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小椰
因自幼与宋霜眠一起在府中长大,她是知道她幼时摔断过腿,休养了好久,后来也留下了潮湿天气会疼痛以及不能久站的后遗症。如果要去煎药,就算是监督,也要时不时地站起身查看进展,观察火候。
她本以为,萧祁也知道。
萧祁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你是说这个,本宫早就知晓了,不过看她日常也没有什么影响,想必不是什么大事,你现在病着,才是要紧,怎还有心思去关心别人。”
他的面上显现了一丝嗔怪的神色:“你啊,就是心善,对她,也是这般。”
宋秋觅静静地垂下眸子,没有多说。
她方才也不是为了关心宋霜眠,只是,她本以为萧祁既能特地隐瞒她好久,悄悄将宋霜眠一同纳入宫,又能在新婚夜抛下她,去陪宋霜眠,多少对她有几分爱重。
却不曾想……
这般想来,萧祁曾在她心中留下的痕迹更是淡了几分,那个昔日里俊秀年轻的贵公子的影子,已经快黯淡到消失了。
一句话,从来都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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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霜眠站在药房里,从前在宋家养尊处优的她,从来没有想到,堂堂国公府嫡女,竟然有一天要沦落到这等地步。
替人煎药也就算了,还得替她最讨厌的宋秋觅煎药。而且她还得尽心尽力,不能有了差错,否则万一宋秋觅喝了以后出个好歹,她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想到此处,宋霜眠神色一凛,临走前宋秋觅柔柔弱弱的景象映入她的脑海,她会不会……在喝了她煎的药以后故意装不舒服。
宋霜眠吓得手都出来一层汗。
忍不住锁眉盯着煎药的宫人,越看越觉得笨手笨脚的,不耐烦地夺过宫人手中扇风的扇子,亲自到了跟前扇着火,还回头责问:“瞧你这没力气的,像没吃饭一般,回头药没煎好,第一个就拿你发问。”
宫人战战兢兢,站在旁侧,不敢吱声,干脆就让宋霜眠自己掌着药壶了。
站久了,宋霜眠感觉小腿的旧伤处传来钝钝的痛意,可她才一坐下,又感觉那火烧得旺了些,惊得她赶紧跳起来。
这样来来回回过了一个半时辰,中间累得受不了也让宫人帮忙煎过,但是她作为监督的人,哪怕在这时,眼睛也不敢放过药壶,十分耗费精神。
等药终于煎好后,宋霜眠算是精疲力尽了,她自幼娇生惯养,体力本来就不好。
但她终于以为自己能松一口气的时候,又有几个内侍从门外端过来一盘盘的药材,在她瞠目结舌的神情中摆在了她的面前。
内侍低头恭敬道:“侧妃娘娘,这些都是要煎的药,辛苦您了。”
宋霜眠颤颤巍巍地用手指着药材:“怎还有这么多?”
内侍闻言耐心回答:“太子妃娘娘这次病来得急,殿下不放心就让太医多开了几味药,有祛寒的,有滋补的,有调和血气的……方才煎好的药是赶着去送给娘娘喝,才缩短了时间,先服下去起点效用,这回上来的才是正经的药。”
宋霜眠十分想骂人,但此时在宋秋觅殿中,不是她的地盘,门外或许还有殿下的人,她得维持温良贤淑的形象,于是生生地压了下来,有气无力地说:“行吧,你就放在这,本宫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今日是真的傻,想不开非要跟着来,以至于现在只能忍受着药房里的烟熏和炙热的火气,偶尔还会被药味熏腾呛得流眼泪。
但是由不得她,宋霜眠便只能煎着一味又一味的药,煎到天色暗沉,才煎到最后一味。
又过了好久,她早已麻木在了这寂静无聊的空气中,却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内侍高昂尖细的声音:“圣上驾到——”
宋霜眠浑身一震,差点从椅子上歪倒下来,她茫然地起身,脑子里还没有反应过来圣上为什么会来,就听见门外宫人来往的脚步时在一瞬间全然消失了。
随即而来的是整齐划一的跪地声,沉闷地响彻空间,顺着门外传导而来,仿佛重击在她的心上。
宋霜眠脑子反应过来,立即朝着门口跑去,可惜跑得太急,跌在了地上,她又连跪带爬地往外而去。
任何人都没有胆量,敢无视帝王的驾临,哪怕他只是经过,不停留一瞬。
宋霜眠爬跪着到了门口,她的左右还跪着很多其他的宫人,皆已低眉敛目,不敢抬头。
药房靠近柔仪殿门口,从外而来的人最先要经过此处,宋霜眠方才在药房里面,听到通报声时,帝王就已往这边来了,加之她僵了片刻,耽误了会时间,挪到门前时,帝王的身影已在前方转角处显现。
