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方海
可她不是一个人。
她是许家的女儿,她背后是一个庞大的家族。
那日她认真看了册封太子妃的圣旨。
【柔嘉淑顺,端庄淑睿,克令克柔,安贞叶吉,雍和粹纯。】
这里面又有哪一个词语是她能够担得起的?
桃夭很清楚自己的性子。
山野里长大的人,一向散漫惯了,也从来都是个没规矩的人。
自回来长安后,为了出门不给家里丢人,就尽量让自己规矩些。
装一装样子,同旁人比或许差不到哪里去。
更何况她身为宰相之女,便是做得不好,旁人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最多背地里瞧不起她。她的阿耶同哥哥也不会怪她,甚至连她在外头养男人,她阿耶都可以装作看不见。
,可是长此以往下去呢?
若是做太子妃,又岂是装装样子就能蒙混过关?
她可以不在意自己被厌弃,也可以在冷宫里度过余生。
但自古以来,前朝后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许家是百年大族,她阿耶做了大半辈子的宰相,是死后可以入宗庙的人,难道到头来要因为她这个不孝女而名誉扫地吗?
她可以为了他去喜欢长安,却不能为他把许家的荣耀搭进去。
不待他说话,她又道:“殿下,若是许家将来出了废妃,我难道要以死谢罪来保全许家的名誉吗?可我,一点儿不想死。”
她答应了莲生哥哥要好好照顾阿耶阿娘,她亦答应了莲生哥哥会好好过完这一生。
所以,她做不到。
再喜欢他也做不到。
谢珩一向知晓她活得极为通透,不曾想到她年纪那样小,却考虑得如此周全长远,竟然连许家的荣辱都想到了。
他郑重承诺,“宁宁想的那些事情绝不会发生,从来都只有你不要我的份。”
“世事无常,这世上又有谁能保证同一个好一辈子呢?”
她凄然一笑,“莫说殿下将来是皇帝,三宫六院,永远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人。便是现在东宫也不可能只有一个太子妃。”
“殿下同我好时,自然觉得非我不可,觉得我样样都好,什么都肯为我做。将来殿下同旁人好时,兴许到时就会觉得我不过是一个乡下来的寡妇。甚至会后悔今日为我所作的这一切,想到因我而遭受到的屈辱而厌恶我。”
谢珩哑声道:“我要如何做宁宁才肯信我?”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除她以外的女子。
桃夭捂着眼睛哽咽,“我相信殿下现在的真心,但我不能拿许家去赌。殿下以后莫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不值得。”
谢珩沉默片刻,道:“我不晓得怎么做宁宁才会信我,给我些时间,让我想出一个叫宁宁肯对我托付终身的法子好吗?”
她见他执意如此,也不再劝他,揉揉哭得有些疼的眼睛,“我要睡了。外头天寒地冻,以后都莫在外头站了,回宫去吧。”
他贵为一国储君,每日本就有处理不完的政务,又何必为了她每日这样奔波。
如今想起来,那些天不亮他就起床的日子,定然是朝会的时间。
燕子巷距离皇宫那么远,驱车得一个时辰。
若是住在宫里头,便可以多睡一个时辰,何必非得把将自己折磨得这样疲惫。
真不值得!
这段日子他想她都要想疯了,好容易同她待在一处,又怎么舍得回去,学着她从前向他撒娇的模样,勾着她洁白的尾指轻轻晃了晃,“一个人根本睡不着,我今晚留下来好不好?”
不等她拒绝,他又道:“若是宁宁不想我睡床,我睡在地上也是可以的。”
桃夭瞥了他一眼,见他眼下有淡淡的乌青,知晓他这段日子定然没有睡好。
可若是她今晚心软一次,便会有下一次,总这样纠缠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她狠心摇头,“我今日来这里,其实心里就是想着若是殿下来了,我便要同殿下说清楚,免得殿下心里总记挂着,觉得我还在怪殿下。如今该说的话我也说完了,殿下以后也要想开些。或许一时不惯,可时间久了总会好的。”
谢珩只好道:“那我先回宫去,宁宁要好好照顾自己。”言罢,扶着她躺下,又替她盖好被褥。说是要走,总也舍不得,“待宁宁睡了我再走好不好?”
桃夭只好闭上眼睛。
可她根本就睡不着。
阖目两刻钟,忍不住睁开微微红肿的眼睛,却瞧见他正盯着自己。
四目相对。
桃夭瞧着那对自己亲吻过无数次的眼睛,心里涌出无限伤感来,正欲开口叫他走,他突然俯下身亲吻她。
不等她推他,他碰碰她的唇便离开,凝视着她的眼眸,轻声道:“等我想到一个可以叫宁宁心安的法子便去你家见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桃夭哽着嗓子,“好,我等。”
他捉着她柔弱无骨的手贴在脸颊上,轻声道:“宁宁能不能向从前一样唤我一声三郎?”
