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只待二人吃过茶,了疾催促,“快回去吧,你屋里睡着人,仔细醒了看不见你起疑。”
月贞借故捱延,“你听,雪下得正大呢,我来时也没披件斗篷。”
“我找一件袈裟给你。”
月贞冷笑道:“你糊涂了,披了你的袈裟回去,明日人问起,我怎么说?”
了疾只好避到那头罩屏内,坐在榻上,也点上盏灯捧着经书看。月贞似乎是真心悔过了,在那头不讲话,低着脑袋细数裙上的皱褶。
那皱褶像一柄泥金扇的皱褶,发出“嗑哧嗑哧”的声音,是在数时间。屋檐上的雪化成水,“滴答滴答”坠地,都是在倒数光阴。
他在一滴一滴的时间里忍不住偷看她。看一眼就少一眼了,自己说出去的话,自己要身先力行,才能说服她听话。
这时间因为是最后的,渐渐就变得急迫,潮.热,难.耐。他觉得有些坐不住,汉译的经书似乎又变作梵文,化为一个个眼花缭乱的符号,看也看不进去。只得丢下书立起身来,在榻前慢踱。
月贞察觉异动,远远抬眼窥他,“你忙着赶我?”
他笑着望过来,语气不免有些急躁,“没有。你别乱想。”
月贞扭过头去暗笑,等他脚步越走越快,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她便捉裙起身走过去,“你怎么了?”
了疾一回身,撞上她的面孔,呼吸愈发乱起来。他遥遥头,向窗户上瞥一眼,“雪怎么还没小。”
那纱窗上嵌着一轮被云翳遮蔽的月亮,从乌黑的云层里透出一圈灰的光,是月亮焚.身的灰烬,落点火星上去,又复燃了。
月贞发着恰如其分的娇.滴.滴的声音,嗔他一眼,“还说不是急着赶我走,你瞧,是天要留客呢。”
了疾感到一阵口.干.舌.燥,吞咽了两下,不能解渴,他又把嘴唇抿一抿,“我没有赶你的意思。”
“我知道,同你说笑嚜。”月贞咬着唇低婉一笑,情态比头先还妩媚几分。因为带着肆意报复的意思,愈发放出手段来,抬起手背去碰他的额头,“你是不是病了?额上好烫,脸上也发红。”
他闭了下眼睛,在触.碰里感到温凉解渴,要退开也不那么坚决,只是身形晃动了两下。
月贞继而把脸偏在他胸膛里,贴着耳朵听,仰起得意的眼扇一扇,“哎呀,心跳得也好快。”
扇出一丝狡黠,令了疾恍然大悟了,“你给我吃了什么?”
“药啊,从巧大奶奶那里偷来的,她说是给男人吃的。吃了这药,凭你是神,是佛,也得乱了方寸。你觉得怎么样?”月贞直起身,两臂圈住他的腰晃一晃,状若撒娇。
面上的笑意尽管得意娇媚得没廉耻,心里却是无限的寥落与惭愧。寥落的是,他的感情不能斗得过他的理智,但这药可以。惭愧也是为这药。
了疾掰开她的胳膊,落到榻上,将拳头握在炕桌上低着头匀气,怎么匀也匀不平。他心里不是不责怪她,可抬起眼来,又不忍责怪,只咬着牙说:“你快走。”
“我偏不。你明明想要我,你不敢,你是个孬种。”月贞轻蔑地笑着,高高在上地与他对峙,好像是看不起他,其实也很看不起自己。
倏而一转,她蹲下去,把脸伏在他腿上哭起来。因为怨恨,她把一切问题都归咎给他,“怪谁?还不是怪你自己!你为什么要来管我?我娘哥哥嫂子都不管我,你来多管什么闲事?李家那么些人口都不管,你偏来管!你不来多事,我就不会喜欢你了,我不就不会喜欢你了么!”
