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媛姐儿固执得象头小牛犊,“你不去,我也不去。”于姨娘差点背过气,气急败坏地叫,“你跟着我干什么?好不容易老爷应了,你又在这较什么劲?你个不省心的,你要气死我是不是?”
媛姐儿侧着头,“我不去了,我根本就不想去。”话音未落,面颊就挨了于姨娘一巴掌。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不光媛姐儿、丫鬟仆妇,于姨娘自己也举着手呆住了。
院里乱成一团,春兰红棉把于姨娘拉到一边,董妈妈朝媛姐儿弯着腰,拼命说好话“六小姐,姨娘是糊涂了,您别往心里去。”就连夏姨娘院子里的小丫鬟也探头探脑。
“你打我干什么?你讲不讲道理?”媛姐儿捂着脸嚎啕大哭,泪水不停从指缝里流出来,有点像昱哥儿。“你这人怎么这样。”
于姨娘哆嗦着嘴唇,身体像风中落叶,想说什么说不出,眼瞧着女儿被丫鬟们扶到屋里,才呜咽出声:“你跟着我有什么用....我又不会画画,不会算账....”
你跟着老爷,跟着纪姨娘,才有好的前程,我这辈子就没白活。
曹延轩也在感慨小女儿。
“小时候不爱说话,大了也是闷葫芦,这一、两年,才慢慢地,像她姐姐了。”曹延轩目中流露出回忆,“人从书里乖,真是半点错也没有。”
曹慎安慰:“媛姐儿翻过年十六、七了,换到别人家都当娘了,哪能总跟小孩子似的。你这人啊,不是操心大闺女,就是操心小姑娘,天生闺女命。”
“我又不是没儿子”,曹延轩不肯赞同,又想起哭哭啼啼的珍姐儿。“一个比一个不省心。还是你家芳姐儿懂事。”
老父亲曹慎得意洋洋地指指自己鼻子,“也不看看谁教出来的。”
两人碰一杯,各自饮了。
想起珍姐儿,曹延轩就便托付给了曹慎:“花家指望不上,烦劳婶子连带芳姐儿,常去陪她说说话吧。”
曹慎自然满口答应,问起“南昌那边还没动静?”曹延轩摇摇头,忧心忡忡地说“等到了京城,消息就灵通些。”
曹慎嘟囔:“人家都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你可倒好,嫁出去的姑娘接回来养胎,干脆,将来生出外孙跟着你姓。”
千挑万选的女婿陷进改朝换代的风波,阖家前途茫茫,曹延轩不要说提,想一想就觉得憋屈。
丫鬟捧来一大碗红烧狮子头,热腾腾摆在四仙桌正中。如今没有螃蟹,曹慎就叫厨房往狮子头里加了香菇和虾肉糜,和西府做法不一样。曹延轩也不多说,夹起一个就吃。
曹慎是个嘴碎的,“吃吧,到了京城,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到这一口了。他们那边的四喜丸子,我横竖瞧不上。”
曹延轩嗯一声,“有什么想带的,到了那边,让人给你捎回来。”
“哎呦,你这话可说到我心坎里。”曹慎用扇子打手心,“京城澄心堂名声大,你去了看有好的纸、笔买回来;琉璃厂、潘家园只管去,天南海北飞禽走兽什么都有,我书房那方蟠桃砚台就是潘家园盘到的。”
一路说到家里人:“你婶子日日离不开阿胶,都说山东的好,京城有两家铺子,卖的货也不赖;杨氏喜欢花儿粉儿,你带纪氏去珍宝阁的时候,让纪氏给她挑根钗子簪子,也就成了。”
珍宝阁是京城老字号银楼,只此一家,不比翠玉楼名声大,铺子多,却最得京中贵妇人们喜爱。
曹延轩在京城住过,自然是知道的。
两人边吃边闲话,到了日头偏西,彩霞布满天空。曹慎已有五分酒意,端起酒杯,“来,老七,再见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祝你,额,鹏程万里,金榜题名,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五岁启蒙,鸡鸣即起,苦读不辍,足足二十八载,就中辛苦只有曹延轩自己才知道。
他端起酒杯,一口喝尽。
送曹延轩出府的时候,曹慎身体摇晃,嘴里絮叨,“老七,还是你有魄力,说去京城就去京城,换成我,嘿嘿,我就再等一科。”
缓一缓,看看京城局势,新皇帝施政手段,能不能坐得稳江山,不出“头一科进士”的风头。
曹延轩停下脚步,略带无奈地拍拍对方肩膀,“我倒不是什么,魄力。我就是想,我已而立之年,日日这么耗着,没意思。”
“再说,也不一定考的中。”他笑一笑,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到时候,在京城待个一年半载,少不了回来投奔你这位状元郎。”
昔日状元郎、今日族学先生曹慎呵呵大笑,朝他双手一揖,“一言为定,到时候跟着我教书判考卷,逍遥得很。孔子曰有教无类,孟子曰,得天下英才而育之,吾之幸也....”
