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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太太扑哧一声笑了:“听听,平日对我恭恭敬敬的, 见了七爷一眼都不多看;遇到事情半点都不含糊, 你看她可往正院来求救?”
程妈妈附和,“是个有心计的。”又细细补充:“冬梅说,昨晚纪云娘见动了红, 立刻叫她去找七爷, 又把旁人叫了起来。待七爷去了, 纪云娘眼泪汪汪的,要多可怜有多可怜,七爷自然不好责备,还叫人给她弄吃的--您瞧瞧!”
说来也怪,七太太并没动怒,更没生气,笑吟吟地摆弄帕子,“如此更好:若是纪云娘这一胎保住了,七爷更得稀罕;若是就此落了,七爷怜悯她,调养个半年一年,早晚还得怀上。”
程妈妈应道“您说的是”,七太太笑道“罢了,让他们折腾去吧,我是懒得管。夏莲前些日子,不还打算给七爷献献殷勤?”
前两日,夏姨娘服侍七太太起夜受了风,鼻塞流涕的,七太太怕过了病气,命她回自己院子了。
门外桂芬说道:“太太,六小姐于姨娘来了。”
到了平日请安的时辰。
王丽蓉收敛笑容,在贵妃榻上倚着几个绣花软垫坐正一些,程妈妈拉一拉她腿上的秋香色褥子,才答“叫进来吧。”
今日于姨娘脸色发黄,媛姐儿也耷拉着脑袋,低声说了句“给母亲请安”便不吭声了。
王丽蓉神色淡淡的,也不看两人,冷不丁问“听说,昨日媛姐儿去了双翠阁?”
于姨娘忙又插烛般拜下去,略带焦急地答“太太,正要给太太请罪,妾身今早听说,纪姨娘有些不妥当,妾身是怕,六小姐昨日和纪姨娘说了说话儿,妾身问过了,就是做了做针线,没去哪里,更没磕了碰了。”
她是个老实人,一边怕得宠的纪慕云记恨女儿,一边怕七爷责怪女儿,心里又埋怨女儿不懂事。
媛姐儿梗着脖子,“母亲,我昨日和纪姨娘做了两朵头花,画了画,说了会话,没吃午饭就走了。纪姨娘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屋里三、四个人,我身边的红玉夏竹也在。”
一边说,一边从衣袖里取出两朵新做的绢花。
王丽蓉一晒,不屑地说“媛姐儿也十二、三岁了,怎么像个孩子似的,说话没轻没重?于姨娘,你平日是怎么教的?”
这是很重的话了,于姨娘忙双膝跪倒,拉一拉女儿衣襟,媛姐儿跟着跪下。
“家里就宝哥儿一个,不光老爷,我也急得不行,现如今纪姨娘怀了身孕,给家里添丁进口,却出了这种事。”她瞥了于姨娘一眼,语气满是责备:“纪姨娘进门日子短,不懂家里的规矩,也就罢了;媛姐儿如今在家里,什么事儿都有老爷和我兜着,过几年嫁出去,上有公公婆婆祖父祖母,中间有大伯子小叔子大姑子小姑子,下面有儿有女,若再这么马马虎虎,没轻没重,慌手慌脚,出了事儿可没地方哭去。”
于姨娘连声说“不敢,不敢。”媛姐儿低头不吭声。
王丽蓉素来不喜这位庶女,哼了一声,“原本我还打算,过一阵,托东府两位太太带着媛姐儿相看相看。照这么瞧,我可不敢说这话了,姐儿在家里尚这么横冲直撞的,到了外面难免行差踏错,轻则相看不成,重则坏了家里的名声,连累了旁的哥儿姐儿,可怎么好?”
于姨娘额头满是汗水,哀求“太太!”
