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父子俩在临床大炕玩耍,纪慕云在柜边挑了又挑,看中一件石榴红十样锦对襟窄袖锦缎褙子,墨绿色绣缠枝花百褶裙,外面是出风毛靛蓝色素面斗篷;平日常戴海棠金簪,这回她在首饰盒里看了看,取出那枚镶着红宝石和石榴金箔的累丝金簪,是她怀昱哥儿时,曹延轩送的。“这个好不好?”
曹延轩看了,对儿子嘟囔些什么,昱哥儿咯咯笑个不停。
这父子俩。纪慕云又挑好耳环和镯子,交给绿芳放进一个空匣子,过来把昱哥儿抱起来“爹爹和你说什么啊?”
昱哥儿捂着嘴巴,像是在说“我不告诉你”。
纪慕云点点他鼻子,“明天娘亲不在家,你乖乖的,听爹爹的话。”
昱哥儿已经能听懂一些话,立刻不乐意了,两只小手扯着她衣袖,“不,不!”
像一只不听话的小狗。
纪慕云笑个不停,双手一摊,得意洋洋地:“娘亲去见你外祖父,见你舅舅,你在家喝柿子水,好不好?”昱哥儿“不”来“不”去,眼泪都出来了,她心情极好,戳戳儿子脑门,“等你长大些,娘亲再带你去。”
昱哥儿被气坏了,往地上一坐,抱紧她膝盖不放,她哈哈大笑,双腿用力,带着他在屋里走来走去。
这一下,昱哥儿被气死了,嗷地一声放声大哭,声音之大,把隔壁的丫鬟仆妇都惊得过来瞧。
真是个气性大的,纪慕云弯下腰,把儿子抱起来哄了又哄,昱哥儿涨红了脸,嚎啕大哭着身子乱扭,双手挥舞,差点打到纪慕云脖子。
旁边一直看着的曹延轩过来,逗了半日,昱哥儿理也不理,哽咽着说“不”。
“这脾气,也不知随了谁。”曹延轩摇摇头,随口说:“不行你就带着他一道去吧。”
咦?纪慕云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困惑地望着他。
妾室回家已经是主家的恩典,哪有带着孩子的道理?说起来,庶子女虽是妾室生的,名义上是属于主母的,平日见到妾室,叫一声“姨娘”就罢了。
她....能带着昱哥儿回家吗?
话一出口,曹延轩自己也愣了一下:他自己也没发觉,潜意识里,并没把纪慕云当作寻常妾室。
屋里丫鬟仆妇小心翼翼看着,大气不敢出。
众目睽睽之下,曹延轩便想,既然自己开了口,让纪慕云带着孩子回家一趟,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纪长林是铺子里的人,纪慕岚考中秀才,是大有前途的,纪家就在不远的地方--潜意识里,他也把纪慕岚当做“自己人”了。
何况,又不是日日回去。
“想回便回吧,明日我也不在家。”他摸着儿子头顶,解释道:“刚东府传来消息,明日我得出去一趟。”
纪慕云睁大眼睛,像听见稀罕事似的,话语有些结巴,“爷?七爷,您,让妾身带着昱哥儿回家吗?”
她小心翼翼、不敢置信、想笑又带着“是不是弄错了”的神情,像一根柔软的针,刺进曹延轩心底。
自己心爱的女人,带着儿子回一趟娘家有什么不行?待过两年,自己续了弦,她想回家,就得顾忌续弦的颜面了。
“去吧。”曹延轩温声说,看一眼窗外,“这几日虽不冷,也要多穿些衣服。若着了凉,以后便不许出门了。”
说完这话,他以为纪慕云会像平日似的欢呼雀跃,或者惊喜万分地奔过来拥抱自己、亲亲自己。如今屋里人多,他干咳一声,略有些局促。
想不到,纪慕云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突然湿润,泪水像泉水般涌出来。
曹延轩上前扶住她,用衣袖给她拭泪,“好了,好了,也不怕昱哥儿笑话。”
笑话就笑话吧,纪慕云哽咽着,越哭越伤心,泪水把衣襟打湿了。吕妈妈怕她抱不住孩子,忙上前接到怀里。
小小的昱哥儿从没见过大人哭泣,当场被震住了,小眼睛瞧着母亲,抽泣着不哭了。
作者有话说:
? 第79章
夜深人静的时候, 吕妈妈苍老的脸庞满是担忧,声音压得很低:“七爷对你好,是再好不过的事,可, 实打实的, 你这回可是僭越了。”
带着孩子回娘家的妾室, 满金陵城也找不出第二个,往年于姨娘回庄子, 媛姐儿从未随行。
纪慕云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自豪:“又不是我故意的, 您也瞧见了,是七爷说的。”
吕妈妈伸手戳她脑门, “别人可不管, 十个人里有十个, 说你狐媚七爷,恃宠而骄。”
“他又不是什么天王老子, 阁老侍郎,我又不是奸妃。”纪慕云嘟囔地, 不由自主浮出一丝微笑,“在家里娇惯一下, 有什么了不起?再说,别人爱说什么, 我们管不了, 左右七爷知道就行。”
吕妈妈说不过她,指一指外院方向:“宝少爷那头,怕是给您记着账。”
纪慕云嘟囔, “宝少爷日日过来。”
“那两个, 也不是省油的灯。”这回吕妈妈指向正院。
说的是两位姨娘。
纪慕云不感兴趣, “她们也不是没回家,于姨娘带不带六小姐,我说了也不算。”
自己带大的姑娘,没头没脑地沉浸在情爱中,像扑火的飞蛾:如今你颜色好,七老爷爱见,过几年色衰爱弛,新太太进了门,你可怎么办?