她哭得伤心,呜呜咽咽的,把了疾的肠子也攥紧了。尽管看不见她的脸,他也能想象,必定是被眼泪割得寸寸断裂。她擅于用无知无畏来遮掩她的惊惶怯懦。懂不懂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要活。
这哭声犹如雪上加霜,了疾什么的理智土崩瓦解。他一把将她拽到膝上来,急切地亲.她脸上的泪渍。那泪水流到腮畔,他便亲到腮畔,流到脖子,他便亲到脖子。怎么亲也亲不完。
月贞渐渐转了音调,觉得自己是七零八落的碎片,又在他的嘴.唇.下粘合起来。他在缝起她,一针一线都使人发.颤。
她攀上他的脖子,自然地扭捏,有话慾说不敢说,只怕一出声就将他惊醒。她只能将未说的话化为潮.热的呼吸,从嘴里哼出来。
一缕缕长短不已的哼.声,因为哭过,显得格外易折脆弱。了疾混沌的脑子里只想到:要折断她,要破坏她。这是对任何人从未有过的摧毁慾,他也奇怪,明明满心慈悲,怎么忽然穷凶极恶起来?
但都顾不上了,他忙着一手推开炕桌,把她揿在榻上。要悬崖勒马也来不及,她十分配合分开自己,等着他的任何举动。虽然不懂,这时候也不需懂,自有本能去遵循。
至于收场,他们都没想到那里去,那是过后的事情,眼下是先要破坏那一份空白。月贞感到一点刺痛,如同爱他一样,苦.痛里有叫人不能自拔的愉.悦。
墙角的小炉子还燃着,炭烧得火红,热气高.涨,把窗外的雪花也融.化了,寒冷天翻地覆,情.潮起伏不平。
有一片飘来蒋文兴的肩上,立时成了一块温.热的水渍,浸入他的皮肤里。他原本是为明日要打道回府,无论如何该赶来谢过了疾,于是三更也过来。谁知爬到这里来却听见黑夜里藏着对野鸳鸯。
他在廊庑底下又站了一会,里头渐渐偃旗息鼓。他心里隐隐快慰,又握实了一个了疾的把柄在手里。
待要先走时,听见脚步声,忙藏到柱子后头。紧着见月贞开门出来,两个人倒没有什么离情难舍,月贞一个人摸黑走了。
月贞是逃出来的。慾火.烧褪,寒风一吹,将两个人都吹醒过来。她望着不可收拾的局面,忽然一阵后怕,怕面对了疾的脸色,也怕面对自己犯下的罪行。
了疾要掌灯,她不许,“不要点灯!”
这时候,懊悔逐渐反扑过来,彻底浇灭了药性。了疾很是急速地穿上了衣袍坐在榻端,只怕晚那么一刻,又陷到那深渊似的慾念里去。月贞则在他背后,缩在榻角抱着双膝。两人都在黑暗中感到尴尬,只好沉默。
隔一会,了疾拾起地上的长襟袄子递给她,“仔细着凉。”
他还是那样体贴,只是嗓音冷却了一点。
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恐怕在怨她下作低劣。但也情有可原,一个女人使出这样的手段,别说男人看不起,同类也嫌她丢脸,就如此不甘寂寞?连她自己也这样看。
却自这样自我厌嫌的情绪里,隐隐生出报复的快意。不论如何,她到底撕下了他清心寡欲的面具,窥见了他烧红的眼,狠戾的表情。他不是佛,心里某个角落还暗藏着低.俗的人之慾。
这样思想着,她穿好衣裳,若无其事地梭下榻,背着他笑了声,“你说的,就当今晚没事发生。烟消云散了。”
了疾抬眼看着她瘦条条的背,思绪繁杂,一时理不清,也就没说话。
月贞止不住期待他说点什么,又怕说出来更叫她难堪,只得仓惶地逃了出去。
轻手轻脚逃回屋里,珠嫂子在罗汉榻上动了动。月贞以为是惊醒了她,心里一阵无措慌乱。幸而珠嫂子只是翻了个身。
她摸黑钻进卧房,躺到枕上,那颗提到嗓子眼里的心才逐渐落下来。人一松懈,感到裙子底下持续的麻痹与刺.痛,软绵绵的,令她神.魂.颠.倒,泪湿满面。
今夜太混乱,月色不清,风雪潦草,她绝望地想,其实爱并没她想象中好,快乐是快乐,却比她幻想中缺落了一块,并且很难再补起来。