之后一盅茶时分,王丽蓉把两人狠狠责骂一顿,命令媛姐儿“在屋子里收一收心,抄抄佛经做做针线,再把那《女诫》抄一百遍。”待说的口干舌燥,才呷口参汤,也不让于姨娘母女起身,朝程妈妈伸伸下巴:“你去,拿二两燕窝到双翠阁走一趟,就说我的话,让纪姨娘好生养着,该请大夫请大夫,再去一趟厨房,让人好生伺候。有老爷在,我就不过去了。”
最后一句话,带着些忿忿的,程妈妈假装没听出来。王丽蓉又说“再跟纪姨娘说一声,媛姐儿不是存心的,这几日就不让媛姐儿过去了。”
难不成,女儿还要给纪姨娘赔不是?于姨娘心里暗恨,半句话也不敢说。
另一边程妈妈没取王丽蓉平日吃的血燕,拿了些普通燕窝,带着个小丫鬟出了正院,一路到了双翠阁。
出乎程妈妈意料,西捎间并不沉闷,大红帐子挂在银勺子上,纪慕云黑发随意挽着,穿着昨天的衣裳,半躺半卧着在床头,床边摆着堆满零食果子的黑漆炕桌,石家的和牛四媳妇一左一右坐在小机子。
牛四媳妇绘声绘色的,“我年轻那会儿,和冬梅这两个似的瘦瘦的,生一个孩子胖一圈,再生一个孩子有胖一圈,到了如今--”
只见她扭一扭肥胖腰身,插着两只粗胳膊,“如今成了茶壶,顶我那口子三个。”
屋里的人都笑,石家的故意拍她一下,“我怎么记得,你没成亲那会就和现在一模一样?”牛四媳妇瞪着眼睛,“那不能够,要不然,我那口子怎么看上我了?”
两个小丫鬟笑的茶都端不住,纪慕云也咯咯笑个不停,余光见到程妈妈,身子不动,笑吟吟招呼“妈妈来了。”
程妈妈心里赞道“沉得住气”,嘴上道“看姨娘气色倒好”,石家的和牛四媳妇忙忙把地方让出来,束手立在两边。
菊香搬了绣墩进来,程妈妈把提着的燕窝递给冬梅,“太太给姨娘的。”
纪慕云道谢,笑着把自己的事简单说了,“大夫给开了药,让按时喝着,明日再来。”
程妈妈也不多问,笑道:“既如此,听大夫的就是,缺什么差什么,派人告诉太太。”又叮嘱冬梅等人“好生伺候。”最后调侃牛四媳妇:“怎么哪里都有你这老货?”
抡年纪,牛四媳妇和程妈妈不差几岁,程妈妈儿媳生孩子的时候帮过忙,素来说得上话,接过菊香捧来的茶双手给程妈妈,“到姨娘这里讨杯茶喝,难得妈妈来了,快解解渴吧。”
程妈妈招招手,“坐吧坐吧,省得嘴上盼我来,心里轰我走。”牛四媳妇哎呦一声,“哪里的话,求都求不来呢,妈妈若不信,今日妈妈走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
一时间,屋里颇为热闹。
又过片刻,脚步声响,进来一个穿竹叶青锦袍、戴竹簪的男子,神色温和,目光沉静,正是曹延轩。
满屋子人齐齐行礼,他抬抬手,坐在临床大炕上,问道:“太太那边,可有什么事?”
程妈妈恭恭敬敬把来意说了,“太太让姨娘好生歇着,怕惊动姨娘,先不过来了。太太还说,六小姐年纪小,在屋子里跟着四小姐做做针线,过一阵再来串门吧。”
曹延轩嗯一声,端起热茶,轻轻吹一口浮叶。
有他在,谁也乐不起来了,程妈妈略等一等便告退“还要往厨房去”,仆妇们规规矩矩立在门口。
“牛四家的是府里的老人了,略通医理,这段时日就在屋里陪着你吧。”曹延轩坐到她床边,温声说,“歇着吧,我出去一趟。”
纪慕云略略不舍,心底却也松了口气:有他这位正主子,屋里的人个个紧张。比方说今日,她不能动弹,他又想陪她用饭,炕桌放在床边,汤汤水水的,一顿早饭吃的辛苦。
她柔声说:“那,您回不回来用晚饭?”曹延轩答:“回来的,有什么想吃的?给你带银霜堂的糖果?”
她连连点头,握住曹延轩手指,“想吃乌梅糖,牛舌饼。爷,妾身日日躺着,做不了针线,您给妾身带本闲书过来吧?”
曹延轩微微一愣,便笑了起来,“想看什么书?”她一时想不出,老老实实地答“妾身也不知道,就是无聊的很。”
他便说“知道了”。纪慕云又问:“爷,若您今日还住下,您看用不用,把东厢房收拾出来?把您日常用的东西备一备?”