她阖上眼眸不作声,鸦羽似的睫毛颤个不停。
他眼底闪过一抹失望,抱抱她,替她掖好被角,放下床帏,这才依依不舍离去。
直到门关上,桃夭轻轻抚摸着身侧残留着他体温的床铺,轻轻唤了声,“三郎”。
这一夜她都睡得不安稳,快到天亮时才沉沉睡去,待醒来时已经是晌午。
她用过晌午饭,又陪着着了风寒,正卧床休息的莲生娘聊了一会儿天,这才回府去。
谁知才回到府中没多久,便听到管家来报,说是太子殿下来了,想要见一见她。
桃夭很是惊讶。
她实在想不通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可以解决。
可既然答应他,她必定不会食言,立刻叫管家将他请到前厅暖阁。
待她赶到时,一袭鸦青色圆领袍杉,生得俊雅如玉的郎君正负手立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海棠树不晓得在想什么。
桃夭瞧见他眼下一圈乌青,想来昨夜又是一整夜未睡,心中有些隐隐作痛。
他这时也瞧见她了,道:“宁宁来了。”
桃夭这才上前,正要向他行礼,却被他一把托住手臂。
他微微蹙眉,“宁宁莫要这样,我心里难受。”
桃夭道:“殿下是君,本该如此。”言罢还是向他行了一礼,将他请到一旁矮几前坐下。
待奉了茶水,暖阁内的一干人等全部离去,只剩下他二人。
桃夭道:“殿下今日见我所为何事?”
他抿了一口茶,神色淡淡,“昨晚我回去想了很久,一直在想究竟有什么法子可以叫宁宁心安。想了一夜,终于想出一个法子来。”
桃夭楞了一下,忍不住好奇,“什么法子?”她实在想不通事已至此还有什么法子可想。
他自怀里摸出一纸信封递给她,示意她打开。
桃夭顺着他的意拆开,待看清楚上上面的字,清澈如水的眼眸里流露出震惊。
他道:“三年以后,若是宁宁仍然不习惯,或是同我后悔成婚,咱们便和离,从此以后,各自嫁娶,互不相干。”
桃夭怔怔望着手里薄薄一张,却重若千金的和离书。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殿下这又是何必?史上从没有和离的太子妃。”
他为她丢了一次脸还不够,还要为她丢第二次吗?
他学她从前说话的口气,“从前没有的事情,从此以后便有了。”
她低垂眼睫不作声,眼圈却微微红了。
他觑着她的神色,抿了一口茶,“若是宁宁觉得和离后怕这天下无人敢同你好,我可以为太子妃报丧。这样宁宁就可以回江南接着做宋桃夭。想嫁人嫁人,想召赘婿召赘婿,我以谢家祖先的名誉起誓,此生绝再不踏足江南一步。”
顿了顿,轻声道:“不必管我过得好不好,把我忘了也无所谓。”
她闻言抬起眼睫望向眼前神情哀伤,像是委屈到了极点的男子。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不耍耍小心机!
简直是坏到家了!
满腹坏水!
指不定心肝都是黑的!
她盯着手里的和离书看了半晌,道:“殿下容我考虑考虑。”
她没有直接拒绝已经是极好的!
谢珩“嗯”了一声,“那我先回去了。”
他说是要走,却没有动。
桃夭斜了他一眼。
他低垂眼睫,神情低落,“屋里太冷,昨晚我又没睡着。”
桃夭微微低下粉白的颈,“宫里怎么可能会冷……”若是宫里都冷,这世上还有暖和的地方吗?
他轻声道:“宁宁不在,我心里冷。”说着,要去摸她的手。
她倏地收回手,看向窗外,“时辰不早,殿下该回宫了。”
他“嗯”了一声,“那我回去等宁宁的消息。”
不等她回答,他又道:“天气这样冷,宁宁能不能考虑得快些?”
听这话的意思好像她一定会答应一样?
她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却瞧见他正目光灼灼望着自己。
她立刻低下眼睫,开始赶人,“恭送殿下。”
他只好离开。
行至半路,刚好撞见才回府的许凤洲。
许凤洲见他竟然在自己家中,上前向他拱手行了一礼,问道:“殿下怎么来了?”
谢珩沉默片刻,道:“哄媳妇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