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他原本打算趁着往北边跑买卖的功夫带着月贞一齐走的,已做好为她受一场刑罚的打算,未曾想只是一厢情愿。
那月色照着他欢欢喜喜地来,又照着他心灰意冷地去。他满是不舍不甘地翻上墙头,浑身有些发软,脚下一滑,蹬了快砖头下去。
那砖“咚”地一声掉在草地里,倒给他提了个醒似的。他在墙头发了片刻呆,将那一片砖石一摸。年头久了,有好几快松动的砖头,略一沉思后,他将那几块砖头都抽出来丢到墙内的草地里。
他想,月贞此刻不喜欢他也不要紧,留下些不痛不痒的证据在这里,叫李家对她慢慢起疑,直到容不下她。或许她日后无路可走,就只能走到他怀里。
尽管知道这法子有些卑鄙,可他恰恰也不是个君子。
次日果然给看门的婆子发现那几块砖,婆子疑心是有野贼翻墙出入偷盗东西,却怕给管事的晓得她夜里只顾着赌钱吃酒没守在门上,便没声张,只暗暗存在心里,私下探听有哪房里失盗了东西。此事暂且不题。
只说不日梅雨时节悄至,接连三五天的薄雨浓云。冯妈派去庙里哨探的人恁是没探着个什么,琴太太也渐渐发起急来,唯恐再耽搁下去芸娘就将孩子生出来送人,反倒白丢了罪证。
这日便吩咐冯妈,“看来她那个奸夫是个仔细人,越是临近生产越是不肯露面了。也罢,你派辆马车到庙里去,先把二奶奶请回来,我亲自问她。”
冯妈依话打点了车马,当日午晌便将芸娘接回家来。那时月贞还在屋里睡午觉,正在做梦,梦见一片急促的锣鼓声,还当是哪家在搭台子唱戏。
哪里是锣鼓,分明是珠嫂子火急火燎的脚步声。珠嫂子跑进卧房里来,猛地将月贞摇醒,“我的姑奶奶,你还睡呢!出大事了!”
月贞迷迷糊糊坐起身,把眼镜揉了揉,“什么不得了的事?是不是崇儿哪里不舒服了?”
“哪里是崇儿,是芸二奶奶!”珠嫂子说得眉飞色舞,“你猜怎么着,我才刚见芸二奶奶回家来了,是冯妈使人套了马车去接的。我在园子里撞见,吓了一跳,挺着个肚子!我的老天爷啊,她几时有的身孕?怎么家里头一点都不知道?”
说得月贞登时还了魂,“二奶奶是回房了还是往太太屋里去了?”
“我看是往太太屋里去了。”珠嫂子眼珠子一转,压下声音,“嗳,什么事情呀?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啊?”
月贞着急忙慌下床穿鞋,“我能知道什么?你说她有了身孕,我瞧瞧去啊。”
待出门时又想,琴太太未使人来叫,她这厢主动送上门去,倒像是知道些什么似的。便不忙着去了,在榻上坐定,向珠嫂子招招手,“嗳,你去太太屋里打听打听,怎么芸二奶奶忽然回来了?”
