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慵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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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朝朝奉太子之命行事,不敢委屈,却也不会多过于逢迎绫枝,她斟酌着让绫枝住进了最宽敞的偏殿弄芙轩,也按照不轻不重的待遇,给绫枝置办了屋子。
女子的私人之物,苏朝朝自是没想过问,毕竟她非绫枝亲姐,但黄昏后,却有一内监捧着漆木托盘小步趋来,跪地禀道:“小主,请将这些物事送去弄芙轩。”
苏朝朝微微一瞥,却不由皱眉,都是女子私物,从沐浴香腻子到裙衫,一应俱全:“是谁命你来的?”
那内监恭声清晰道:“是太子殿下特意命奴前来交给主子。”
苏朝朝一噎,只好将各种思绪统统咽下。
太子望上去倒甚是清冷正经,甚至有时候自己都拿不住他的心思,只是按他的吩咐做事儿而已,可眼看他这些东西都要过手,也不知后头会有什么手段……
苏朝朝眼眸一黯,但这些事儿和她来京要做之事无关,她要做的只是服从罢了,她摆摆手道:“我会托人送去,只是她用于不用,我却做不得主。”
那内监仍是淡淡的笑意:“殿下会安排。”
到了后日,绫枝便携两个侍女轻装简行到了苏朝朝处,她安顿下来,登时觉得东宫来对了。
这偏殿并不奢华,却处处妥帖,苏朝朝真的如同对待自家妹妹般给她置办了衣裙,皆是端庄的少女深裙样式,再加上平日里苏朝朝口口声声叫她妹妹,周围侍奉的人也叫她姑娘,绫枝渐渐便觉得真的是来姐妹家中借宿,而忘了此处是让人颤栗不已的天家东宫了,渐渐由得周遭人按东宫的方式服侍她。
只是她自然没浪费任何接近陆郁的机会,知晓东宫属官会在午后觐见,绫枝一大早便去沐浴,谁知沐室中却有两个侍女躬身等待,绫枝轻声道:“我带了侍女,不必你们伺候。”
那两个侍女对视一眼,躬身道:“东宫皆是沐浴皆是泡温泉池,姑娘第一次用难免有所纰漏,我们教清露清霜两位姐姐一次,之后定不干涉。”
热气蒸腾,水汽弥漫,这两个侍女想来是专门在浴室当差的,将绫枝侍奉得甚是妥当,一名侍女将绫枝黑缎般的长发打湿捧在手中,夸道:“姑娘的发真好,这洗发香露是苏主子特意为姑娘准备的,姑娘用用看可好。”
绫枝含含糊糊的应了,任由二人侍奉,那洗发香露之气隐隐有冽然的雪气,似曾相识,但绫枝也未曾细想,她沐浴后换了一身新做的碧色披帛裙衫,只觉甚是清爽,顺着小路缓缓去找陆郁。
陆郁刚散了东宫小朝,正沉思着朝中之事,没曾想身侧一声娇呼:“郁哥哥!”
陆郁抬眸望着多日不见的小青梅,讶然道:“枝枝,你……你怎在东宫?”
他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袅袅纤腰,一身绉纱碧裙搭香云髻,俨然京中窈窕贵女。
陆郁说不出心中滋味,只觉得哪怕是那次时隔十年的相见,也没有这次几日不见来的陌生。
“是朝朝邀我来的,让我来东宫暂住一段时日。”绫枝望着陆郁骤然皱起的清秀眉宇,忙道:“殿下也是知情的,还说我可以来东宫瞧你呢。”
“……”陆郁一时五味杂陈:“住入东宫?如此大事,你为何不找我商议?”
他本想出了东宫就去那巷子里找绫枝,和她商量让她去陆家的事儿,谁知……谁知她在东宫打扮得婷婷袅袅,乍一出现在东宫,第一瞬间倒让他误以为是……是撞见了东宫内眷。
这念头让他心底浮起烦躁,甚至……甚至绫枝周遭萦绕的气息都让他觉得甚是陌生,陆郁深吸一口气,语气难掩失望:“枝枝,我真的未曾想,你来东宫住都不找我商议一声……”
“找你商议……”绫枝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道:“这几日你一次也未曾露面,连传话的小厮都不派来一个,我让清露去陆府门口找过你一次,却被门口的仆从拦住,如此形式,我如何找你商议?!”
陆郁清俊的长眉轻蹙,语气仍是温和的:“枝枝,我母亲受惊虚弱,我自是要日日侍疾,难道你连这点都不能体谅吗?”