他昨晚留宿,将就着拿了两床被褥,睡在东捎间。纪慕云想了又想,东、西厢房都是五间屋子,宽敞舒朗,比正屋并不差,给他住勉强使得了。
曹延轩佯装生气,捏捏她脸颊,“真是个操心的,闲都闲不下来。爷吩咐紫娟便是,不许琢磨了。”
待他走了,两个小丫鬟露出羡慕的神色,“老爷对姨娘可真好。”
纪慕云小心翼翼翻个身,一颗心慢慢被酸酸涩涩的感动包裹了。
昨晚落了红,今日却好端端的,一点异常都没有,她抚着自己的肚子。事已至此,尽力便是,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肚子里的孩儿,也对得起曹延轩了。
之后的日子,纪慕云安下心来,好好吃喝,好好睡觉,不想乱七八糟的,曹延轩便住在双翠阁。范大夫隔两日诊一回脉,每次都说“甚好”,她更安心了。
到了十月初一,范大夫颇为得意,笑道,“恭喜七老爷,如夫人怀得稳了,照常保养便是,不必吃药了。”
? 第36章
曹延轩甚是喜悦, 拱了拱手道“全赖先生”,吩咐朗月“告诉厨房备些酒菜,中午我请先生喝一盅。”
范大夫微微一愣,捻着胡须微笑:他和曹府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了, 和七老爷同桌共饮也只有数年前初到府里、替老太太诊脉和给七太太治病两回。看来, 这位新入府的如夫人极得七老爷欢心。
冬梅掀起帘子, 朝两人福了福:“老爷,大夫, 姨娘请问:既是停了药, 可否能下床走动?吃食可如平日?有什么忌讳的?”
范大夫细细叮嘱一番,又说“七爷, 如夫人年轻, 不必日日躺在屋里, 依老朽看,外面天寒, 每日便在屋里走一走吧。”
曹延轩是做过父亲的,有经验, “正是如此。”大夫颔首:“若整日躺着,胎儿过大, 如夫人反而没力气,到了生的时候, 是要吃苦头的。”
一墙之隔的纪慕云听说了, 摸着肚子热泪盈眶,欢喜得说不出话。
牛四媳妇和石家的都赞“姨娘福气在后头呢”“能松快松快了”,她也长长松口气, 再这么躺下去, 怕是褥疮都要长出来了。
“烧些热水。”她抛下手里的《乐府诗集》, 笑着嗅嗅衣袖,“都有味道了。”菊香高高兴兴去了。
洗过头发,用热水擦洗一番,纪慕云换了干净衣裳,在屋里扶着人小心翼翼走了一圈,整个人都舒坦了。
午后暖洋洋的,院子被阳光映成温暖的金黄色。纪慕云待头发干了,戴着一顶针线房赶着做的卧兔儿,披上的湖蓝色绣月白色折枝花披风,小心翼翼出了屋子。
短短半个月,东厢房已经换了模样:中堂挂了一副水墨山水图,次间家具没换,多宝阁放着稀罕的珊瑚盆景和,天青色冰裂纹梅瓶插着两根青色细竹;捎间书架摆了数十册书,有四书五经,亦有诗集字帖,书案摆着笔墨砚台,景泰蓝大缸立着五、六卷画轴;卧室挂着宝蓝色幔帐,靛蓝色被褥,箱笼盛着满满的衣物。
是从曹延轩外院书房搬过来的。
他....会住到什么时候?纪慕云不晓得。
晚间曹延轩回来,抚摸着她的肚子感慨:“是个有后福的。”纪慕云伏在他怀里,泪水打湿他的衣襟。
“爷。”她喃喃道,“您....妾身,妾身,多亏有您在。”曹延轩轻轻拍着她背脊,“没事,没事。”
自此纪慕云静心休养,十余日过去,一切安然无恙。十月十二日吃过午饭,她和屋里的人商量“十五那天,想给太太请个安。”
从这里到正屋要走一大段路,平日无所谓,如今怀了身子就得慎重些。
昨晚问曹延轩,后者不以为意,“你身子重,不必管虚礼。”
她却觉得,七太太性子强,重礼数,是个要面子的,曹延轩不可能一辈子跟在自己身边,姿态放低一些没错的。
冬梅认为“应该的”,绿芳想了想“再缓一缓?”吕方泉牛四媳妇和石家的劝“等再稳当些,不在一时半刻。”
她想了想,决定稳妥一些,再过几日。
说话间菊香提来红漆食盒,打开盖子,是一大盅冰糖银耳,肉末烧饼、酥皮奶油卷和煎虾饺,另有一碟琥珀核桃仁:如今有小厨房,汤羹之类能自己做,外院厨房汤羹送的少了,换成各式点心甜品。这道核桃仁纪慕云吃着好,厨房日日送。
“这么多,晚上还怎么吃饭?”纪慕云嗔怪。
菊香一点不发愁:姨娘吃不完,晚上自然给大家分了。几个仆妇也露出笑容:姨娘是个大方的,坐稳了胎之后,给院子里服侍的挨个打赏,人人发了笔小财。
正热闹着,程妈妈的声音传进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赶上好吃的了。”
纪慕云露出笑容,“妈妈来得正好,快给妈妈--”
却见程妈妈身后跟着一位中年妇人,墨绿色夹袄,靛蓝色马面裙,头上戴一根金钗,圆胖脸笑模笑样的,不是城西铺子史太太是谁?