第二天,初雪无痕,遍山青黛,真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山门前偌大的铜炉里依旧插.满香烛,佛象仍庄严而澹然地坐在大殿里,座下诉说过的无数心事照旧没能得偿所愿。月贞忽然觉得,她这点心事也算不得什么。
车马都候在大路上,了疾将阖家送至山门处。霜太太拉着他依依不舍地叮嘱,“年前你就要回家来晓不晓得?你父亲好容易在家一趟,你不要惹他动怒。”
月贞正捉裙跨过山门,想从他的嗓音里辨别出一点情绪。然而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应霜太太的话。
她不由得在门外回首,无数锦衫罗裙递嬗走出来,他在纷呈的山门内合着十,任凭两旁弟子缓缓阖上了两扇门。
眼下要清扫佛门,了疾提着衣摆一径往三重殿上去,在佛象底下盘坐。弟子来道:“主持,该用早饭了。”
他闭着眼,“你们自去用饭,不必管我。把殿门阖上。”
那弟子抽身出去,殿门沉重,拉出长长的声音。声音一顿,了疾的肩背也委顿下来,在佛像底下佝偻着。
他反省了一夜,一会思自己心行有亏,一会思自己违背佛法,然而思到最后,只剩一片担忧愧疚。即对他自己,也对月贞。
这是个没了局,他“被迫”要为她收场,一时也不知由何敛起。她的离经叛道,大胆狂妄,不过是一时头脑发热,迟早她会见识到情这东西多么残酷作弄,毁人于无声无息中。其实不值得。
果不其然,月贞尚未来得及从自己那一丝痛里抽身,回家便见识了别人苦痛。那痛是庞然的,伤及性命的——
听说唐姨娘病重,躺在床上起不来。琴太太好瞧热闹的心又给吊起来,过两日叫来月贞吩咐:“你去瞧瞧,也算我们这头的一份心,她好歹是为李家生下了虔哥,不比别的姨娘。”
月贞依命在这边宅里打点了些人参阿胶捎带过去。到唐姨娘屋里,见这边府里的人皆在,外间还跪着几个管事的男人仆妇,她一时不知为何,怯怯懦懦地站到巧兰身边去。
霜太太在榻上指着几人大骂:“瞧我和老爷都不在家,你们简直没了王法!姨娘病中,为什么不请大夫瞧?还有茶饭炭火,为什么不给足?这家里还没穷呢,你们就胆敢私自克扣姨娘的东西!”
底下众人一头扎在地上,“不敢不敢呐!老爷太太明察,哪样敢缺?都是按时按点送来的。那炭、那炭实在是外头还没送来,前天送来了,忙就送了一篓子到这里来,老爷太太瞧,不是在那里点着的?”
霜太太捶了下炕桌,“那大夫呢?为什么不请?”
“咱们家常请的张先生马先生可巧这几日都到仁和走亲戚去了,不在家,就没请来。十五那日请了个姓吴的大夫来给姨娘瞧,谁知竟是个庸医,姨娘吃了他几副药,非但没见好,反又病得重了些。”
霜太太待要开口,玉朴已显得有些不耐烦,拔座起来向她道:“你审吧,我瞧瞧她去。”
这厢打帘子进了卧房,只见唐姨娘面容淹淡欹在枕上,宝髻睡得乱蓬蓬的,脸色惨白,嘴唇也有些发白,却对着他笑了笑,“快叫太太别问了,他们没什么错处,说的都是实话,是我自家身子骨不好,一病就拖拖拉拉的总好不了。”
玉朴坐在床沿上,欲待扶她睡下去,她却不肯,“躺了好几天,躺不住了。你们在山上好不好,虔哥有没有哭闹?”
“虔哥由奶母照看着,好得很。”玉朴送开手,温情地看着她,“前日打山上下来,原要到你屋里来的,不曾想周府台下帖来请,就给耽搁住了。”
唐姨娘看着他,很难从他的目光里辨别真伪。官场中人,虚虚实实都很有一套。她不知道他因何冷淡,无从追究,便也懒得追究了。反正寄人篱下的滋味她从小尝到大。
唯一一段好日子,是在北京那三年。她越来越怀念,“我们什么时候回京城去?你向朝廷告的假我记得是三月里到日子?”
“是三月里,过了年关就快了。”玉朴见床头小几上搁着药,便端来喂她,“不急,好好把病养一养。你看你,眼也凹了,脸也白了,不似往常那般标志迷人了。”
他微笑着,眼色有些宠爱的痕迹,仿佛往日情谊又再提起。唐姨娘不禁嗔他一眼,“不标志了,你就不喜欢了?”