陆郁的语气难掩疲惫,倒让绫枝心中一酸:“伯母如何了?最近这几日,你也累到了吧。”
陆郁摇摇头,近乎贪婪的看着自家小青梅,心中滋味难言:“枝枝,我一切都好,只是一天要念你好几遍,你乍来京城,我却不能在你身边——可我母亲实在离不得人,你若能来陆府,时刻在我身边,我自可疲惫尽消。”
母亲被救上岸,却因受惊身子虚弱不少,更让他棘手的是,母亲已绝食相对,若他不让步退婚,母亲便一日不进食。
陆郁对母亲无计可施,便想着从绫枝身上入手,母亲正是虚弱之时,若让绫枝去陆府侍疾几日,母亲心思也许能转圜几分——只是难免要委屈绫枝。
但陆郁一想,前朝之事他皆可为绫枝摆平,但事关家人,也只得委屈绫枝亲自出面调停,毕竟他能让林家退婚,却做不出对叔父母亲施压之事,说到底,一家人嘛,还是以情动人为好,也最长远——这番思虑,也是为绫枝打算。
谁曾想他还没开口,便看到绫枝竟出现在东宫之中……
绫枝却微微一怔,抬眸轻轻道:“可我们还未有婚嫁典礼,我又怎能去陆府……”
“母亲如今正是虚弱之时,枝枝,你此时前去,定然能事半功倍。”陆郁轻轻握住她纤细的手腕,认真安抚道:“陆府有侍女太医,你在一旁搭把手照看便是了,枝枝,待到母亲康复,我便建府娶你过门。”
第46章 侍疾
绫枝微微犹豫, 她也想和陆母拉进关系,但虽前有婚约,可未曾过门前, 女子皆是矜持的娇客, 风气如此, 此时进府侍疾, 未免将自己放在了被动地位。
绫枝沉吟:“可我并未久养在陆府,此时去未免过于唐突。”
陆郁心中了然,枝枝不愿踏进陆府, 自还是因了婚期未定,陆府也未曾有过行聘请期。
女子有此顾虑也是理所应当。
“枝枝,若没有十足十的把握,我又怎舍得你入府?”陆郁轻声道:“我有个好消息要说与你,叔父已同意了我们的婚事。”
绫枝眉眼霎时染上喜色:“郁哥哥, 这是何时之事?”
看到小青梅如此开怀,陆郁心口泛起酸涩的喜悦。
她颠沛多年, 求的何其少, 而自己,定要为她撑起一片天地, 守住这笑颜。
“我们是父亲定下的婚约,叔父自然不会说什么, 只说不能与林家结仇。”陆郁温声道:“前几日, 我将江南盐运使的职位给了林家人, 林尚书等人便一同来到陆家,将婚约顺势退了, 叔父在官场多年, 处理得甚是妥当, 林陆两家如今也甚是和气——昨日我对叔父说八月便择期迎娶你,他便也说不出反对。”
望着眼前唇角含笑,眸光坚定望向自己的如竹少年,绫枝恨不得立刻扑向他怀中。
这几句话云淡风轻,可绫枝知晓,背后定然是一场场的博弈筹谋。
郁哥哥总是如此,从张平到林家,许多她认为不可逾越的大山,他却轻巧的处理妥当。
绫枝此刻只觉庆幸,如此少年却和她心心相印,鸳盟早结。
“叔父若是同意,那我们的婚事便不会有闪失了,对吗?”
“我们的婚事不会有闪失,也不需得到叔父同意。”陆郁轻声道:“但需得到他们的祝福,枝枝,母亲和叔父是我最在意的亲人,成亲是吉事,我不愿因婚事引得家人不悦,叔父那边我已处理妥当,可母亲这里的心结,只得由你亲自去解。”
母亲对绫枝的家世门第有偏见,执意悔恨,陆郁能体谅母亲用心之苦。
绫枝多年飘零,二人心心相印,他也能体谅她用情之深。
陆郁并不愿委屈谁,他只是单纯认为,母亲如今病弱,绫枝侍疾,是给她们二人的一个机会。
绫枝不再说话,只沉吟着,但陆郁知晓,她定然是被说动了心。
“再说有郎中侍女在,你也不必劳苦,和母亲说说话,倒杯茶。”陆郁凝望着绫枝发髻上的玉蜻蜓,轻声道:“枝枝,就算是为了我,也为了我们的以后。”
绫枝打消了顾虑,斟酌半晌道:“郁哥哥,我听从你的意思,毕竟陆夫人和我母亲有旧交,我去侍奉几日,也未尝不可,但陆府众人那里,还要你去处理妥当。”
“这是自然。”陆郁闻言,翘起唇角道:“枝枝,你在东宫这几日,殿下也尽了地主之谊,随我一同谢恩后,咱们便一同离开。”
不远处的树林阴翳处,一个高大男子的身影沉沉静立,周身散发着让人不敢接近的戾气。
太子神色不妙,侍立在一旁的金吾卫忙垂眸耷眼道:“殿下,要不要……”
“让她去。”李御语气纵容,有几分望着到手猎物挣扎的不紧不慢:“对小姑娘,可不能操之过急。”
他唇角含笑,却抬手将面前遮挡住二人身影的树枝狠狠折断,锐利的眸光冷冷笼罩在远处二人身上,戾气不言而喻。
陆郁携绫枝前来谢恩,倒是一派真情实感:“此番谢过殿下,也多谢苏姑娘款待枝枝,枝枝在东宫这几日叨扰了,臣已将陆府安顿好,这就带她辞行,日后有了空闲,我们几人再一起推牌九。”
李御噙着淡笑,让人看不出真实情绪:“如此也好,江姑娘是你陆府贵客,东宫这几日也未尝怠慢,日后有了空闲,还能再来和苏朝朝叙旧。”
两人谢了恩便要离开,却听得外头有女子哭泣求饶之音,绫枝抬眸一看,却发现是这几日侍奉自己的女子,这二人和绫枝一对视,登时哭道:“姑娘,姑娘救我们一命啊……”
绫枝慌忙看向李御:“殿下,这……”
李御还未开口,一旁笑呵呵的大太监便道:“姑娘,这是东宫的规矩,这两个宫人是专门侍奉姑娘的,姑娘既然不要她们了,二人便是无用之人,东宫不养无用之人,自然要打发去掖庭了。”
绫枝一时无言以对,偌大的东宫,养两个小小的宫人又何妨?何至于赶去冷宫,那般生不如死的地方,这两个无罪的宫人还不知要受多少磋磨。
绫枝想也不想便急道:“谁说我不要的,我带走她们二人便是。”
那大太监看向李御,李御抬抬手,那大太监便道:“既然江姑娘发了话,就放了她们二人吧。”
那二人对着绫枝,自是千恩万谢。
李御忽然温声道:“对了江姑娘,听说令弟来年便要春闱了?”