她来不及像其他宫人那样低头,血液又仿佛被寒风冻结一般,身子不听使唤,竟那么直愣愣地,望见了走过来的帝王的眼眸。
那是一双寒潭深海一般幽邃的眼睛,此刻好像有风暴在深处酝酿,令人触之即惧,再往里望去,仿佛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西北边塞上终年不化的冰原,反着寒光的霜刃,以及浓稠血液干涸后,暗沉深红的锈迹。
宋霜眠身子一软,彻底瘫倒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薄怒
所幸帝王只顾着向前方而去,并没有注意她。
护卫在他身侧的锦衣卫却忽然投来了厉光,径直出列,从腰间拔出配剑,簌地一声寒光闪过,利剑径直落了下来,将宋霜眠的衣袖钉在了地上。
锋刃入地三分,贴着宋霜眠的脸颊而过,她依稀能感觉到耳畔传来的风声,似乎有发丝随之被削落,她一个打颤,更是将整个身子全然趴在了地上。
锦衣卫面无所动,冷酷地抓住她的衣裳,将她从地上直直地扯了起来。
宋霜眠从未受到过这种粗鲁对待,嗓子努力想发出声音——你怎敢这样对本宫?!却在看到面前男人衣袍上的纹饰后,骤然失了声。
随之而来的是胸前背后一并上涌的后怕,冷汗的湿意浸透了她的衣裙。
她下意识地朝远处看去,帝王的身影已然消失,心里悬着的铁块终于放了下来。
还好,还好,她庆幸而后怕地在内心里不断重复这个词,脑海里再次回想起方才帝王那令人生惧的眼眸,仿佛有什么在她的心间撕开了一道口子,涌上了一阵浓厚的血腥之气。
宋霜眠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攥着发皱染湿的袖子,不敢再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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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前,皇宫西侧校场,禁军及锦衣卫林立,森严守卫着周边,一切大小动静皆被收入耳中。
校场正中,萧问渊持剑作舞,右臂长探,在空中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后,利落地收剑回身。
四周无比寂静,除了剑刃破空之声以外,安静得连鸟鸣声都听不到,禁卫们如同雕像,屏气凝神,胸膛处起伏微弱,呼吸几不可闻,沉默地守护着他们的君王。
王礼轻轻地移动脚步,捧着巾帕到了帝王身侧,萧问渊随手接过,擦过面颈处的薄汗,轻懒地说道:“准备启程回宫。”
王礼闻言,略有些诧异地小心问道:“圣上可还有旁的要务,奴才替您先去准备。”他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按照往常的惯例,帝王来校场练剑,通常都有一个时辰,而今日,却反常地提前了半个时辰。
萧问渊斜睨他一眼,没有马上说话,半晌后才慢慢道:“有人可是在那边等着。”他说完这句话,就没有再作过多的解释,只是拿起一块丝绸,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中宝剑的剑身。
帝王手中之剑名为龙渊,是上古名剑之一,历代主人皆是一时风流人物,几经流转到了他手中。
因是取千年玄铁,九天寒泉之水锻造而成,整个剑身在夜色中反射着银白色的光,锋刃处点缀着幽蓝寒芒。
不同于旁人,萧问渊用蜀地产的云锦擦拭龙渊剑,丝绸质地光滑细密,流转着波光,从寒冷锋利的剑上滑过,颇有些矛盾破碎又统一融洽的重合。
在漆黑的夜空中,帝王微微垂首,右手提剑,左手持锦,姿态闲适,表情漫不经心,剑身上的寒光映在他的侧脸上,让他的面部看起来有些冰凉冷锐。
王礼微俯身子,恭敬道:“圣上,今日是十月初九,还未至十一。”
此话一出,空气都更为寂静了几分。
萧问渊陡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手掌停在了宝剑的中段。
宋秋觅那日离去之前,与帝王约定好,三日一见,烦请他教习,而今夜,将将过了一日。
王礼自是不敢说是帝王记错了,便只能旁敲侧击地默默提醒。
萧问渊微微偏首,目光似乎投向着远处深沉夜色中茫茫的雾霭,无人知道此刻天子心里在想着什么。
须臾,他将手中丝绸丢在了地面上,任由其委顿零落在沙土之中,尔后微微笑了起来:“哦,那她现在在何处?”