他笑着搅一搅碗里的银汤匙,垂下眼盯着手里的苦药,“标志哪个男人不喜欢?不过你嘛,不标志我也喜欢。太标志了倒有些不好,惹人的眼,我心里酸。”
她把这当做是俏皮的情话,似乎又活过来,脸上多了一抹血光,糊在惨白的脸上,突兀得像个纸扎的美人。
作者有话说:
月贞:今夜月色迷离,全是科技与狠活。
了疾:科技是你给的,狠活是我给的。
第41章 梦中身(一)
霜太太在外头骂人, 高吊着嗓门,有意叫卧房里头听见。好叫人知道都是下人们偷懒耍滑, 慢怠了唐姨娘——
“你们这起眼里没王法心里没主子的, 这会在这里你推我我推你,谁都没错,难道是我和老爷错了?走时明明了了的交代你们, 好好看家,照看好姨娘。她是我们李家的功臣,你们就是这么照看的?一人下去领二十板子, 我看你们还敢不敢不放人在眼里!”
几个下人跪在那里磕头讨饶,霜太太也不理会, 一径打帘子进了卧房。有个管家上来一壁招呼骂着一壁招呼着众人出去,月贞才得将捎来的礼搁在桌上, 与巧兰一并坐下说话。
虽有满窗晴日, 又点着熏笼,可这屋里还是冷飕飕的。巧兰朝几扇窗户指一指, 低着声与月贞说:“你看, 窗户上还糊的是一层纱, 也不换明瓦,也不换油纸,透着风,不冷才怪呢。”
月贞朝门首瞟一眼道:“真要打那几个管事的?”
巧兰把嘴一努,捂着嘴笑, “不过是说给里头听的,谁还真打他们?实话告诉你吧, 原本就是我们太太走前交代好的。她还是看不惯唐姨娘, 年轻, 身段好,她心里不舒服。”
月贞来时便猜着个七.八分,只是不好议论,心里有些替唐姨娘不值。
恰逢玉朴忙着去赴约,出来睇见两个媳妇,反手朝帘子后头一指,“你们进去吧,虽然差着辈分,但你们同姨娘年纪相差不大,陪着她说说话她的精神头慢慢就能好起来了。”
两媳妇福身进去。里头卧房倒还大,一应家具均是褐色鸡翅木雕花的,架子床下点着熏笼,炕桌上燃着香炉子,榻两边高几上各设一盆秋海棠,在李家的一干屋舍中,算是清雅别致。
听说是秋天二老爷回来前,霜太太特意吩咐人收拾的。眼下光景一变,昔日贤惠和蔼的霜太太坐在床前,贤惠还是贤惠,只是那副和蔼面孔有了些别的韵味。
霜太太吩咐巧兰两个,“你们搬根凳子来床前陪姨娘说说话。”语毕扭回头去,蔼蔼地拉起唐姨娘的手,“那些下人该罚,冬天一到,他们就犯懒,年年都是如此。年节将近了,个个都只顾着赌钱吃酒,心思全不放在事情上。又赶上我们都不在家,你又是和软和性子,他们愈发怠惰。我已经罚过他们了,叫管家下晌另请个好大夫来瞧,你千万要养好病。”
最尾这句倒是真心,唐姨娘这一病,形容枯悴,颜色消减,只怕不好好养起来,到时候不合萧内官的心意。
好在不过是伤风伤得重了些,并无大碍。
她继而又道:“你想吃什么,说给丫头,叫厨房里做给你吃,不要怕劳动他们。”
唐姨娘低眉顺眼地笑着,暗里瞟月贞巧兰两眼。想有外人在这里,提一点不算过分的要求,霜太太总不至于当着晚辈拂她的脸子。
便揪着被子笑道:“我也不想吃什么,病了反倒胃口不好。就是,就是有些惦记虔哥。好些日子没看见他了,不知他又长了多少。”
霜太太转着眼珠子也一时寻不到理由搪塞,只得讪笑,待要没奈何地应下,谁知赵妈急中生智,杀到床尾,撩着月钩上的帐子笑,“原是该的,咱们寺里下来,太太就说要叫奶母子抱着虔哥过来。又听见姨娘病了,就没敢抱过来。”
她睨霜太太一眼,言语句句都为人周全,“虔哥年纪小,生来又体弱,如今姨娘病着,只怕给他染了病气去,他小孩子家,哪里经得住?还是等姨娘好了的吧,您是亲娘,自然也是为他好。”
唐姨娘恹恹一笑,点了点头,“您老说得很是。”
这厢说完话,霜太太要领着人去,巧兰坐了会,意思到了,也一并跟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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