吕妈妈心里难过,避开目光,“你傻不傻?七爷早晚是要,是要娶新太太的。”
曹延轩会有新太太这件事,第一次由别人清清楚楚当面说出来。事到临头,纪慕云反倒不难过了。
“我猜,京城大老爷和东府两位爷,早就问过七爷的婚事。”她语气平静,仿佛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七爷若不是想再考一回,早就定亲了。如今~这一两年,他定会去京城,到时候无论中不中,都会娶新夫人进门。”
不等吕妈妈开口,纪慕云就抢先说“那又怎样?和我有什么关系?就算新夫人进门,也不能不让我回家,最多,最多不带昱哥儿罢了--我本来也不能带昱哥儿啊。”
这么一想,似乎不吃亏,纪慕云咯咯笑着,仿佛自己占个大便宜。
可不是占了便宜:曹延轩是个规矩人,礼数、体面、尊卑和责任是第一位的,与王丽蓉闹到那种地步,还勉力维持着西府的光鲜。
新夫人进门,曹延轩一定不会允许她带儿子回家--那样的话,就太打新夫人的脸了。
“妈妈,有句话叫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纪慕云没有喝酒,脸颊异样地通红,眼睛亮晶晶闪着泪光,“明日啊,我们到徐家铺子叫几个菜,在家里吃顿好的。昱哥儿穿什么衣裳呢?我可要想一想。”
腊月二十二日清早,纪慕云给儿子挑了月白锦缎小袄,宝蓝色比甲,靛蓝色刻丝鹤氅,戴她做的老虎帽子,衣角綴一小块麻布;因是过年,系了红头绳,戴了纪长林给的银锁片、银手镯。
“娘带你回外公家。”打扮好了,她怎么瞧儿子怎么喜欢,喜滋滋地亲亲儿子脸蛋,“乖乖的,车上不许闹,知不知道?”
昱哥儿知道要出门了,激动地手舞足蹈。
原本她只打算带着吕妈妈和绿芳,如今昱哥儿也去,要带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莺歌和丁兰留下看家,其余人都跟着。
丫鬟们一年到头鲜少出门,又是年底,各个打扮的光鲜,穿了新衣裳,插花戴首饰。
到了垂花门,谢宝生家的等在这里,见到昱哥儿恭维两句,一点惊讶的神情都没有,显然已从紫娟处知道了。
不多时,周红坤带着,三辆马车得得驶出西府,在护卫的跟随下直奔城东甘草巷。
灰白斑驳的墙壁,屋檐上的瓦片间长着青草,大门右上角掉了一块拳头型的漆。再次踏上自家台阶,纪慕云恍如隔世,手都不知道怎么敲门了,直到父亲的脸从门板后探出来,才有了一点真实感。
“爹爹!”她一下子哭出来,牢牢抓住父亲手臂,“爹爹!”
纪长林倒是欢喜,把门打得大大的,待见到石妈妈怀里的昱哥儿,张着嘴巴愣住了:他没想到,女儿能把昱哥儿带出来。
吕妈妈忙劝“天冷,进屋说话。”
纪长林见昱哥儿穿得厚实,忙忙牵着纪慕云进门,招手“快进,快进。”丫鬟婆子众星捧月般护着昱哥儿。纪慕岚也在,正烧水沏茶,见到活蹦乱跳的昱哥儿也呆了呆。
“你是谁啊?”纪慕岚咧着嘴蹲在昱哥儿面前,摸摸小家伙儿戴着银镯子的小手,“上回见你,你还在你娘肚子里呢。”
昱哥儿不认识他,张着小眼睛,好奇地打量。
回到自己家里,纪慕云就像鱼儿回到深水,整个人容光焕发,使不完的力气。
她给昱哥儿脱了外衣,洗了手,给父亲逗着,左右瞧瞧:客厅打扫得干干净净,自己画的花鸟图挂在原来的位置,葡萄绣屏摆在案几,白瓷瓶插着两支青翠松枝,不用问,是纪慕岚的手笔。四仙桌摆满鲜果、蜜饯、零嘴和点心,还有上好的茶。
不用她张罗,吕妈妈就带着菊香翠儿,把周红坤和护卫们安置在西屋,谢宝生家的安置在隔壁,分送热茶点心。
好在纪家是有年头的,虽只有半个院子,屋子倒很多。
纪慕岚已经在街角常去的徐家铺子点了热菜,备了果子酒,只是没想到,今日来了这么多人。吕妈妈带人去添了菜,到了午饭,体体面面有鱼有肉有鸡有鸭,每人都很满意。
纪慕云放了心,给父亲说起昱哥儿平日趣事,“说哭就哭,谁劝也不听,气性大的很。”纪长林抱着昱哥儿不撒手。
纪慕岚也讲起学堂的事:听起来,曹氏族学是个比不上西府、也有很多年头的宅邸,有屋有树有睡觉的地方,书香阵阵,夫子慈祥博学,有问必答,同学都很刻苦。
听着像善堂了。纪慕云明白,弟弟是怕自己担心,把学堂说的格外美好。
她随口说:“有一位曹慎曹六爷,比七爷大一辈,是当年的状元郎,也在族学任教,你见过没有?”
