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 第61章

作者:再枯荣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古代言情

  了疾敛眉道:“我看这场病祸不轻,是什么病哪里能算出来呢?倒有个解祸的法子,就是得劳累芸二嫂子一场。”

  琴太太立时搁下箸儿吩咐冯妈,“去,把芸娘月贞都叫来。”

  冯妈道:“唷,这会估摸着都在吃午饭吧。”

  琴太太急道:“还吃什么午饭?耽误这一顿两顿又饿不死。”

  了疾看她这态度,料准事必成。又担心霖桥那一头,倒是这一日不见他,因问起:“霖二哥呢?自打昨夜席散就不见他,他还是那样忙?”

  “你霖二哥晨起就往南京跑买卖去了,那头有好几个大的茶商等着签契。这一阵正是出茶的时候,忙得他脚不沾地,这一去也不知几时才能回来”话毕琴太太又问:“不过他在家也帮不上什么忙,男人在孩子的事情上不细心。岫哥这事,要叫你芸二嫂做些什么?”

  “恐怕得烦劳芸二嫂到庙里居住一阵子,在菩萨跟前抄经祷告,倘或过了夏天岫哥没有发病,芸二嫂子就能搬回家住了。”

  琴太太松了口气,点点头,“这个容易,横竖你嫂子也是成日在家没事做。”

  了疾换了双牙箸替她拣菜,淡淡笑着,“庙里清苦,就怕二嫂住不惯。”

  “住不惯?她自己的亲儿子她不操心谁替她操心?连这点苦头也吃不得,算哪门子做娘的?”

  未几月贞芸娘皆到,这屋里的饭也正吃完。琴太太在榻上坐着,了疾在下首椅上坐着,各自吃茶。

  月贞看了眼了疾,他半垂着眼坐在那里,听见她们进来也未抬眼,还是先前那副不理人的态度。

  她心里虽然攒了十二分的气,这会却有另一口气在心里暗暗吐出来。方才她本来是有理由跟着他一道过来的,可以过来给琴太太请安。她负气走了,回到房里,又是气上添气。

  那生气却是另一层生气,气自己没跟着,丢失了一个与他相处的时机。虽然路只剩下一截,可就是到了琴太太屋里也是不怕的,总能像从前一样,在彼此眼里默契地读出暗语,也算是一场会心的谈话。

  此刻她拣了根正对着他的椅子坐下,把声音提得稍微高些,故意要引他瞩目,“太太,叫我们来是有什么事情吩咐么?”

  琴太太搁下茶,把方才了疾说的话又说一遍,吩咐二人说:“芸娘,你这两日把屋里的事情交代好,打点好东西,过几天跟着鹤年一道走。到了庙里,鹤年自然晓得照应你。你拣个伶俐的丫头跟着,来往家或是传话或是传递东西,比你那老妈妈灵便些。月贞,芸娘这一去,家里的事情只好多担待起来。霖桥也不在家,岫哥就暂且搬到我这里,我看着他。”

  这事情早前缁宣便暗里与芸娘通过气,芸娘没有多余的话,并月贞都是一一应下。

  琴太太还在榻上吩咐,来来回回的功夫,月贞看了了疾好几遍,他坐在那里,眼向别的地方瞥着,简直是隔绝一切与她交汇的时刻。

  还有些干系岫哥的细则,琴太太独留下芸娘嘱咐,使月贞了疾先各自回去。二人这厢出来,月贞以为照此前他的态度,他会急着走,把她甩在身后。

  没想到却都是慢吞吞的走着,照旧是无言。

  了疾也不知自己在俄延着什么,拖拖拉拉的,身后两个斜影倒在一边,影子比人高大些,因此人与人的距离隔得稍远,影与影之间却似有还无地摩擦着。

  他自己是闷不作声,想开口问,又沉默不说,心里想着从前月贞说过的许多话。那些话他一向都不打算存在心上,就是偶尔冒出个头,他也会刻意压下去,维持一颗寡欲清心。

  眼下却怪了,那些话都成了呈堂证供,犹在耳畔。他翻检着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可惜真假忽然难辨,他维持着判官的清高,期望月贞能主动供认些什么。

  可月贞是半点不知情,直拿眼瞟他,看他那副冷态,仍是满心的疑惑。前头心里的气这会因为难得独处的时机,识趣地退下了。

  她有心要同他搭话,转着眼珠子想,总算想到几句,刻意把他的名字叫得轻柔好听,“鹤年。”

  了疾看了她一眼,淡淡启口,“什么?”

