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 第70章

作者:再枯荣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古代言情

  她红了脸,把头发从他手指上收回来,绞在自己的指端,“都是急芸娘的事情,把头发都急乱了。”

  一开口,就有了话头,还是说别人。说别人的事似乎更自然些。月贞把两个胳膊撑在炕桌上问:“我过来也没见缁大爷,他是在外头忙,还是故意躲到外头去的啊?”

  了疾温柔的眼色忽然添了抹嘲弄,“他去送文表哥去了,你不知道?”

  “啊?”月贞是真不知道。自那夜与蒋文兴一别,就不得空过问别的事,一心只替芸娘发愁。便问:“他要走?去哪里呀?回乡去?”

  了疾在她眼里望两眼,没发现装样子的痕迹,信她是真不知道。他略微放心下来,倘或她与蒋文兴真有过深的关系,她不会连他要走都不知道。

  他眼下又觉得大概是自己多疑,心下有些惭愧,为自己胡乱揣测过月贞。便益发温柔地对月贞说话,“他要回雨关厢一趟,然后像是要往去北方做买卖。”

  月贞随口道:“他哪里来的本钱呢?”

  了疾也随口道:“我给的。”

  “你为什么给他钱啊?”

  了疾将眉眼一提,一副理所然的表情,“留他在家里,我不放心。你难道忘了你生日那夜的事?”

  经他一提,月贞猛地想起来,她自以为她和蒋文兴已经是结局,然而在了疾这里,还没开场呢!她生怕他问,忙打马虎眼,“看来你有钱呀!我还以为你出了家,就真只做个清贫和尚呢!”

  了疾笑了笑,看她这事不关己的态度,半点不在意蒋文兴的事一般,他倒不好刨根问底追究了,只怕显得自己气量太小。

  便转头说起他自己的事,“大慈悲寺的佛塔修建好了,我这一趟下山来,就是请县衙的寥大人去检验。师父有信托人捎回来,大约中秋后就能回到钱塘来。等他回来,我把小慈悲寺交回给他老人家手上,我也就能回家了。”

  月贞听了呆愣一下,“你要还俗回家?”

  他两手把住茶盅,点头笑着,有一分腼腆,“不回家,怎么给你个交代呢?”

  月贞忍不住要笑,便将嘴唇咬住,往窗上瞥,“这家里都是你的骨肉血亲,你可别全赖在我头上,我从来没要你还俗回家。”

  了疾对她这态度有些生气,也捉住这个时机,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回来,要说两句又没说,凑去咬了她的嘴巴一口,“嘴这么硬?我尝尝看。”

  月贞的心快从心口跳出来了,她低着脸,找不到什么词句来说,就掐了他的胳膊一下,“你怎么咬人的!”

  他又凑近了,两只眼亮锃锃的,含着笑。待要说话,却听见一阵发急的脚步声,两个向窗户一望,见巧兰的影打院门处进来。

  月贞冲着了疾瘪一下嘴,偷笑道:“一定是来问芸娘的事。”

  果不其然,巧兰一进门,便急着来拉月贞,“我听见你到我们这头来了,还满世界找你呢,原来你在这里!快,到我屋里去说话,我预备下了新鲜点心!”

  月贞脸上红红的,庆幸巧兰急得没留心看。她给巧兰拉出罩屏,又抠住罩屏的边歪着头对了疾说:“我们太太请你过去一趟,她有话问你。”

  了疾眼睛望着她,两个人都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

  不一时换了身袍子,又到那头琴太太房里。琴太太动了伤心,又大哭了那么一场,现下还是没精神,恹恹地歪在榻上。

  睇见了疾进来,她撑坐起来,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拿不准该用何种态度对他。要是别的人,大大小小总有片私心,帮人周全这种事,肯定是为一份好处。可她知道了疾,他帮人不过是行善,不要好处。因此她那些人前冠冕堂皇的话,在他面前都说不通。就如同那些利欲熏心只能瞒满别人,在菩萨面前是瞒不住的。

  她索性什么也没问,横竖事到如今她也不能拿芸娘怎么办了。便只问了了疾几句家常,听见他还俗的打算,她心里又冉冉生出些喜悦与希望。

  他虽不是她的儿子,和这家里的人也不是一路人。恰因如此,她反倒格外喜欢他,那喜欢不带一点功利心,这一点倒是同霜太太是一样。

  她握住他的手拍了拍,“好孩子,好孩子……”拍着拍着竟然哭了,今天也不知是怎么的,眼泪一旦开了头,就有些收不住。她不好意地拭了拭,笑道:“你母亲知不知道?”

