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洋洋兮与
上朝的日子一切如同寻常,周渡去世时七十九岁,论起致仕来也根本没几年,对于上朝的所有一切都还熟悉的很。
只不过唏嘘的是,这么多年,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政敌,朋友,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盖上白布,最后轮到了他自己,不想兜兜转转,最后竟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这种焕然一新的局面,叫他还算适应。
他下了朝后,便迫不及待换了衣裳去了一趟慈安堂,想再真实地见见瑜珠。不想去了才知道,祖母觉得瑜珠近日来心情不好,便叫陈婳多带她出门逛逛,如今两人当正在大街上闲逛买胭脂水粉。
周渡听罢,虽没表示什么,但心下却告诫自己,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往后还是该与她循序渐进的好。
倒是老夫人看出点什么,问:“你找瑜珠,是有何事?”
“昨日祖母要孙儿将江家和禇家之事尽数告诉表妹,今早上朝,陛下又就此事添了许多话,我想,她一介孤女,家中事还是要全部知晓的好,便想再来告诉她一番,事无巨细。”周渡答的滴水不漏。
老夫人便也没最终察觉出什么,只点点头,道:“难为你有这份心,这些事,她的确都该知道的,那你便下午换个时辰再来,抑或是,我叫她直接同昨日一样,再自己去你院里好了,也不必浪费你宝贵的时辰。”
周渡不动声色:“时辰也没那么宝贵,何况,每次来都能顺道看看祖母,不亏。”
“你这张嘴,怎么倒跟照山学过了一样?”老夫人一边嫌弃着,一边倒又很受用,朝他点了点。
周渡就等着她提这茬,道:“孙儿今日听说昌平侯府的两位少爷被送到姑苏去了。”
“送到姑苏去了?”老夫人不想,他这是还有话等着自己,琢磨了两下,回过味来,“你是说,昌平侯嫌他们……?”
“话不敢乱说。”周渡义正言辞道,“但是祖母,我自小同照山一个师傅,照山今次科考,名落孙山,我想,也有我身为兄长失职的原因在,故而,我请舅父为他写了一封信,也是同昌平侯府一样,去往姑苏苍南山,现下来请示祖母的意思,希望祖母和父亲,也能好好地考虑此事,若是就此三年,能换回一个不错的前程,不论于我们周家还是于照山,都是再好不过之事。”
“那是自然……”老夫人喃喃。
就是没想到,周渡真能狠的下这份心。
送去姑苏苍南山求学,便是到下次科考前都不许再回来的,那是整整三年,周家还没有哪个孩子,离家过整整三年。
但周渡却不将这问题视为问题:“祖母若是没有意见,我待会儿便去请示父亲母亲,舅父是国子监祭酒,有他出面写举荐信,苍南山那边定也愿意收。”
“那是自然……”老夫人又是喃喃。
而温氏和周开呈得知自家大儿子的打算后,虽被他的想法所震惊,但双双冷静下来一想,这的确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唯一有害的,大抵便是离家太远。
但那么远的地方,昌平侯都叫两个儿子打包过去了,周池有什么去不得的?