  月贞挨近一点,歪着脸笑,有丝讨好的意味,“还得是你这样的出家人,往日从不打诳语,又通些命相之术,所以你说几句话,比我们说下一筐的话还管用!家里人都肯信你。要是换我来说那些话,太太一准要说我胡言乱语,没准还要疑心我是咒岫哥病。”

  他把头微微仰起来,冷笑了一声,“不会的,大嫂比谁不会说谎?”

  笑得月贞楞一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不知道?”了疾调过眼来睨她,嘴上还噙着那淡淡的笑意。

  月贞脑子连转了好几圈,也没能参透他话里的机锋,便板下脸来,“打昨天你回来起就是这副态度,谁招你你冲谁发火去啊,做什么跟我阴一句阳一句的?你愿意回来就回来,不愿意回来我可没逼你,难道是我求着你回来替我过生日的?”

  了疾不想她竟还有一番脾气,只得冷笑着沉默下去,胸中却有股邪火往上拱着。

  两个人都带着气,走到分别的路口,月贞快速转了道,走一段,折颈望他。他竟比她走得还快,人已走入密密匝匝的翠荫里,从那些东一块西一块的罅里看他,他的影也被切得七零八落。

第55章 迷归路(五)

  月贞抱着天大的委屈回到房里来, 坐定在榻上,预备着趁这会下人都不在好要哭一场, 却又倏听见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她蓦地动了火, “做什么?!”

  原来是个眼生的丫头进来。那丫头也不是她房里的人,不过是来传话。受了她的气,也摆出脸色, “唷,大奶奶好大的肝火,我是招谁惹谁了?好心来传句话, 竟稀里糊涂撞到人枪头上来。”

  月贞看她两眼,收敛了态度, “我以为是我屋里的人呢。姐姐别多心。是谁叫你来传话?”

  丫头抱着腹向上懒洋洋地翻着眼,“你们章家老太太请你过去一趟。”

  月贞待要谢她, 不想她转背就出去了。月贞心里更添些委屈, 满心烦闷地走到客院里来。

  真是事事不顺,她那两个侄子正在场院中追逐打架, 小的那个只顾着跑, 一个不留神便撞到她身上来, 险些将她撞倒。

  她扶住廊柱子“哎唷”一声,旋即破口大骂,“闹闹闹成日闹个没完!这会都在睡午觉,你们还在这里吵得沸反盈天,把人吵醒, 是怨你们还是怨我?小孩子不知道,大人也不知道说他们两句么?任他们皮成这样, 还当是自己家里呢?!”

  老太太与白凤在屋里听见, 相互看一眼, 双双踅至门首来。看见月贞在对面廊下撒野火,老太太心疼孙子,当即也是一脸的不高兴,当着月贞喊两个孩子,“进屋来,闹什么?这又不是自己家里。咱们是到了别人家,要晓得低眉顺眼看人的脸色。”

  说着絮絮叨叨地转身回屋,“如今这是什么世道?做娘的还要看自己姑娘的脸色,做姑娘的倒把脸子挂得老高。做娘的养她这样大,操了一世的心,不想竟是肉包子打狗。”

  月贞听见了,在对面廊下呆了许久,适才进屋,也不看她们,“娘叫我来是哪样事情?”

  这会永善也从偏房踅到这屋里来,见老太太闷坐在床上不说话,白凤立一旁也不说话,月贞独在榻上坐着,大家的脸色都不好看。

  永善心里埋怨妹子,不过才受了她的好处,不好说。便走到榻上去,撩撩衣摆,摆出哥哥的架子,“请你来不为别的,想叫你领着我到那边宅里去谢谢鹤年兄弟。我的事还亏得他帮衬,这回我们到这里,又赶上他在家,自然要亲自去谢的。这点事总不叫你为难吧?你又摆着那脸色做什么?”

  不想月贞把眼望纱窗上一瞥,道:“不去。”

  永善怔忪一下,“不去?这是什么道理?我又不是叫你领着我去求人办事,我是叫你领着我去谢人家!”

