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他心里遽猝然闪过后悔的念头,连自己都觉得惭愧,可这念头一经冒出,就有些止不住。他想着要去安慰她,可出口的话更多的是对往后的顾虑与担忧,“芸娘,等孩子生下来,我们……”
话音未断,芸娘那头却倏地“哎唷”了一声。她整个变了脸,眉头紧蹙,咬着嘴唇,身子往后仰着,一副痛苦的神色。
缁宣也就顾不上未说的话了,忙起身去扶住她,“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
芸娘一时痛得说不出话,只顾摇头。缁宣疑心是要生了,登时手忙脚乱。芸娘一把攥住他的腕子,还是摇头,“离生还早得很,身子怀到后头就是这样的,偶然疼得不行。”
缁宣不放心,扶她到床上躺着,便折身下山去请大夫。
为芸娘常请的那位大夫是住在河子街上,好巧不巧,琴太太并月贞打雨关厢回来,正也经过这条街。
琴太太颠了一路,颠得肠胃有些不爽快,叫月贞打起窗帘子透气,恰好就看见缁宣打一间药铺子里出来。琴太太定睛一瞧,笑着指给月贞看,“那不是你缁宣兄弟么?怎么穿着和尚的袍子,难不成也要学你鹤兄弟出家不成?”
月贞循着她的扇子扭头一望,果然是缁宣,穿的鹤年的衣裳,便搭口道:“大约是穿的鹤年的。”
“他到庙里去了?”琴太太笑着问,渐渐把自己问得疑惑起来,“是谁病了,他到药铺子里来了,像是来请大夫的……怎么放着咱们家常使唤的大夫不请,跑到这里来请个生人?”
一词一句也慢慢将月贞敲起精神来,她不动声色地落下帘子,笑着打着马虎眼,“大约是正好走到这里吧。太太要不要叫他?”
“算了,他估摸着有事要忙,你看他那心急火燎的样子……”
月贞不再搭话,随意地笑着,实则一颗心“突突”地跳个不停。马车走出去一段,她暗窥琴太太的面色,见她慢悠悠摇着纨扇,那风徐徐地,似吹入她发怔的眼底。
这厢归家,琴太太还有些落不下心,将瞧见缁宣的细则前后思想了一番。到吃晚饭的时候,敛着两弯细眉对月贞说:“唷,是不是你鹤兄弟病了?”
月贞端着碗,趁势点头,“我看多半是,鹤年病了,怕姨妈晓得担心,所以缁大爷才在外头请大夫给他瞧。”
琴太太跟着点头,“那可不能叫你姨妈晓得,鹤年就是你姨妈的命,要是给她知道,且不论什么大病小病的,她先就要急一场。”
正好惠歌也在桌上,笑着插嘴,“怎见得就是鹤哥哥生病呢?鹤哥哥自打小时候生过那一场怪病,就少见病的。大概是别的什么人病了吧,母亲不要担心。”
月贞早吓得没了胃口,忙笑着替惠歌拣菜,“姑娘,我和太太不在家这几日,家里头还好不好?你费心了吧?我看你眼睛底下有些泛青,是不是给哪个婆子怄得夜里没睡好?”
惠歌淡笑着答复,“没什么事,就是给岫哥和崇哥闹的,他们两个好的时候好得要命,打起架来也真是拉也拉不住。亏得两个都还肯听奶妈的话,要叫我去拉,岂不是百般费力。”
说到此节,琴太太眼睛亮了亮,端着碗看了惠歌两眼,其后眼内光便黯沉下去。她心里暗暗聚起疑云,却什么也未多讲,只将二人睃一眼,笑道:“快吃饭,吃了去将孩子们叫过来我看看。”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月贞和了疾就见面。
第59章 迷归路(九)
琴太太也算得上是个聪慧敏锐的人, 夜里坐在镜前,还是觉得缁宣请大夫的事情有哪里不对。
月贞的话虽然也说得过去, 可了疾自幼就是个不爱麻烦人的人, 什么大不了的病要叫他哥哥在湿条条的山路上来回折返着请大夫?