山间僻静之地,他若真能静下心来好好念念书,考个功名,倒也的确是好事一桩,他若真考不上,便也说明,他无论如何都是上不去的,那等地方送去了都是无用,那更别提山下这种五彩斑斓的诱惑之地了。他们将来便也不再在这方面强求他了。
不错,的确是不错。
所有人都觉得不错,唯有周池自己,想要一哭一闹三上吊。
可他是个男子,好歹还有点男子气概,闹了两回见没人想要改变心意之后,只能耷拉着耳朵,自己收拾东西踏上了去
往姑苏求学之路。
这样,至少日后他同陈婳婚前闹出孩子之事便可以先解决了,周渡想。
接下来,便是要推翻他和温若涵这桩众人都认定的婚事,叫他顺顺利利地娶到瑜珠。
瑜珠再次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是他去往老夫人院里请安的那个午后。
是他许久不曾再见过的少女青葱的模样,嫩白的指尖,瘦弱的身形,稍微的一抬眼,一躬身,都透露着谨慎与小心翼翼。
少女脸上依旧画着淡淡的脂粉,遮掩了几分夜里才有的狼狈,抬头叫她“大表哥”的模样,脆生生的,十足惹人疼。
周渡忍下腹下那股暂时不该有的悸动,凝视她不过两息,便道:“前些日子,我说的话难听,你别往心里去。”
“昂?”瑜珠一时不明白他说的是哪桩事。
但很快便想明白,是说她“夏虫不可语冰”那次。
她微红了脸,沉默地摇着头:“不关大表哥的事,那夜是我鲁莽了。”
“你没有鲁莽。”周渡好脾气地与她道,“爹娘全族都被人杀死,你生气也是应该的,是我说话不当,你没有错,只是方法没有用对。”
瑜珠定定地望着他,似乎是在问他,什么才算对的方法。
“你愿意相信我吗?”周渡回之以坚毅的目光,“我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上,就会对天下所有的不公与晦暗一个交代,如若你相信我,便把一切都交给我,不要自己鲁莽行事,我保证,不出三年,我一定叫杀害你全家的凶手,得到相应的惩罚,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叫他们血债血偿。”
他的眼神看起来是那么坚定,加之还有那样一张不曾动摇过半分的脸颊,叫瑜珠想不相信都难。
何况,她如今这样的身份,除了相信他,又还有什么路走呢?
她鬼使神差的,便就信了他的话,微微点了点头。
周渡终于舍得与她笑一下:“好了,其他我也没什么要紧事同你说,将来是我执掌周家,所以如若你在周家受了什么不该受的欺负,记得一定要同我说,家族最忌讳姑息养奸,即便是我的亲弟弟亲妹妹,我也不会容忍。”
瑜珠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心下想的却是,这大少爷今日莫非是吃错药了,与前几日说话的神情与语气,也都相差太大了。
可不想,后面还有更离谱的。
周渡在她要出书房门之前,又叫住她。
“你会做糕点吗?”
瑜珠不解地回头。
“近来气候越来越炎热,家中做糕点的厨娘都开始偷懒,我已经许久未曾尝到什么新鲜清凉的糕点,若是你想多讨祖母欢心,倒是可以往这方面下功夫。”
瑜珠懵懵懂懂,明白他这是在提醒自己,可以多做糕点,讨老夫人欢心。
生活在周家这样的大家庭,背后没有人做支撑,的确是困难重重的。她不觉得周渡这话多余,相反,觉得他这话相当受用,仔细记下的同时,便想,日后若是糕点做多了,还可以往他这边也送一份,就当报答他今日安抚她,又给她出主意的这些恩情。
等她回到慈安堂,马上便开始着手准备这些事宜。
当她在慈安堂那个小厨房中做出第一份夏日糕点的时候,正是三日之后的中秋。
中秋节,家中自然有做各种万全的准备,各色各样的糕点,满目琳琅,瑜珠做的薄荷糕,样式简单,摆放的位置也不起眼,在人来人往的桌边,一时便显得有些冷清且没有人愿意搭理。
这日来慈安堂给老夫人请安的人很多,从早到晚,从温大夫人与周开呈夫妇,到何一夫人与周开民夫妇,还有各个小辈,无一不曾凑到老夫人跟钱说好话,无一不曾路过她那一大早起来亲手制作的糕点,却无一人在意。
唯一一个曾提起它吃了一块的人,是周渡。
瑜珠的眼睛在那一刹那简直要迸放出流光溢彩,看着他吃糕点的动作,安静到甚至连呼吸都忘了。
观察他的神情,也生怕他会觉得不好吃。
可他并不。
他吃了一块,甚至还想用手去拿第一块,若非是有人叫住了他,他只怕真的会连盘子都端起来一起吃完。
这是他吃了几十年的手艺,怎么可能尝不出来。
周渡临离开慈安堂前还对那碟子糕点念念不忘。
瑜珠看出了他的心思,周家老夫人也看出了他这点心思。
只不过周老夫人毕竟是长者,对于周渡的这点心思,看的更为透彻,更为细致。
她打量着这盘糕点,嘱咐瑜珠:“明日再做一份吧,瞧着明觉爱吃,委屈你多做些,替我送去他的院子里,就说祖母叫他多吃些,没事,整日忙公务,不能将身子给累垮了。”
好容易碰上个能欣赏自己厨艺的,瑜珠自然不想轻易放过,但或许是她太敏感了,她想,老夫人的话听上去,总有些地方是奇怪的。
但具体是何地方,她又说不上来。
老夫人身边的嬷嬷也瞧出点名堂,趁着众人皆不在的空当,道:“老夫人在这节骨眼叫江姑娘去给大少爷送糕点,是否不妥?”