  “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姨妈也知道,母亲那个人,一告诉她她就要折腾起来,闹得阖家兴师动众的。 ”

  “回头我告诉她。”琴太太吁了一声,想着好事坏事没完没了的来,倒是热闹。

  转头又想起件事托他,“你文兄弟说是要往北边去做买卖,人家既有志向,咱们也不好留他。只是你两个侄儿年纪还小,私塾嚜还上不得,你在外头打听打听,有没有学文好的秀才相公,请一个到家来,接你文兄弟的差,教他们读书写字。等他们再大一些,再同你缁大哥的儿子一齐到私塾里去念书。”

  了疾想了想道:“我认得的秀才相公倒有,只是都是些闲散子弟,请他们来教导孩子,他们断是不肯的。霖二哥在外头做生意,认得人多,怎么不叫他打听打听?”

  一说起霖桥,钱太太便又怄起一口气,“不要跟我提那个孽障,我现下听不得他的名字,我恨不得赶他出去!”

  这时候她和霜太太倒真像是一对亲姊妹了,满脸都是做母亲的无奈与痛心。了疾也很识趣地打住这话,应承道:“那我在外留心,有品行端正的读书人择定一个请到家来。”

  琴太太又叫他去看看元崇,顺道留下来吃晚饭。了疾走前,特地将几扇窗户替她推开,放那太阳进来。西晒的阳光照到榻上去,琴太太憔悴的脸上裹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她窝在那里笑一笑,有种脆弱的温情。

  到月贞房里时,月贞倒还绊在巧兰那头,不在家,了疾便自去偏房里看元崇。元崇正伏在案上写字,看见他进屋便又惊又喜地丢下笔扑到他身上去,“鹤二叔!”

  了疾抱他到榻上,问他:“文先生都走了你还这样用功?怎么不与哥哥到园子里玩去?”

  元崇到了榻上还不肯下来,赖在他怀里扒着他的肩,“祖母说我们家都是做买卖的,还没有个走仕途的人,要我好好读书,大了去考功名,学二老爷去当官。二叔,什么是‘走仕途’?”

  他恐怕连二老爷都不大记得是谁,只有个模糊的印象,是位威武肃穆的老爷。仕途他也不了解,现就承担起了大人们的指望。

  了疾替他觉得累,摸着他的脑袋淡笑,“学谁都好,可千万别学二老爷。”

  偏巧给月贞在门外听见,笑盈盈地走进来,“要让你爹听见你这话,先就要打死你。”

  元崇又黏到月贞身上去,月贞抱他抱得吃力,坐在榻上向了疾抱怨,“你看看他!又吃胖了,又长高了,沉得我抱不住!”

  其实元崇身段倒不胖,只是长了张圆乎乎的脸,虎头虎脑的,满是淳朴敦厚。

  陈阿嫂端上茶来,笑着插嘴,“奶奶可别这样说他,偶然奶奶不要他在您屋里睡,他回来就照着镜子说:‘是不是娘嫌我挤人?’他嘴上不说,心里能记好几天呢。”

  一听这话,月贞止不住眼皮直跳,睐目将了疾窥一眼。幸而他如常地笑着,抬手过来摸元崇的脑袋,“崇儿这么大了,应当各人睡。”

  元崇掰着指头憋着嘴咕哝,“一月里有几天我都是自己睡的。”

  了疾逗他,“那几天怎么不跟着母亲睡?”