她一点一点地将前后梳理了一遍,饭桌上惠歌的话又闪入脑中,倒是提醒了她, 现如今那南屏山住着的家人可不只了疾一个。
她慢条条地梳着头发,盯着镜子里的一盏昏灯神色凝重地出神。隔了会,她搁下梳子, 扭头对冯妈说:“我在想,是不是芸娘病了?”
冯妈在床前铺床熏被, 闻言便停下手来,“二奶奶病了……什么病啊, 怎么放着咱们家常使唤的大夫不叫, 偏在外头请个不生不熟的大夫?”
“我就是在疑惑这个。要是芸娘,好端端的, 她又会生什么病?还得避着家里的人, 伺候她的人也不回家来说一声。”琴太太慢慢走到床上来坐, “她走的时候,是带哪些人去伺候的?”
冯妈把眼一转,收回剔灯的手,“也怪,她只带了一个丫头去, 是她娘家陪嫁来的那个秋雁。那时候到我这里来回话,我还劝说多带两个人, 二奶奶偏说够了, 又说既是在佛前祈祝, 就不好带那么些人去伺候,倒不显诚心了。我想也是这个道理,就没多劝。”
琴太太暗想,倘或是芸娘病了,为什么放着丫头和尚不使唤,倒要麻烦缁宣?叔嫂之间原该避忌着些的,况且这二人从前还议过亲事,应当比旁更留心才对。
她心里冷不防地冒出个念头,掀被子的手停顿了半晌,“你明日打听打听那个秋雁的爹娘住在哪里,去看看那丫头在不在家。要是在家,悄悄将她带回家来。”
冯妈满心疑惑,“那丫头会在家?”
“我就怕她是在家而不是在山上……”
冯妈也不免警惕起来。可无凭无据,都是些揣测。琴太太还是拿不准到底是谁病,次日便叫来月贞,有意叫她去探个虚实。想她素日与芸娘有几分要好,也不便明讲,只说:
“你闲在家中也是无趣,不如到庙里去看看鹤年是不是病了。要是病了,问清楚是什么病。那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从不肯对家里说。我要是没瞧见也就罢了,偏给我瞧见,真是白叫人心头发急。”
月贞思想了一夜,正要寻个时机到庙里去叫芸娘留神,这下由头也不必费心去想了,立时应下,吩咐了车马往山上去。
这厢前脚走,那厢秋雁就被冯妈悄悄带回了家中。琴太太一听说果然是在她家里将她寻见的,心里就有了断定。
却是冯妈还有几分不明,在榻上低声问:“这丫头不好好在二奶奶跟前伺候着,跑回家里去做什么?我寻到她时,她慌得那样子,难道是偷跑回家的?”
琴太太“吭吭”冷笑起来,两排皓齿渐渐咬得死紧,“你还不明白?芸娘到庙里去,压根就不是为岫哥祝祷,是有别的事情怕家里知道,才躲出去的!”
冯妈大惊,也慢慢回过味来,想是经不住去想,可说话却仍旧谨慎,“您是说,她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所以连丫头也打发走了?”
“叫那丫头来问问就知道了。你带她回来没声张吧?”
“没有,只角门上看门的人瞧见了。”
“千万不许张扬,这可是干系着霖哥的名声。等问了她的话,仍送她回家去。”
言讫冯妈带了那秋雁进屋,琴太太何种手段,三言两语便吓得秋雁丢了魂,跪在地上,把眼见的事情的都说了一遍。
这头倒是一点点理得清晰了,月贞那头还不知情。她只怕琴太太事后起疑,进了山门便直奔芸娘屋舍而去,与她商议着将秋雅那丫头接回身边来。
月贞细细将遇见缁宣请大夫的事情说了一回,扣着眉心道:“我看眼下太太还没想到别的地方去,只当是鹤年病了。可太太是个心细如尘的人,等她后头慢慢回过神,头一个就是要去找你那个丫头核清。虽然事情不好外传,可比起来,给那丫头知道倒还不怕,她到底是你娘家带来的人。你把她叫回跟前来,不管是威逼也罢利诱也好,先稳住了她才是要紧事。”
芸娘听得发了一身的虚汗,慌着心神点头,“我一会就请个和尚去将秋雁找回来。真是的,我昨日说不要紧不要紧,不要他去请大夫,他偏不依,谁知竟这么巧,会在街上撞见了你们呢!”
