着凉风在面上拂过,将长睫都掀起一些。
车夫架着马车停在酥宝斋,谢知鸢被孟瀛牵着下了车舆。
酥宝斋边上是座气派又文雅的阁楼,里头有丝丝悦耳之声泄出,雅音靡靡。
谢知鸢禁不住好奇地瞧了好几眼,按理来说,此等文雅之地她也应有所耳闻,可——
她注意到门匾,那有三个大字——“翠玉楼”。
真是闻所未闻,她轻声问,“这是新开的雅阁吗?”
改日也去听个小曲去。
孟瀛捏了捏她的手,只道,“这阁年岁可比你还大。”
“啊?”话音刚落,果然便见女孩脸上满是好奇,“那为何我从前都未听说过?”
孟瀛掩去眼里的笑意,面上一片淡然之色,“这可不是小姑娘能来的地方。”
谢知鸢心里好似有只猫般,露出爪子将她轻轻挠了一通,她经不住好奇,瘪着嘴晃了晃孟公子的袖摆。
青衫公子眉眼落了几分无奈,凑近她一些,温热的气息染上她的耳廓,“此处面上是雅阁,却干得是花楼的勾当,正经公子都不屑一提。”
他话音刚落,那道门便往外出现一群摇摇晃晃的人影,喧闹声响起时,谢知鸢一下子便瞧见了为首那人。
与其他人勾肩搭背丑态毕露不同的是,他眉宇冷淡,眼眸压着沉沉气势,
门外的风灯将他身上的雅青色圆领衫渡上层微光,似察觉到目光,他掀起眼皮子朝这边望来,墨黑淡漠的眸子缓缓被夜色浸没。
谢知鸢缓缓揪住孟公子的衣摆。
*
不久前,陆明钦在处理完近日杂务后本打算去明德堂走一遭,却不料接到了来自宋誉启那边的消息,说是昨夜不小心染了风寒,便派他替他赴一场宴。
太子一脉近些时日早已与五军提督协商完结盟一事,眼见着手握重权的都督都已投诚,那底下人墙头草般跟着变阵营,亦有原先中立的瞧着势头不对也前来归顺,近日归京的灵州御史□□便是其一。
这王御史可不简单,当年在灵州任职时凭借着强硬的手段先斩后奏推行了赋税变革,待消息穿到圣上耳朵里,灵州早已从原先的贫瘠之地变为如今安富尊容的模样,眼下户部尚书因年迈而辞官隐退,王御史又在这档口被擢升归京,要说这空出来的位置不是给他的那谁也不信。
太子早已让太监安排了替王大人接风洗尘的席面,可未曾想身子骨不适,便由陆明钦暂时代替了他的脸面,派他出席。
太子那太监名张叁,他头一回被如此重用,自是要挺直腰板将这件事干得漂漂亮亮的,
他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穷尽他毕生人脉,终究是探听到这位王大人的喜好。
听说这位王大人除开四房妾室,还有数十来个通房丫头,其府中还豢养着甚多的伶人舞姬,想来是极好美人的。
待一行人在翠玉楼门外汇合,躬身寒暄后,便一同踏入此地。
陆明钦直到提膝斓落座于席上,方觉出些许不对劲。
他抬眸不动声色扫了眼周遭,雅间内的女子们皆着轻薄衣料端着酒水候在一旁,原先也没什么,可那抬眸望来的眼波.....
陆明钦眉目稍拢,他原以为这不过是个听曲赏舞的雅阁,此刻方才恍然这是何等腌臜之地。
太子也派了几个人来侍奉,那太监便隐在人群中,他小心翼翼抬眼,手心里满是汗渍,目光触及那位上首王大人眼里的笑意这才松了口气。
这翠玉楼名气不比那花楼翠芳阁低,这里头的女子自小被娇养着长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性情颇似养在闺阁中的大家闺秀,比之寻常花楼的伤风败俗,更显格调些。
来过的公子哥们互相提及时,总会暧昧地各自使眼色,却闭口不提正常用处,一些正派公子会误以为这不过是听听曲赏舞的雅阁。
然而,说到底这也不过是处高雅点儿的青楼罢了。
陆明钦往常也因着公务需要同他人去过花楼,是以面对那些女子的暗送秋波只不动声色,心里却生起些许厌恶。
可因着此次太子不在,他便成了掌控这席面之人。
他敛眉起身,嘴角噙上些微笑意,朝着主座一身着深绯绣鹤官衣的男子敬酒。
张叁在示意下也率先开了口,
“王大人一路幸劳,太子特地派小的寻来盛京的美酒,供大人品赏去去乏,只可惜他近日身体不适,不能来席,殿下深表歉意,望诸位能多多谅解。”
众人见陆世子起身,也诚惶诚恐地跟着一同站起来,手里举着酒杯道不敢当。
王大人已过不惑之年,目光却依旧锐如闪电,他摸了摸长须,温声笑道,“陆世子不必多礼,今后且是同僚了。”
又是一阵客客气气的互相敬酒,待再落座之时,一行美人端着酒款款而来。
领头的女子上身只一件轻纱抹胸,纤细腰肢在行走间扭动如蛇,浑圆翘臀被红裙紧紧勾勒。
端的是如火般妖艳,有着盛京娴淑女子别样的风情。
张叁朝上座望去,果然便见王大人一双如鹰隼般的眼紧紧盯着那美人的□□,抿酒间,嘴角泄了几丝笑意。
红蕊见此也笑了笑,再度看呆了众人。
她与众女子款款而舞,恰如此时,琵琶声入了舞,靡靡之音与妓子们摆手弄姿合到一块,惹得众大人纷纷举起酒盏,一杯皆一杯痛饮。
陆明钦垂着眸望着酒盏,余光描摹到平日里衣冠楚楚的同僚们一个个面上倒是端正,然桌下那手早已动作了起来。
他眉目波澜不兴,只屈指弹了弹杯壁。
那弹琵琶的乐妓甫一进来便注意到了这位大人。
一众官爷中,独他身材颀秀挺长,容貌清俊,一身沉沉贵气令人难以瞻颜。
她怯怯望去,只见他指尖勾了勾酒盏,长睫微抬时,一饮而尽,喉结不紧不慢滚动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