  月贞倒不是对事,单是对了疾那个人。她掉转眼来,“谢人家,你拿什么谢?”

  “我们来时特意捎了些点心,还在那里放着呢。”

  “点心?”月贞好笑起来,“你们来了也有三五天了,那几包点心只怕捂也捂馊了吧?你还好意思拿去送人。不要叫我替你们脸红了!”

  老太太听见这话,捂着心口抚着架子床的罩屏哭起来,“你看看你看看,这叫什么话?我们谢人家不过是份心意,我倒是有心要拖一车的银子来谢人家,倒也得有啊!一辈子养个姑娘出来,如今她好了,扭头就嫌娘家人丢她的脸了!”

  此刻就少不得白凤出来劝两句,先劝老太太,“娘,姑娘不是这个意思,姑娘是有孝心的,只是她那张嘴您还不晓得?什么都要与人顶两句。况且炎天暑热的,难免惹得人脾气大。”

  又走到榻前来劝月贞,“姑娘也别动气,这不过是我们的一份心,鹤二爷也不见得就要吃我们这些点心。给人家看着,也是份礼,你说是不是?姑娘也快别哭了。”

  听她一讲,月贞适才诧异地抬起脸来。对面墙下的桌上正好翻着个妆奁,照见她满面的泪水与一双惶然惑乱的眼睛。

  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何时哭的,眼泪七零八落,缭乱断碎,是不成行的,简直就是她人生的映照。其实这人生里,并没有一场大灾大祸,却是处处琐屑填积的一片沉闷的海。要说不如意,没有天大的不如意,要说顺心,也并没有一样顺心。

  从前做姑娘时的一份期许,无非是简单的过日子。可日子就是片素色的绫布,看上去简单,细细瞧来,无处不是密线繁织,无处不是细碎的千疮百孔。

  她看着妆奁那块小小方镜里自己的脸,脸畔的太阳还是那片太阳,却晒得五官有些模糊走了形。镜子里的脸也渐渐虚化模糊起来,换成了另一张粉嫩如桃脸。

  那是出阁前的一夜,她偷么藏在夜里对着镜子描了个妆,就像嘴里说“才不想嫁人呢”,但心里又偷么笑着期待着,过日子不都是在自己瞒自己?

  她胡乱搽了眼泪,抽了两下鼻子,有些振作精神的意思,对永善说:“谢应当要去谢,只是那礼的确不成样子。我使人到街上重新买几包点心进来,明日哥哥走前,我领你过去。”

  这一日是怎样熬过去的,月贞忘了,只记得乱糟糟的心绪丛脞。次日是个阴霾天,因章家人是早上走,到了疾屋里时天还未亮。

  也亏得了疾起得早,去时那屋里正在摆早饭,丫头提着食盒送来的,照旧是些清粥素斋。了疾在椅上和善地笑着,同永善周全,“舅爷不嫌弃就在我这里一道吃了再过去。”

  永善不愿意,想着午晌就要走,还能在这里蹭几顿好的?便推说:“不必不必,那头也等着我吃饭。我就是特意来谢你鹤兄弟,几样点心不成敬意,是个意思。”

  月贞在罩屏外的椅上坐着,听见他喊“鹤兄弟”,暗怪永善没眼色,人家客气是客气,他还真把自己当个角色。又听见他说要走,心里更怨他一层。

  她倒想多留一会,好寻个机会与了疾把话说清楚。这会也没法子,只好跟着起身。

  了疾把二人送到门口,看了月贞一眼,忽然也变得很好客,嘴里不断说着款留永善的话。叵奈永善执意要走,死活也留不住。

  此时打廊庑底下踅来个丫头,提着个食盒,迎面喊月贞,“贞大奶奶先别急着走,我们太太叫呢。她这会还在床上没起,叫你先在二爷屋里吃早饭,一会到她屋里去,她有话问你。我这里添了两个菜,你且留一留。”

  月贞心道她来得正是时候,笑起来,把永善望一眼,“那麻烦姐姐先领我哥哥回去。”