“您来了?”纪慕云又惊又喜,扶着桌边小心翼翼起身,“您,您还好?”
像往日一样,史太太能说会道,一大串话语屋子都装不下了:“好,好,你也好着呢?哎呀呀,瞧瞧我们云姐儿,体体面面的,我都认不出了--快坐快坐,你可是有身子的人!”
绿芳忙过来扶,冬梅指使“还不快搬椅子来”,把客人迎进西次间。丁兰手脚麻利,先是热茶,之后是盛着各色零嘴的六色攒盒,用水晶盘盛着的红石榴、青枣,最后捧来新上市的脆柿子,把四仙桌摆得满满的。
史太太用牙签扎起一片雪梨,左右瞧瞧屋里摆设,咂咂赞叹:“我们云姐儿从小就是好命的,在家里能干,出了门子进了福窝了。”程妈妈笑道:“云娘温柔乖巧,进门就怀了身子,我们太太十分喜爱,当成妹妹看待。”
姐姐妹妹的,在妻妾之间是个敏感字眼,史太太一下子来了精神:她私下猜测,以纪慕云的容貌,必定能得七老爷欢心,果然,进门就怀了身孕。若是一举得男,在曹家站稳脚跟,日后纪慕云在七老爷吹起枕头风,待如今的总掌柜升迁到京城,自己丈夫就大有希望了。
史太太想一想便眉开眼笑,“七太太大度,也离不开您的关照。”说着双手端起茶杯,“以茶代酒,敬您一杯,您可要多多照顾我们云姐儿,云姐儿年轻,有什么做得不到的,您多多提点。”程妈妈矜持地笑道“这怎么敢当?”
深宅大院的,乍见故人自是欢喜,再一想,若没有史太太,自己也成不了别人妾室,纪慕云心情复杂。
场面话说过,两位妇人寒暄起来,从七太太的身体到铺子生意到儿女孙辈,说了半日没有一句重复的。
过了片刻,程妈妈放下茶盅,“你也算是云娘家里人,难得来一趟,说说话儿吧。”起身到隔壁去了,牛四媳妇和石家的陪着出去。
待室里清静下来,纪慕云忙问:“婶子,我爹爹可好?慕岚可好?”
“好,好着呢!你爹爹啊,整日在铺子里干活,回家就闭门不出,你弟弟是个争气的,在族学读书读的好着呢。”史太太夸张地,“我听说,有人想给你弟弟做媒呢!”
有人说亲?纪慕云有一种“吾家有男初长成”的喜悦,又不放心,忙问“是哪一家?”
史太太仰着头思索,“是曹家一个旁支远亲,看你弟弟长的好,肯用功,托人来打听。你爹爹说,你弟弟算过命,过了二十才能成亲,把人给打发了。”
纪慕云松了口气,弟弟还没考中秀才,现在说亲,高不成低不就的。
史太太嗔怪起来,“你这孩子,什么时候了还惦记别人,怀得可稳当?想吃什么喝什么?”又看看安满当当的桌面,“看这模样,想吃什么府里都给你弄来。”
看样子,史太太不知道自己前一阵动了胎气的事。纪慕云怕家里担心,便略过不提,只说“大夫说,明年四月差不多该生了。七爷和太太宽厚,安排了大夫和懂生产的妈妈....”
史太太听得仔细,不时问两句,又细细打量:面前的纪慕云穿一件佛手黄缎面夹袄,橘红色百褶裙,领口和袖口绣着橘红色芙蓉花,鬓边戴一朵橘红色绒布芙蓉花,还插着一根精致的海棠花赤金簪子,花心宝石足有拇指大,衬得她目如秋水,气色极好。
“听着是极妥当的。”史太太心里赞叹,“回去跟你父亲说,好让他放心。你那奶娘也挂念你,听说你怀了身子,赶着几天做了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