康庆元年三月十二日清晨,西府大门敞开,两辆宽敞坚固的马车当先驶出,四辆略小些的马车跟着,之后是运箱笼的车子,由十来位护卫前后围着,向金陵城东门驶去。
车里没外人,纪慕云小心翼翼地掀起青布帘子一角,房屋和行人只一晃就朝后不见了,媛姐儿也从另一边车窗往回望。
昱哥儿没坐过马车,东张西望地,上来就够案几上的茶盅,吕妈妈和媛姐儿身边的夏竹忙握住他的小手。
车厢摇晃,做针线、看书是不行的,纪慕云搂着儿子,从案几抽屉拿出一叠牌,“我们打叶子牌吧?”
夏竹笑道:“姨娘平日不打牌,想不到,也是惦记玩的。”纪慕云笑道:“我打牌那点道行,也就够对付对付你这样的小姑娘。”夏竹恭维:“姨娘也是小姑娘嘛。”
吕妈妈张开胳膊,去接昱哥儿,“你们玩,我和十五少爷看牌,好不好?”
媛姐儿却冒出一句“困了”,就挪一挪身子,靠在马车侧壁闭上眼睛。
夏竹收回目光,对两人歉疚地笑一笑。
和于姨娘分开,心里很不好受吧?昨晚媛姐儿必然没有睡好。纪慕云想起自己早逝的母亲,一时间也有些黯然。
叶子牌是玩不成了,三人打络子的打络子,哄孩子的哄孩子。有活力十足的昱哥儿,车厢里安静不下来,纪慕云看看一声不吭的媛姐儿,在另一旁低声讲些路上的事:“先到镇江,再坐船去京城。”
夏竹把媛姐儿照顾的周全,却也是十六七岁的少女,天真地问:“姨娘姨娘,为什么去镇江啊?”
纪慕云用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案几随手画一条曲线,在尽头标上“金”,另一端写个“京”字,“从金陵到京城,骑马过去久得很,路上颠簸风尘,一般人会生病的。前朝便修了一条运河,南到浙江宁波,北到京城,像我们这次,坐船就过去了。不过,金陵离这条河很远,我们得先去镇江。”
夏竹听得津津有味,“姨娘,这条河叫什么河?”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听姨母说起,笑道,“京杭大运河。”
金陵到镇江九十公里,一日便过去了。午间车队停下来,让马儿略微歇息,众人围着车子吃午饭。
厨房做了夹肉烧饼、肉包子和葱油花卷,双翠阁冬天腌了酱菜,刚好现在吃,绿芳提了一把大肚子铜壶,挨个给人斟绿豆汤。
昱哥儿大口大口吃肉包子,纪慕云斯斯文文地拿起一个平日很少吃的夹肉烧饼,对面啃糖糕的菊香忽然露出震惊的神情。
她好奇地顺着后者视线望过去,见不远处,一个额头有胎记的护卫把大葱蘸酱和肥肉一股脑儿裹进烙饼,大嘴一张咔嚓一声,小孩腰那么粗的肉饼就少了半截。
纪慕云噗嗤笑了,曹延轩端着茶盅望过来,她低声说“听说,地主家雇长工,也是要考试的,谁大饼馒头吃得多,谁就有力气。”
曹延轩笑着点点她。
傍晚时分,车队停在镇江码头,大管家已经等在这里。
一艘平头方尾的沙船泊在岸边,桅杆高耸,船舱分两层,最上面建着一间小小的屋子,远远望去,像一只驮着房屋的巨龟。
空气中夹杂着水汽,纪慕云深深呼吸,心里酸涩:九年前,她就是从这里回到家乡的。
舢板很快架了起来,仆妇把一只只标着“曹府”的箱笼抬上沙船,周红坤扶着,把纪慕云、媛姐儿昱哥儿一一送上船去。
等护卫也陆续上船,曹延轩和大管家说了片刻,便带着宝哥儿登上沙船。
岸上看不出,上了船才发觉,这艘沙船大的出奇,夹板光滑,首尾宽阔,栏杆高及成年人胸口,看起来八成新,相比之下,岸上的马儿和车子又小了许多。
“进屋吧。”曹延轩紧紧牵着宝哥儿的手,“马上开船了。”
按照周红坤指的,纪慕云带着昱哥儿进了一间位于底层的舱房,旁边一间给她的丫鬟,再过去是媛姐儿。
里面呈长方形,干干净净地,有一张四仙桌和两把椅子,一架小小的屏风,窗子开在门边,靠墙有黑漆柜子和一张挂着官绿幔帐的睡床。
看得出,这船是专门接送往来客商的客船。
纪慕云便吩咐:“我和昱哥儿一屋,绿芳跟着,妈妈带着孙氏在隔壁吧,其余人听周管家安排。将就几日就到了。”
众人应了,把常用的茶具、靠垫、花瓶摆放起来,不多时,菊香从外面兴冲冲进来,“姨娘,我们三个在楼上”又朝另一边努努嘴,小小声说“程妈妈。”
程妈妈是服侍宝哥儿的,这么说,另一边便是曹延轩了。
正想着,忽悠一下,整间舱房摇了摇,就像巨龟抖一抖身体,缓缓动起来了。
“坐船喽。”纪慕云兴奋地抱起儿子,使劲儿亲一口,“娘亲六岁坐船,你才不到三岁,就坐过大船、见到大河、又要去京城喽。”
又过一时,曹延轩进来看看,皱眉道:“这么狭小。上游漕帮不知犯了什么病,平日十艘船,只放三艘出来,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船了。”
漕帮在京杭大运河做生意,整条河除了官府之外,便是漕帮称王,势力不可谓不大。何况,如今必有不少像曹延轩一样的,急急赶去京城。
能做到一定规模的生意,背后定有官府势力,纪慕云心想,漕帮所为大概和朝廷有关?