珠嫂子见她那副急色,不信她什么都不知道,却不拆穿,遵命自往琴太太屋里去哨探。
那院子里倒分外热闹,一干丫头媳妇围在廊下,都在议论芸娘怀孕之事。屋里却是静悄悄的,只有琴太太冯妈芸娘三人。
梅雨时节的天气总是发闷,阴晴不定。倏地一声响雷,雨说来就来,噼里啪啦砸在地上,有些迫人的气势。芸娘跪在屋里,听见这动静,连头也不敢抬。
除了雨声,屋里只得一片磨人的死寂。琴太太坐在榻上盯着芸娘的肚子,半晌不开口。比及开口,却是轻笑了一声,“我的二奶奶,你是什么时候有的孩子,怎么我这个做婆婆的,竟然一点不知道?你瞒得真紧呐。”
芸娘身子颤了下,壮着胆子抬起头,心里将默了好几日的话徐徐道来:“媳妇不是故意要瞒人,实在是这胎也怪,起先一点反应也没有,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后来渐渐觉出不对,请了大夫来瞧,大夫说我这两年身子弱,这胎恐怕不大稳。我怕真出了什么事,反叫阖家跟着空欢喜一场,就没声张。想着等胎象渐渐稳固了,再回明太太不迟。”
琴太太打鼻子里哼了声,“听你的意思,瞒着家里头还是为大家好了?我竟不知你有这片苦心。”
她渐渐将嘴角放平,一双眼尽管懒懒的,却是又阴又冷,“你还敢在这里睁着眼睛说瞎话。我现在问你,奸夫是谁,你老老实实说了,我或可饶你。你若不说,头一件,这家里容不下来历不明的孩子,我不管你怀胎几月,会不会伤及你的性命,都得给我落了这胎。”
芸娘吓出一身冷汗,仍执意说:“孩子自然我们夫妻的,太太可千万别听人胡说。”
“霖哥在南京,我是问不着他。可他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儿子,他有了孩子,还会瞒我?你既然说先前请大夫瞧过,请的哪一位?我倒要请这位大夫到家来问问。”
芸娘低着眼道:“请的是一位姓鲁的大夫。”
琴太太听她说得有名有姓,就猜到这大夫八成是提前打点好的,不过走个过场使冯妈派人去这大夫家里查对。
而后另有吩咐,“冯妈,路上顺道把亲家母也请来,她女儿说我冤枉人,在这里抱屈,我做婆婆只好把她做亲娘的也请来公断公断。”
芸娘的母亲养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倒罢了,女儿是嫁到别人家,生怕人家议论她教养得不好,因此对两个女儿一向严苛得不得了。听见女儿哪里有错,还不等人抱怨,她先要将女儿好一顿教训。
眼下琴太太要请,芸娘心知她母亲一来,非但帮不上她什么,简直是火上浇油。她吓得哭着磕了个头,“太太,我母亲今年起就有些身子不好,求您快别劳动她来了吧!”
琴太太散淡地笑了笑,“那不成,这样大的事,可不能瞒着亲家。省得你在这里喊冤,也没个人替你做主。你先回屋里去歇着吧,来回一趟也得半日功夫,你大着个肚子跪在这里,倒像我故意叫你受刑似的。”
说话便吩咐冯妈送了芸娘回房。到屋里一瞧,秋雁早没了踪影,芸娘不免慌张。
冯妈笑道:“秋雁跟着奶奶一回来,就给锁到太太院里去了。二奶奶别怕,等你母亲来,咱们几面说清楚了话,自然就放她。”
芸娘不过是靠了疾的嘱咐支撑着,要她自己,是一万个没主意。眼下冯妈一走,她便惶惶不安地软在床上,整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她那陪嫁的妈妈带她到大,还不知道她?一看她这样子,心里就有些清楚了。这个节骨眼上,也不好多问,只负气地说了一句:“你真是糊涂!”
芸娘呆怔怔地望着她,心想连她不问也猜着了,何况是琴太太那么个心细的人。她只恐自己不打自招,身边急需个人来为她做主心骨。缁宣是不行的,他此刻只怕躲还躲不及,哪里会往枪头上撞呢?她想到月贞,是她在这家里唯一可依靠的人。
她叫妈妈去请月贞来。那妈妈也恨她不争气,没好性道:“贞大奶奶早让霜太太叫到那边宅里去了!你才到家,大家就议论起来,霜太太那么个爱看热闹的人,能坐得住?”
果不其然,月贞没等到琴太太叫,就先给霜太太叫了去。下着雨,月贞走来裙子湿了一片,霜太太既热络又体贴,使人翻腾了个炭盆出来点在榻前,给她烘衣裳。连沉默的巧兰也是对她翘首盼望。
也是因为下着雨,潮湿的空气像片帷帐,将人围拢在这黯淡的屋子里,人与人之间就莫名有些亲密的意味。
霜太太搭着胳膊在榻上,眼底的笑止也止不住,“贞媳妇,芸娘身上真格怀着个孩子?”