王礼看不到帝王的表情,亦不知此刻他是真笑,还是只是语气中虚虚带着微淡的笑意,揣测不了心思,便只是如实回答:“回圣上,太子妃娘娘此时正在寝殿之中,也就是东宫柔仪殿。”
“太子殿下上午便去了,尔后便一直没有出来,据线人说,殿下一直待在娘娘的寝房内,直到傍晚,常侍左右,未尝断离。”王礼的声音越往后面说便越小。
只因他注意到帝王重新举起了龙渊剑,凉薄的目光顺着剑尖一路扫下来,唇角噙着一丝微有些冷的笑。
王礼的脊梁乃至于头皮开始一路发麻,他侍奉帝王多年,每当萧问渊露出这种神情的时候,正说明他心里处于怒极的状态,如同汹涌岩浆之上,火山口的短暂寂静,一触即发。
而帝王手中那柄龙渊之剑,多年前宫变夺位之际,正是它砍下了几位皇子以及先帝的头颅,薄薄而又炽热的鲜血喷在剑上,新君微微弯身,漫不经心而又随意地将它在尸首的华丽衣袍上擦拭。
血迹拭去,寒光乍现,半面剑身如同明镜,映照着新帝薄凉的唇峰和冷淡的下颚线。
王礼的脑中飞速运转着自己可能出现过的纰漏之处,忽然灵光闪过,意识到了先前被忽略过的一点,重重地在地上叩起了头,冷汗涔涔地边说道:“奴才有罪,奴才有罪,先前奴才将东宫那边的信报放在了您的案头,见您当时处理事务,便也没有特地提醒您,太子妃娘娘今晨就病了,是染了风寒之症,太医已经去看过了,无大碍,休养一些时日就能好全。”
帝王之所以没及时看那封信报,王礼也猜到了,多半是当时事务繁多,信报上又只写着来自东宫,圣上只是撇了一眼,以为是太子的,便没有多加留意。
可谁又能想到,昨夜还好生生的太子妃,今日怎么就病了呢。
王礼此时万分后悔,自己先前没有多嘴一句。无论如何,现在来看,也只能是他这做奴才的过错了。
萧问渊的视线自跪地的王礼身上扫过,薄唇吐出一句:“去东宫。”
他看起来似乎有些微微的烦闷,都懒于去罚王礼,越发话少。
这一句话沉沉地落下来,砸到王礼的心上,他如蒙大赦,急忙从地上起来,奔到外面,去吩咐其余宫人准备好舆辇仪仗,也不管此时这个时辰,帝王大动干戈地驾临储君的宫殿,会引起如何的轩然大波。
王礼这种人,向来是行君之事,替君分忧,萧问渊决定的事,他从来不会去质疑合理性,只会不遗余力地贯彻到底。
旁人以及萧祁的想法,更不会在帝王的考虑范围内,王礼离去的短暂间隙里,萧问渊低头扫过此时身穿的黑色劲装,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
这身衣服原本是为练剑而换的,却并算不上正式,一番动作之下,难免沾染上一层薄汗。
萧问渊望着远处的夜幕,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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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祁一是因为真的担心宋秋觅,二是为了表现自己,从巳时来到宋秋觅的寝殿后,便说什么也不肯走了,连用午膳都是叫人送进来吃的。
他甚至一度想亲自喂宋秋觅吃饭喝药,但又在对方清明淡薄的目光中讪讪地收回了手,但也不肯因此挪动,而是继续坐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她将药小口小口地喝下,内心紧绷的那根弦才松了不少。
为了不惹宋秋觅讨嫌,他拿着几本书和奏本在旁边看,偶尔趁她不注意的时候,用余光偷偷瞄她几眼,心中获得短暂的抚慰。
此时,萧祁抬起头,看向前方案上摆着的座钟,距离上一次药汤送来已经超过一个半时辰了,他脸色一沉,径直唤来李庆:“药房那边的人呢,你去派人看看是怎么回事,这药都不能及时送到,怎么能保证药效?”
说这话的时候,他在心里暗暗怀疑宋霜眠,想着莫非是她故意怠慢,若真是如此,她就太令他失望了,不过是伏低做小,替太子妃煎一日的药,就抱着这么大的怨气,来无视他的命令?
不知何时,往日心中那个笑得甜美,温柔又懂事的解语花,在萧祁心里渐渐褪去了色彩,离开滤镜,他再次在心中打量宋霜眠,越发觉得,她无论是礼仪品行,还是容貌才华,都远不及宋秋觅。
同样是姐妹,差别怎就这般大呢,别说是替身了,现在的宋霜眠去做宋秋觅的代餐,他也只会觉得荒谬。
因为根本就风牛马不相及,二者之别,如同宵壤,萤火又怎可与明月争辉。
萧祁如今只盼宋霜眠懂点事,乖乖待着,别闹出幺蛾子,前朝的事本就令人焦头烂额,不要再让他后院起火,雪上加霜了。
李庆接到萧祁的吩咐,正转头要去办事,却被宋秋觅叫住了:“不劳烦公公了。”
她的语调清淡,虽是生病,但仍自带一股气韵,她淡淡抬眼看向萧祁:“殿下回去吧,今日已在这里待了太久,此时夜深了,妾身也要就寝了。”
“烦请殿下将宋侧妃也一并带回去,剩下的药,妾身会派人去看着。”
萧祁犹豫了一番,最终在宋秋觅不肯妥协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掀袍起身,理了理袖口衣角:“那本宫就先回去了,你继续好好养病,这几日可切莫注意不要再着了凉,能让宫人做的就让他们做,不要……”
他的话语突然顿住了,只因他在一旁的紫檀团凤衣架上看到了一件熟悉的披风。
是昨日夜间披在宋秋觅身上的,那时他便觉得眼熟,而且这披风看上去过大,十分不合她的体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