  那丫头摆了饭便打着灯笼领着永善去了,这屋里剩下二人对坐。

  因为阴天,天亮就变得格外迟缓。屋子里还点着灯,从几扇门里望出去,院中是暗沉沉的一片,彷如一片昏海,什么都看得见,又什么都不清晰,只是个黯色的轮廓,那些轮廓在昏天暗地里轻轻摇晃着。

  桌上的灯就如同落进海里的一点光,两个人守着这簇微弱的烛火,像两个潦倒的守财奴。

  谁都没动碗筷,僵持着。

  又经过一夜,了疾心里的火消下去了一些,却有别的情绪冒出头来。此刻他看月贞的目光冷静得吊诡,她整个人在他眼中既不是从前的天真,又远不至放.荡,像是在两者之间摇晃,使她原本单调的韵致变得丰腴起来。

  他想,他的孩子长大了,却不是在他手里长大的,心里不免怀着嫉愤。

  实在也不是个吃饭的气氛,他起身坐到榻上去。刚落座,就听见月贞把牙箸往地上一丢。那牙箸是银镶头的,在地上磕得刺耳而清脆,像是代她发声。

  了疾拿起炕桌上的持珠拨转了两颗,笑说:“你生什么气?”

  “你管我生什么气!”月贞冷眼看着他。蜡炬不明,天色尚昏,罩屏上头还钩挂着帘子,慢慢地兜揽着风,起起落落地挡住一片视线,令两个人都有些面目难辨。

  他仍在轻飘飘地笑着,即便月贞看不清,也猜得到。以为会就此沉默下去,不想忽然听见他问:“你就不怕?”

  这问题没头没尾的,月贞满心疑惑,“我怕什么?”

  又是一段沉默,他起身往墙下的多宝阁走去,沉闷的声音留在身后,“你生日那夜,你与文表哥在园子里,就不怕看见的人不是我?”

  月贞打了个激灵,面色陡地一变。她追进罩屏里,借着窗户上一片晦暗的光,看见他背着身在墙下翻书,玉色的袍子是夜里的一轮月。

  她冷静地问:“你看见了?”

  “看见了。”他也冷静地答,扭头看了她一眼,“要是看见的是别人,你此刻恐怕就不是坐在这里了。”

  月贞混混沌沌地想,原来他这几日阴晴不明的是为这桩事。她本以为是在别的哪个地方得罪了他,心里琢磨不定。原来是在这一处。

  她此刻倒倏地理直气壮起来,“这话倒很不错,给谁瞧见都够我担惊受怕的,唯独给你瞧见我不怕的。”

  了疾搁下书,冷着脸色转过来,“为什么?我就那么好说话?”

  月贞噙着一丝笑意,“你鹤二爷嚜,最是个心胸豁达的人,我这点苟且小事算什么?你什么不能海涵?”

  “原来你也知道这是苟且之事。”他两步走过来,有些凛然的气势,逼近了看她。那问题日夜悬心,总算给他问出口来,“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月贞的脚不由得向后退了一下,心却是向前迎着的。

  他以为她是心虚要跑,一把将她拽住,逼得更近了,“那晚上,或是不止那晚上?”

  两个人近得脸上上下下地对着,两张嘴巴险些贴在一起。他的目光压迫下来,在她一双眼睛里打转,他自己以为是要在她眼里寻找她说谎的痕迹,可一颗心却在异常地跳动着,不全然是愤怒。

  就是这样没道理,贴得过于近了,争执又不像纯粹的争执,晦淡中若有似无的有些关情关慾的味道。连那蓝得发黑的天光,也像是故意迟迟不亮起来,把人困在个含混不清的境地,要放些什么跑出来。

  这昏暗的天色,容得下任何不应该的思绪与情.慾。

  月贞很心慌,却是悸动的慌,不是心虚的慌。她仰着脸,目光也在往他眼里钻。手腕在他的手掌里,被他握得有点疼,但那疼使得她更兴.奋了。

  她想自己还真是个霪.妇,这个剑拔弩张的时刻,她竟还希望他能再凑近一点,再近一点。

  这沉寂简直醉人,能听见彼此都有些迷乱的呼吸,虚虚实实地牵缠在一起。了疾仍然牙咬切齿,可声音却不觉放低了,有着喑沉的一点余醺,“你怎么不回答?你们都做过什么?”

  “你真要知道?”月贞反问,轻柔而蛊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