巧兰同样闪动着一双眼,但那眼里不单是瞧热闹的兴奋,还藏着局内人的试探与担忧。听见芸娘背着人有了孩子,她头一个就想到缁宣。可是不凑巧,今日缁宣不在家,她想质问也寻不着人,只好跟着向月贞打探。
月贞一头替芸娘担心,一头还要替她对这些人打马虎眼,简直恨不能多长副心眼。她牵着裙子讪笑,“确切我也不晓得,我也是听见下人们议论的。二奶奶一回来就给太太叫到屋里去了,我还没见着她呢。”
霜太太撇着嘴角“啧”了声,“那八成就是真的了,你婆婆不比我,眼里揉不得沙子。夫妻俩有了孩子,怎么瞒着不对家里说?可见里头真是有鬼。”
她一面揣测,一面得意着。当初执意要将芸娘说给霖桥,不过是她这头悔了约,不好对芸娘家里交代。却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还有这么个额外的收获。能给她妹妹添些堵,就够得她暗里高兴的。
月贞窥她一眼,谨遵了疾的话,一问摇头三不知,“二奶奶大概是有什么苦衷,连我也没说起过。”
巧兰有些不信,“芸二奶奶和你最是要好,连一点风也没透给你?”
霜太太淡瞥她一眼,“既然弄鬼,哪里敢轻易叫一个人晓得?况且你们几个媳妇里头,属贞媳妇最不爱招惹是非。”
这话倒不假,一堆矮子里总能挑出个个高的。尽管看不起月贞的家世,可这两年比对下来,还真就属月贞最称人的心。
霜太太又把月贞看两眼,渐渐真生出一二分喜欢,便吩咐赵妈,“晚饭叫厨房里添一道蟹膏炖蛋,贞媳妇喜欢吃的。”又掉回眼对月贞说:“你在我这里吃了晚饭过去,往你婆婆屋里去听听看她们都说了些什么,明日又来告诉我。像是叫了亲家母过来?这回可真是热闹了。”
月贞心里哭笑不得,面上温顺地点了点头。
吃过晚饭回去,还没到屋就给叫到琴太太屋里去。这屋里刚摆上晚饭,琴太太叫月贞坐下,轻提着眉眼问她:“才刚我使人去叫你,你不在屋里跑到哪里去了?”
因月贞一向与芸娘有些要好,琴太太只怕二人私底下聚在一处商量出法子来对付她。幸而月贞说是给霜太太叫到那边宅里去了一趟。
闻言,琴太太的脸色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你姨妈一定是问你芸娘的事情。她是不好过来,不然早飞过来瞧热闹了。如今好了,我的儿媳妇出了乱子,她只怕嘴都要笑歪!”
月贞趁势探听,“二奶奶的事,太太问清楚了?”
说起来琴太太便来气,搁下箸儿,暗暗咬着牙关,“问她她还跟我嘴硬。谁家的媳妇有了孩子不是欢天喜地恨不能满世界张扬的?偏她将上上下下瞒得死死的,还编了个慌躲到庙里去,打的什么主意?她是想着我老了,留心不到?”
说话间,有意横了月贞一眼,“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这家里就别想有瞒在我眼皮底下的事情。”
月贞却听出来,她到底是没有真凭实据,并不知道奸夫是谁,大概只是凭着秋雁的话去推断。这下终于叫月贞松了口气,只要没实证,就是天大的事也能含混遮掩。
作者有话说:
了疾:这个家没有我,迟早天下大乱。
月贞:那你快回来啊!