“这就很好。”她给曹延轩端一杯新砌的茶,“行车走马,肯定没有家里舒服,以后说起来,还长见识了呢。”
曹延轩这才有了点笑意,抱着昱哥儿掂了掂,“走,看你哥哥去。”
曹延轩和宝哥儿的住处靠近船头,和纪慕云的住处隔一间舱房,不用说,是给仆妇的。一进舱房,纪慕云就发现此处宽敞豁亮,足足她的屋子一间半那么大,靠墙一张八仙桌,贵妃榻、多宝阁、书案一应俱全,落地罩和屏风另一边是卧房,自然是船上的正房了。
宝哥儿也是第一回 乘船,正好奇地满屋转悠,过来就揉昱哥儿脑袋,兄弟俩去看椅子:“你看这个!”
椅子是船上定制的,比太师椅椅背矮,比玫瑰椅扶手高,略有些别扭。昱哥儿上来就推,推不动,使出浑身力气继续推,那椅子依然不动地方,就有点急眼:“宝~”
他已经能准确地喊出哥哥的名字了。
宝哥儿捧着肚子“哈哈哈哈”,蹲下指着椅脚,告诉弟弟“这里的桌椅床榻都是钉在船板上的,要不然,船一开,满地跑怎么办?”
昱哥儿咧着嘴哈哈笑。
时候不早,另一边曹延轩笑了一会,把一天的疲惫解了大半,便吩咐下人“叫六小姐过来,开饭了。”
不一会儿,媛姐儿进了门。她换了衣裳,也洗过脸、敷了粉,却依旧萎靡不振,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曹延轩便问:“起得太早?”媛姐儿低着头:“昨晚睡得迟了。”曹延轩没再吭声。
饭菜一样样摆上来,除了一道软炸里脊和一碟蒜蓉青菜,芙蓉鱼片、油爆大虾、红烧鲤鱼、辣炒河鲜、鲜鱼豆腐汤,都是水上的东西,厨子就近取材,倒也省事。
昱哥儿平日跟着大人吃饭,今日坐了一天马车,不能出去玩耍,在车厢里可劲儿折腾,纪慕云只好拿点心零嘴对付他,现下小肚子鼓鼓的。
“什么也吃不下。”纪慕云笑道,“明早再吃吧。”
曹延轩看看桌案,随口道“那你也吃吧,省得回去折腾。”
纪慕云惊讶地望着他:平日归平日,今日宝哥儿媛姐儿在....
宝哥儿年纪小,却没了母亲,隐隐约约听舅母、姐姐唠叨,对这方面的事比较敏感,惊愕地望一眼父亲。
媛姐儿也睁大眼睛,心里却没太惊讶:父亲连外院书房的东西都搬进双翠阁,对纪姨娘的宠爱、信任可想而知。可,父亲是重规矩的人,纪姨娘再好,也只是妾室,就算太太不在,同桌而食也不大妥当。
侍立在屋角的程妈妈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
众目睽睽之下,曹延轩略有些不自在,可他是一家之主,话已出口,便不想更改:“船上这么点地方。”
说着,便坐到桌边。
媛姐儿便哄了昱哥儿两句,坐到父亲侧面,宝哥儿毕竟是男孩子,心胸开阔,平日和纪慕云也相熟,也就不当回事。
当着众人的面,纪慕云没吭声,轻轻福了福,小心地坐到媛姐儿身旁。
除了和蓉妞儿玩耍的昱哥儿不时发出笑声,一顿饭吃得安安静静。
喝茶的时候,曹延轩说:“明日若是顺利,便到了苏州。宝哥儿可知道,苏州有什么好东西?”
宝哥儿便答:“上回姐夫带了荷花糕回来。”他笑一笑,“回来的时候若是有空,在苏杭停一停,见识见识。”又看看儿女,“可知道苏州的诗句?”
媛姐儿像是一时想不出,宝哥儿脱口而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曹延轩失笑,夸赞儿子“学得不错。”
曹延轩又考较儿女,“京城那边,有几位兄弟姐妹?”
宝哥儿是背过家谱的,张口变答:“有大伯父家的涟大哥,六伯父家的博七哥,齐八哥。”媛姐儿也答:“有一位玉姐姐,排行第五,已经成了亲,另有一位琳妹妹,今年十二岁,排行第七。”
曹延轩满意地点点头。
闲话片刻,人人疲乏,也就各回各屋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