  “母亲不叫我跟着睡。”

  这两人只顾你来我往地逗趣,却把月贞说得胆战心惊,生怕露出点什么来。她忙把元崇放到地上,笑呵呵站起来,“鹤二叔还是到屋里去坐吧,这间屋子小,坐着没意思。崇儿也该睡一会了,陈嫂子,快哄他睡觉去。”

  说话先溜了出去。了疾只当她是某种暗示,心念也不禁躁动起来,就跟着转到那边屋里。

  进门果然不见下人,今日天大的新闻,大家都忙着出去同人议论是非,况且月贞早前又不在屋里,谁还在屋里守得住?

  了疾看见她打帘子进了卧房,犹豫着要不要跟着进去。脚步正在帘外徘徊,谁知她又钻出来,撞在他身上,撞撒了好几张绣帕。

  月贞一一拾起来摊在炕桌上,有些不好意思,不知是为撞到了他,还是为这堆帕子,“这是我闲时练活计做的,你拣一条,做得不好,不过一针一线都是我自己动的手。”

  或许还为一份心虚,不过了疾不知道。

  连他自己也有几分心虚,因为瞥见渠大爷的牌位立在供桌上。几个红漆的字十分鲜亮,引人瞩目,可以看得出来是时时搽拭着的。他丢下那堆帕子走去上香,将牌位盯着看一会。牌位也盯着他,仿佛是他那个憨厚的大哥在笑着关怀他。

  他想到方才跟过来时,是怀着一点色.心的,此刻便更有些难为情和愧疚。

  月贞在罩屏内疑惑,“你嫌我做的帕子不好?”

  了疾又走进去,低着头说:“我这位大哥,一向是个敦厚的人。”

  月贞把眼稍转一转,就知道他那老毛病又犯了,不是愧对佛主,就是愧对大哥,反正天底下,他对不住他自己一万遭,也不肯负别人一点。

  她把两眼一翻,嘟哝道:“他要真是个敦厚人,肯定不会跟我们计较。”

  他抬起头来笑笑,随手翻了翻帕子,“还有没有别的?你这些花样子都过于女气了。”

  月贞想起来从前做过一条月魄色的,用银线绣了个月亮。她折进卧房里去,躬着腰在箱笼里翻翻着翻着,听见身后有慢沉沉的脚步声,那声音刻意压着,是不想惊动她。

  她也就没起身,仍假装在那里翻,心却突突跳个不停。

  那脚步声止在背后,一股檀香围拢过来,了疾的胳膊也围拢过来,将她拥在怀里,在她耳畔温柔笑着:“你是不是故意引我到你房里来的?”

  月贞尽管有了些经历,也仍觉得脑子有一片空白,无措地在他怀里转身,嗔他一眼,“天地良心,我可没有。”

  了疾俯下来亲她,担心有下人回来,因此呼吸有些乱,动作也有些没章法。他依仗本能把舌溜进她嘴里去,想到在山上的那一夜,那些乱糟糟的画面并不深刻,但他仍记得那感觉,人像是入了魔,发了疯,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的心像是化在她软.绵.绵的嘴里,却有别的地方渐渐坚壮起来。月贞感觉到,愈发面红心跳,骨头也软了,神魂也软了,偏在这时溜嘴说了句玩笑,“你渠大哥可在外头盯着呢。”

  了疾退开了一些,没奈何地笑着,“你简直有些不解风情。”

  “难道你解呀?”月贞就是不服输,什么都要同他争辩两句,心里想她一定比他解风情一些,可怎么能说出来?

  她把脸笑捂在他的胳膊里,好半晌才抬起眼,垫着脚又亲回去。

  她的胳膊圈在他脖子上,慢慢摸到他光秃秃的脑袋,从四片嘴唇间笑了声,“你蓄起头发来会是什么样子啊?”