“已然是撞见了,这会急也没用。”月贞打量她一回,得空呷了口茶,“你不要紧吧,为什么请大夫?”
“不要紧,胎大起来就是这样的。”
月贞想起这些时日的经历,只觉怅然,叹了口气,“你就是避到这里来,也还是要加倍留神。”
两个人都有些后怕,月贞吃尽茶,问起了疾。芸娘说:“他这会在大慈悲寺忙,大约午后回来。”
月贞笑道:“那我去他屋里等他。太太既然叫我来哨探他的病,我总要捎几句话回去才好交差。你歇着吧,我坐在这里你也歇不好,反叫你劳神招呼我。”
说了这一堆,倒像是为自己找的理由。月贞辞了芸娘,捉裙往上头去,推门进了了疾的屋子。
陡地一阵檀香扑鼻,屋子里晒着大片大片的阳光,光里漫漫地雾着尘埃,一切都是暖洋洋的,像是走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把几扇槛窗都推开,自坐到案几前头,一样是百无聊赖。
可这里的光阴又比在家的光阴好过许多似的,尽管都是静悄悄的,听着同一片撕心的蝉鸣,此刻心里却像是有些趣味的。
关于从前的绝望,眼下竟又退避了。同这些时日里发生的事情一比,那点绝望又算得了什么呢?总绝望不到桂姨娘那个地步。不论如何,她是不会孤零零死在个无人理睬的境地,她相信了疾,即便她没有等他,他也不会放下她不管的。
先前还觉得他那是多管闲事,现在又觉得那是一种幸运。
她这个人,得趣就静不得,便立起身来,把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像是头一次走进这间屋子。他走到那架多宝阁下,看见上头有许多经书,抽出一本来翻一翻,上头尽是些烟岚雾岫绕来绕去的话,多半看不懂,她却看得认真,似乎是在钻研了疾。
过了午晌,太阳略向西倾,被山崖遮去一半,吹起山风,又觉得有些凉了。矮几前还有一片太阳,她又坐了回去。
了疾进门时,恰好就看见月贞伏在那张矮几打瞌睡,呼吸均匀绵长,混在一片鸟语花香里。他听见芸娘说她等在屋里,上来时步履有些匆忙,起了一额汗,那大起大伏的胸膛此刻都随她的呼吸渐渐落平。
他悄然走过去,把身上的袈裟解来披在她肩上,自踅到案后蒲团上去坐着。
月贞半张脸给手背挤得鼓鼓囊囊的,像个少女,眉里又弯着一抹女人的哀愁与妩媚。他静静看着,脸上沐浴着阳光,神色静谧而温柔。
过了两炷香的功夫,月贞搽着口水睡醒起来,抬头看见他安稳地坐在对面,也不知坐了多久。她一时尴尬,捏着袖口把一张嘴来回搽了几遍,低着眼问:“你几时回来的?”
了疾搁下经书,唇上不觉地噙着笑意,“有一会了。你睡着,就没吵你。”
月贞有些不好意思,趴得身上也有些麻钝,便起身走到窗前晒太阳,也是有意回避着他,“我们太太叫我来的,以为你病了,打发我来看看是什么病。”
事情始末芸娘都告诉了了疾,他点着头起身去翻茶叶,“我都听芸二嫂说了。你回去就说我没什么病。”
“不说你病了,只怕太太另起疑心。”
天气炎热,他特意将炉子搬到了外头廊下去烧,抬眼在狭窄窗口上看她,“姨妈要是知道你对她说谎,更要气你。她已经起了疑心,就一定会查对出来,瞒是瞒不住她的。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就不要再牵涉进去了,该帮的你都尽心帮了,剩下的,我来想法子。”
月贞急得从里头够出脸来,“你是说,太太已经知道了?”