纪慕岚点点头,“见过的,六老爷考过我功课,给我抄过前几科的乡试试卷。”
弟弟才十六岁。能激起向学之心是好的,若是见试卷太难,别的举子答得又太好,失了信心就不好了。
纪慕云有些担心,好在纪慕岚神色轻松,细细解释:“六老爷说,上一科江苏案首,也才十九岁。”
“人家是苏州钱家的公子。”纪慕云是听曹延轩说过的,嗔道:“定是请了名师在家,我们和人家又比不了。不过,七爷提起过,”
她本来想说,七爷提起过弟弟天资聪颖,又肯用功,定有前途,现在怕弟弟年轻,沉不住气,便改了改:“七爷说,我们家族学也不差,只要早晚用功,定能读出个名堂。”
纪慕岚露出少年人特有的腼腆。没多久,他就背着昱哥儿,从院子这边奔到那一边,“骑大马喽”,昱哥儿高兴得手舞足蹈。
热热闹闹吃过饭,纪慕云带着昱哥儿回到自己的屋子。
熟悉的鹅黄幔帐,熟悉的粉色绣花枕头和豆绿棉被,熟悉的挂在账角的海棠花荷包,纪慕云睡醒之后睁开眼睛,一时以为,自己还是家中没出阁的女儿,低头见到睡得香甜的昱哥儿,才清醒过来:自己离开家,将近三年了。
沧海桑田浮云苍狗,世事难料。
隔壁租客见家中热闹,过来招呼,纪慕云吩咐人送了礼物,“大年下的,当压岁钱吧。”
租客高高兴兴地,送了蒸的豆包年糕:“豆沙馅的,记得你爱吃。”
豆包上面印着小小的红色梅花,昱哥儿伸手就抓,纪慕云掰开给他,他尝了尝馅就不吃了--午饭时,昱哥儿吃了虾皮白菜包子和鲜鱼汤,肚子鼓鼓的。
邻居探头探脑的,是以前与她说得来的赵丽娘张婉儿,见人多的很,不敢靠近,“云娘?”
纪慕云忙忙出来,一手一个拉住,“你们,你们可好?”
两个人见她遍体绫罗满头珠翠,几乎不敢相认,战战兢兢地跟着纪慕云进屋,说些闲话。
这两年间,赵丽娘嫁了,张婉儿马上也要嫁了,平日说起“纪云娘做了妾”有些惋惜。今日亲眼见了,想不到她如此光鲜体面,还带着儿子,和正经姑奶奶回娘家没什么区别。
张婉儿还好,带着对未来的憧憬,赵丽娘是过过日子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丈夫平庸婆婆吝啬小姑子难缠,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想想都头疼。加上赵丽娘今日只在耳上戴一对银丁香,见她的翡翠耳环,不由语带羡慕,“七老爷很大方吧?”
纪慕云不知怎么回答,笑一笑,便岔过去了。
之后她送两人礼物,无非是外面铺子买的帕子和点心,知道赵丽娘有孩子,多送一个装着银锞子的荷包。
赵丽娘回家一瞧,湖绿色缎子荷包,虽是素面,却针脚细密,绣了边,系殷红细绳,放到外面可以卖钱。她又羡慕又嫉妒,逢人便说“曹七老爷极其宠爱纪家云娘”。
纪慕云不知道这些,和父亲弟弟说了半日的话,抱着儿子在自己屋子转圈,如今没有鲜花,便摘了松枝别在昱哥儿衣角,“娘就住在这里”,昱哥儿啊一声。
太阳慢慢下沉,在院子拉出一个长长的阴影。
谢宝生家的见时候不早,和周红坤打个招呼,告诉吕妈妈“劳烦妈妈告诉姨娘一声,该回了。”
吕妈妈瞅个空儿,悄悄告诉纪慕云。她一下子蔫了,喉咙哽咽,说不出话,还是纪长林看出来了,看看天色“不早了,路上还远着,你也该回了。”
她无精打采地点点头,看着吕妈妈石妈妈给昱哥儿换上出门的棉鞋,戴老虎帽子。
大半日时光,足够昱哥儿跟纪慕岚处得熟了,张着胳膊要抱。纪慕岚问“我是谁?”他自然答不出,纪慕岚便指着自己鼻子,一个字一个字说“纪慕岚,纪~慕~岚~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