绫枝回头,端坐在高位上的少年太子,他面带微笑,倒甚是坦然,想起这几日太子对她的悉心照顾,绫枝心头又是一暖,忙笑道:“回禀殿下,家弟是要赶春闱,如今正在家中备考,若有幸高中,便能为殿下效力了。”
小姑娘眼底泛起璀璨的光,满是希冀和期待。
将如此光芒一点点打碎的过程,定然甚是有趣。
李御颔首微笑:“那孤便等令弟高中那一日。”
李御淡淡望着二人成双成对远去的背影,漠然移开眼眸。
“殿下……”那金吾卫看太子罢手,一时难以置信,忐忑道:“林家已经退婚,这江姑娘又随陆公子一同去了陆府,这……”
“你真以为林家退婚,心中不恨?”李御淡淡道:“势不如人,又因陆郁给的甜头足够,隐忍不发罢了。”
李御回忆起江南那位频频找他询问学业的少年,淡淡一笑:“你去江南,再办一件事。”
上次这位主子下令把陆夫人的船打翻,金吾卫心中一抖,也不知这次主子又要吩咐他干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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绫枝收拾了行囊,随着陆郁一同进了陆府,叔父并未接见她,叔母却甚是殷勤的在正房中招待了绫枝,直夸绫枝美貌,一看便是江南养出的灵秀女子云云,还特特让绫枝住在离陆郁陆母都近的院子里,绫枝心里装着陆母,第二日便随陆郁一同前去。
她再次去看陆母,心里还是忐忑的,正思量间,手却被一双温热的大掌握住,侧眸看去,陆郁眼眸含笑凝望她,两人对视,绫枝也心安了几分。
绫枝又何尝不知,陆郁向来不负身旁人。
陆母屋内帘幕低垂,只能隐隐听到几声低咳传来,有两个侍女正忙着在帘外侍奉,看到二人前来,忙福身请安。
“不是说让你们也去歇息吗?陆府不缺下人,”陆郁看了一眼二人道:“当时落水的又不是只有母亲一人,你们虽然年轻,也是着实受惊受冷的,不好生将养怎么成?”
他语气温和,却透着不容置疑,那两个侍女对视一眼,诺诺的谢过陆郁,便走了出去。
绫枝在旁不由暗中想,郁哥哥向来如此,锋芒都对准外人,却向来对自己人体贴入微,不论是亲人还是侍女。
陆郁站到床帘前,轻声道:“母亲,儿子给您请安来了,昨儿送的吃食,您丝毫未动,长久以往,身子怎么受得住?”
帘内似乎顿了顿,却未曾听到开口说什么。
绫枝想了想陆郁所说的话,主动走上前去道:“陆夫人,这山楂三鲜粥最是开胃滋养,您尝几口,也别饿坏了身子。”
划一声,帘子被骤然拉开,陆母冷冷望向儿子:“你还把她叫来?是嫌我活得长了,是吗?!”
母亲如此声色俱厉,陆郁跪地道:“母亲如此说,儿子无地自容了,绫枝之母和您是故交,她担心您的伤势,过来照料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陆母冷笑:“更何况她还是你即将进门的媳妇儿?!你不惜拒了林家也要娶的女子?!”
陆母缓了口气,语气冷硬如铁:“告诉你,我不会认这个儿媳妇!你若还想让我舒坦几日,就趁早让她走。”
绫枝脸色发白,甚是尴尬。
即便是上一次,陆母对她也留了几分颜面,未曾像如今这般毫不留情,且从始至终,她都未曾看向自己,那种轻蔑的态度,深深刺痛了绫枝。
绫枝轻轻垂头,陆郁皱眉,正准备为绫枝说话,陆母便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起来,陆郁忙上前照顾母亲,俊秀的脸庞上浮现一丝焦灼。
绫枝望着这一幕,觉得自己再待下去,也是自讨没趣,索性站起身缓缓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