“就算今日不知道,明日也会知道。姨妈是个眼明心细的人,要是个男人,早就成就了一番事业。她叫你来,就是探个虚实而已。只是不清楚她眼下到底知道了多少。”
月贞陡然给他说得一阵心慌,“那你能想什么法子?”
了疾握着一柄蒲扇思了一片刻,立起身来,“你别管了,回去按我说的话回她就是。”
他走过来,说下一堆话,月贞都一一铭记在心。待他说完,她抬起眼,看见他沉着的面孔近在眼前,像是从心底里浮出来的。
她咳了一声,不自在地仰直了身子,两手抠住住窗台,“话是我记住了,那底下的事情呢?”
“底下的事情不要你管,我会同他们商议。我也只管得了这么多,至于结果,看他们的造化。”
月贞听见“造化”二字,马上想到桂姨娘。才死了一个人,眼前又跟着来了芸娘的事,她简直叹也不知如何叹。她忽然对他说:“桂姨娘死了,就前些日子的事。”
了疾没多问,都快忘了桂姨娘是谁,只是点了点头。月贞心里一团乱,这乱里,却没有害怕。也是奇怪,她自己身上还挂着一堆事,但她只顾着替别人忧虑,对自己那点偷鸡摸狗的事反倒是坦然。
了疾看了眼她惝恍的神色,笑了下,“现在知道怕了?”
话里意有所指,不知是指她与他,还是她与蒋文兴。
“谁怕?”月贞剜他一眼,旋即瘪一下嘴,有些不屑的。也不知是在指和谁。
未几他瀹了盅茶来,站在窗外递给她。他心里记挂着她与蒋文兴的事,几番想问,却到底没开口问。倒不是他大度,只是好容易与她见上一回,不想为这些事情又争执起来。想着日后归家,还有大把的时间去问。
他只说:“留神烫。”
两个人都有意不提起上回争吵的事情,月贞也还记得说过“不等”的话,所以也不去打听他的打算。前事后事,都不曾说起。
她也只说:“我晓得。”
然而还是给烫了一下嘴,她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又觉得当下这一刻简直没头没尾,好像从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从未苦恼从未怨过,这一段相会就是无前无后,无因无果的,缥缈得很。
因为缥缈,她认为这笑莫名其妙,便把嘴皮子咬着,不要笑。
背后拂来山风,似乎谁的手推了了疾一把,他略微将身子向前倾了倾,鬼使神差地亲了她一下。
这一吻轻盈得很,也没尝出个滋味,倒是退开时,两个人都像是受了惊。他沉默着,把眼扇动两下。月贞则渐渐将两眼睁得溜圆,四下里看看,不见有人。
山底下乌七八糟的响彻着香客的嬉笑声,和尚的诵经声,木鱼声,钟声……他们是在这些声音之上的,既离了红尘,也离了佛门。
她这会连魂魄也是飘飘荡荡的,不知是真是假,疑心是个恍然而过的幻觉,便眨着眼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嗯?”了疾楞了一下。他自己也没想到,原来从前觉得的千山万水,一旦往前一探,不过是一步之遥而已。
意外是意外,可这也只不过是一个自然的峰回路转。似乎廊头对面的断崖就该立在那里,脚下的西湖就该碎成那几片,太阳就该这般灼热,所以心念转动,他就该在此刻亲她。
他倏然笑了,低着眼看她,“就是这个意思。”
月贞更是把脸低垂下去,点起一只脚尖,碾着墙内的地砖。她要挖出个洞,把一切羞意都埋进去,不好给他发现。
“这个意思是哪个意思啊?”
了疾不知该如何说,他从没讲过那些话,有些生疏与矜贵的赧意,“你想的那个意思。”
月贞掉过身去,背抵在窗台上,云淡风轻地说:“我可是什么也没想,你别冤屈我。”
两个人都明知是在撒谎,所以两个都心照不宣地笑着。月贞听不见他的回音,心下有些忐忑起来,却还是装得漫不经心地呷了口茶,“和尚,那你,是不要你的佛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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