老夫人睥她一眼:“妥不妥的,不都得看明觉的意思吗?你这几日难道都没发现?明觉往慈安堂跑的次数明显变多了,而且,是常挑瑜珠也在我跟前的时候才来,到底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藏不住心事,本以为他会比照山好些,不想也是个莽撞的。”
嬷嬷失笑:“至少大少爷不会做出与一少爷一样出格的事情来。”
“把照山送去苍南山,的确是一件做的很对的事情。”老夫人也点点头,“只要他在一日,陈婳便不能安心想着嫁给明觉,他走了倒好,陈婳也能收收心思,安心听我们的话。至于瑜珠,如若到时候明觉真想要,纳了做贵妾也不是不行,只不过还得那丫头自己同意才行,她若想出去嫁人,到底还是给她寻个正经人家的好亲事来的好听。”
“是。”老嬷嬷在边上附和,“老夫人待江姑娘到底是真心的,也不想她委屈了去。”
主仆一人的算盘,只有她们自己知道。
而瑜珠那边,端午过宴,才知道周家那两位活祖宗周玉璇和周韶珠身边,竟不知何时多了两位贴身教导的嬷嬷。
陈婳悄悄同她咬耳朵,说两个人都是大表哥请的,说是要给家中姑娘们做教导,以防日后出嫁给家里丢脸。
这大少爷,倒是越来越叫她刮目相看了。
瑜珠虽还没怎么受过这两位姑娘的气,但多少也知道,他如今做这种举动,就是对于妹妹现今的行为举止很不满的意思。
也得亏他是家中的大少爷,想要出手整顿就能出手整顿,说要给妹妹请教导嬷嬷就请教导嬷嬷,说要给弟弟送去山上念书便送去山上念书,说一不一,雷厉风行,瑜珠倒着实有些钦佩起他来了。
翌日,她去给周渡送糕点,本想的是将糕点交给书房门前的小厮就行,哪想小厮非腆着笑与她道:“少爷吩咐过,如若是江姑娘亲自来送,就请姑娘自己进去。”
瑜珠觉得不妥。
如若她家中不再有其他的事,禇家也没有新的事要同她讲,那周家大少爷这书房,她还是不该进的。
毕竟,他马上是要娶温家姐姐的人,他们男女授受不亲的,合该避嫌才是。
也是到这时,她才回过味来,老夫人给自己说的话,究竟有何不妥。
是了,她想给周渡做糕点表达谢意是她自己的心意,可老夫人居然也叫她亲自来送糕点,他们俩清清白白的,这样子,也太容易不清不楚了。
思及此处,她坚定地摇了摇头,将食盒交给春白:“麻烦你送进去吧,我就送到这里了,慈安堂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去做,我就不进去了。”
可是她越想走,身后就越有一道声音吸引着她,留下她的脚步。
“江姑娘来了吗?”
她听见里头那位不轻不重,吐字却极为刻板清晰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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瑜珠来了。
但她不敢进去。
她望着面前这扇门,莫名便从心底生出了一股退意。
她不知道门后等着自己的是什么,但她知道,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都不该再跟里头那位人人称颂的大表哥有所谓逾矩的关系。
平心而论,温若涵待她也不算差,至少看她孤零零地在周家,没有孤立她,没有冷落她,待她虽可能没有待另外两位亲生的姑娘好,但也已经足够了。
她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
书房的大门打开,周渡从里头出来,看到的便是孤孤单单放在地上的食盒,以及一旁手足无措,平添了许多无奈的彰平。
“少爷……”
“人呢?”
“被吓跑了。”
彰平不知所措地扒了扒后脑勺,也不明白自家少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望着院门口早就空无一人的场景,周渡无声地笑了笑,俯身自己把食盒捡起,拎进了书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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