  了疾便停下来,向她背后望去。那里是她的妆台,照着两个人,她足足比他小了好几圈,嵌在他的怀抱里,像是从他身上长出来的。

  他看着镜子微笑,“我也不知道,连我自己也忘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说着就有些微妙的感觉,好像他十几年的光阴是中断的,其间并没有什么重要的记忆,如同被埋藏起来。如今又给她挖出来,续上了。

  月贞扭头望一眼那镜子,觉得真是天造地设的两个人。她是兜转了许久才转进他的怀里,觉得自己真是辛苦,有一点酸楚的滋味,不免幽怨地扭回来剜他一眼,“你要是不出家,没准我到你家来,就是嫁给你了!”

  他掐着她的腮说:“我要是不出家,恐怕身边早有好几个女人了。”

  月贞想想也是,他要是不出家,以世俗男人的眼光看待她,说不准也就不觉得她好了。这一段遗憾,又恰恰是最好的。

  这一日真如世事变迁,许多柔肠辗转,都有了一份结果似的,只不过有人喜,有人哀。

  芸娘自打跟了霖桥从琴太太屋里回来,就没开口说过一句话,哑巴了似的,躺在床上睡了半日。睡也睡得不安,却像不敢睁开眼,总是怕看。

  到晚饭时候,她那妈妈进来叫她吃饭。她爬起来,才发现霖桥早不在家里。问妈妈,妈妈说:“二爷见你睡着,就换了衣裳到茶叶行里去了。他刚打南京回来,有些事情要去交代。”

  芸娘不由得松下口气,从前是懒得见他在家里,如今是怕见他在家里。

  她捧着肚子走到外间,立在圆案前,看了眼桌子底下的梅花凳。

  那妈妈适才冷淡淡地给她拽出来,脸上透着点不耐烦。芸娘知道还是为她这个肚子,事情虽然了结,但众人的疑心却难消,只是拿她没办法而已。

  她端起碗道:“他们说得难听吧?”

  妈妈将几个丫头赶出去,也拽了根杌凳坐下,有些怒其不争,语重心长,“想也知道不会有什么好话。太太虽然松了手,可事情到底是明摆着的。我的姑娘,你怎么那么糊涂!我也不问别的,我就问你往后打算怎么办吧!”

  芸娘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只有些死里逃生的感觉,浑身是虚软无力的,更兼挺着个肚子,越发觉得吃力,连笑也笑得吃力,“还能怎么办,许我吃我就吃,许我睡我就睡。”

  说到吃,妈妈把几个碟子往她面前挪一挪,怄着气道:“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菜!你以为这事就算完了?这还不是冯妈的意思,吩咐厨房里,往后一口好的都不给你吃!早上饶了你,那是拿二爷没办法!”

  眼前都是些粗而无味的东西,哪能同从前的金齑珍馔比?芸娘一面嚼咽一面笑了笑,“妈妈别气,还有的吃就不错了。况且我这会也吃不下那些鱼肉。”

  正说着,只见霖桥进来,提着个食盒,挂着外头酒楼的名牌。他挥挥手,赶了妈妈出去,自己将食盒里三个碟子摆出来。

  屋里突然静默下去,只有“叮咣”摆碗碟的声音,一下下敲打了着芸娘的心。那颗心早是千疮百孔,哪里都在流血,倒不显得哪里尤其痛了。

  她此时最突出的感觉,是对霖桥莫大的感激,以及莫大的愧疚。这两者把她的头低压下去。她一点点地挑着饭往嘴里送,两人并没有一句话。

  “你预备永世不抬头看人了?”霖桥倏然笑了声,也坐下来吃饭。

  芸娘适才看他一眼,他脸上还有些红肿,嘴角破了条口子,像寒冬腊月里生的冻疮,笑起来就显得拘束。

  作者有话说:

  了疾:今天我要给渠大哥诵一百遍经,再烧些纸钱。

  月贞(翻个白眼):以后你亲我一下就给他烧一沓纸,亲一下就烧一沓纸,多浪费,不如我们从事丧葬业吧?反正你做白事也是专业的。

第63章 别有天(三)

  傍晚太阳越来越大, 从未下过雨似的,地上被晒干了, 林荫里密匝匝的光斑, 在洞门外摇曳。半日的风波过去,一切又都归于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