第61章 别有天(一)
雨势渐小, 天色已晚,饭桌上掌了灯来。精致的饭菜在潮湿的空气里凉得尤其快, 琴太太吃了几口, 也没胃口再吃下去。
月贞陪着笑脸给她拣菜,“太太别气,媳妇说句话, 太太听听看在不在理。眼下两边宅里都传开了,我看最要紧的还不是二奶奶那头,是要堵住那些下人的嘴。要是给传到外头去, 就是二奶奶没什么,也要给人说得有什么, 岂不是坏了咱们家的名声?别说霖桥的名声毁了,只怕议论起来, 惠歌的脸上也不好看。”
经她提醒, 琴太太忙命冯妈将管事的婆子媳妇都叫来,一时也顾不上芸娘那头, 便吩咐月贞, “我估计着亲家太太一会就该到了, 今日天色已晚,就先不问了。你亲自去门上迎亲家太太,先安顿她住下,明日再说。”
月贞依话尊办,到门上候着, 果然黄昏时见芸娘娘家的马车远远驶来门前。芸娘的母亲姜夫人听见这事,本不打算来, 可躲是躲不过, 便只带了一个婆子套了辆车悄悄的来, 生怕被熟人撞见问她,做贼似的。
两厢见过,姜夫人就问琴太太,月贞一行引着她往客房里去,一行听冯妈在旁清清淡淡地笑道:“出了这样大的事,把我们太太烦得不得了,一早就说头疼,这会还支撑着去嘱咐底下的人别瞎嚼舌头,传出去,我们两家的面子上都不好看。太太吩咐收拾了间屋子出来,先请夫人去歇息,事情明早再说。”
那姜夫人一向知道琴太太是个待客周到的人,这会连亲家母也不肯见,想必真是动了大气。她自觉羞惭,咬紧了牙,“芸娘简直太不像话了,不论是真是假,闹出这么些笑话叫家人操心就是天大的不该!尽白费了我从前对她的教导!妈妈只管忙你的去,还请贞大奶奶带我到芸娘的屋子里,我非要骂她一顿才好!”
冯妈便丢下不管了,由月贞领着她到芸娘屋里。这厢才刚进院,芸娘听见动静迎出来,两人在场院内一碰头,姜夫人扬起手狠狠掴了芸娘一掌,突如其来的变故连月贞也吓得呆住。
芸娘挺着个肚子,在湿漉漉的地上跪下,抽泣着才喊了声“母亲”,姜夫人便恨不得把两只耳朵捂起来,“你快不要叫我母亲,我哪里生得出你这样的女儿?!”
院中都是些水洼,芸娘跪在那里,她那陪嫁的妈妈早规规矩矩立去了姜夫人身边,并没个人搀扶她。
月贞见状,替她凉了半截心,躬着腰将她搀起来,尴尬地笑了笑,“夫人有什么话好好说,哪有问也不问一句就先打人的呢?先进屋里吃杯茶,坐下来慢慢讲。”
姜夫人碍着她的面子,不好再发火,掉头向她抱怨起来,“贞大奶奶不知道啊,我原本在家好好的吃午饭,谁知忽然听见这种事。别说我,连我们家老爷当时就搁下了碗,脸色铁青。做女儿的传出这种话,你以为是伤她个人的体面?那是打我们娘家人的脸!我们老爷在生意场上结交了多少朋友,要是传出去,往后怎么见他们?就连我,也不知怎么去招呼那些亲戚朋友。”
说话走到房中,芸娘全不中用,只顾低着脸哭。还是月贞吩咐那妈妈去奉茶果点心上来,陪着姜夫人说话,“夫人可别信那些话。二奶奶有孩子是不假,可这孩子谁说就一定是不清不楚的啦?那些人都只把人往坏处说,有一点不对的地方就说成是十成的不是,哪能轻易信呢?”
姜夫人睁圆了眼道:“哪里怨得人说她?她好好的怀个孩子,为什么不对家里说?”说话又将冷眼转向芸娘,“要不是你婆婆请我,我才没脸来!你父亲已经气得个半死了,你还有脸哭!”
大家都认定这一点说不过去,芸娘那些辩解的话实在牵强,连姜夫人也认定是里头有鬼。
月贞却想,这做娘的连自己的亲女儿都不肯护着,一心只想自己的脸面,真够人寒心的。可她也不便多插嘴,只在一旁陪坐。
芸娘一见她母亲,更觉心灰意冷,险些就要不打自招,还是暗里瞥见月贞的眼,才又支持住了。然而还是哭,知道说什么都有些立不住脚,索性就什么也不再说。
姜夫人看见她就来气,恨不能她一早死在娘胎里,白坐了一阵,就被月贞劝到客房去歇息。
夜里姜夫人辗转反侧,一想到晨起要同琴太太一齐过问这事就胆战心惊。那位亲家母她是知道的,说话绵里藏针,办事滴水不漏,是个厉害人,还不知道要当着人怎样打她的脸呢!
她打定主意,届时一句话不多说,横竖女儿嫁到了李家,就是他们李家的人,要死要活,随他们去处置,只要她这里能保住自家的体面就好了。
于是次日一早,姜夫人就到琴太太屋里去,当着众人的面先表白了一番,“二奶奶虽然是我的女儿,可我这个人是绝不护短的。我来时我们老爷就对我说,女儿既是别人家的人了,又传出这么些不好听的话,我们是外人,不好多插什么嘴,凡事还要请亲家母自行裁夺。”
话一讲完,屋里便是静悄悄的一片,月贞见芸娘跪在底下,两只眼睛又红又肿,想必又是哭了一夜,大概是把眼泪哭干了,这会只是呆呆的,脸色惨白。
这番话正合了琴太太的意,她因手里没有实证,就把这些人找来,有意叫芸娘看看眼下是谁也帮不了她。
她在榻上坐着,再恰当地施了几句软语,“亲家太太严重了,还是没准的事情。可话说回来,正因为没准,我才要问个明白。我们李家虽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在钱塘在杭州府也算有些头脸,总不能生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养在家里吧?我也不是要怎样,只要把话说清楚了,趁着风声还没走到外头去,这胎该处置处置了,往后就当没有这回事。闹出来,大家都不体面。亲家太太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姜夫人信以为真,急得赶上前拧了芸娘一把,“你这气死人的丫头,还不快说?!”
芸娘半副身子摇晃了两下,看一眼她娘,又看一眼琴太太,心里已渐渐不存什么念头了。
自打她归家来便是孤立无援,缁宣避在那边宅里,杳无音讯,底下的下人都拿瞧好戏的眼睛瞧她,身边的妈妈也抱怨她惹出这天大的笑话。如今亲娘虽然来了,也不站在她这一头。
此刻不论琴太太的话是真是假,她都是浑身的麻钝和疲惫。想着苦撑下去也是个没意思,孩子生不生下来又有什么差别?连活不活着也像是没差别。
其实想一想,此时此刻不过是在这里白犟一场。未必躲过了今朝,明天就能安然无恙?不会的,就算捱过去今天,还有明天,后天,无穷无尽的日子里,处处都藏着刻薄的话与嘲讽的眼。
然而从前,好歹还有缁宣,他们偷来的情感给她苦闷的日子一点甜头,往后这点甜头不会再有,她将坠入个更加冰冷尴尬的境地。
想到这里,芸娘慢慢抬起脸看向琴太太,她在上头坐着,气势逼人,面孔流露着一片温柔的凉意。
她微微张开嘴,就要招认,连月贞也跟着揪了下心。却在此刻,门首传来一声笑,“母亲这是做什么?媳妇就是再惹您生气,也不好叫她跪在地上啊。这梅雨天里,地上潮气重,您就不怕把您孙子给熏病了?”
斜望出罩屏,原来是风尘仆仆的霖桥。他束在头顶的髻散下来几缕,满身的泥点子,连靴上也是沾满了泥泞。他在门口跺了几下脚才肯进来,后头还跟着了疾。
二人踅入罩屏,月贞是满心的意外,然而看见了疾,她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去,几乎要笑出声。
了疾看了她一眼,趁众人皆惊的功夫,向琴太太合十行礼,“我来得不巧,姨妈像是在问什么要紧事?我不好在这里,先过去给我母亲请安,晚些再来给姨妈请安。”
有头没尾的,他又走了。月贞的眼睛送了他一段,当下转回来,屋里的局势就有了些变化。
一干人脸上都写满意外,只霖桥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笑脸,脸上白得发冷,不知淋了多少雨。他带着一身疲惫先将芸娘搀起来,又向姜夫人深深作了个揖,“岳母大人也来了?小婿因往南京去了一趟,才刚到家,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姜夫人简直摸不着头脑,定在那里须臾,讪笑了两声,“不要紧不要紧……你这是,才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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