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方海
于是桃夭对长安的第二个印象:繁华。
与金陵的纸醉金迷不同的是,长安的繁华热闹里透着雍容华贵与厚重庄严。
桃夭心想,也许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养出先生那样矜贵的人物。
只是也不知长安的男儿是不是各个都如先生还有哥哥一般。
白芍笑:“这里还只是朱雀大街,算不上热闹,若说热闹,东西两市才热闹,待小姐得空,奴婢便陪着小姐出来逛一逛,尤其是东街,什么稀罕玩意都有。”
年纪还小,尚处于对任何事物都十分好奇的桃夭应了一声“好”,心里头那点子才到异乡的抵触与陌生感又浅了几分。
越往城内走,人流越拥挤,马车行得也越慢。
桃夭这时听见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这样拥挤的街道竟然还有人当街纵马,岂不是很危险?
果不其然,外头一片噪杂,就连马车也突然停顿,“砰”一声响,没有心理准备的桃夭后脑勺磕在车壁上,疼得眼泪差点没掉下来。
“小姐还好吧!”
大惊失色的采薇同白芍连忙替她检查,好在内壁上都包了一层垫了棉花的丝绸,只起了一个小包。
桃夭捂着后脑勺掀来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井然有序的街道人仰马翻,甚至有一辆马车都翻了,一群鲜衣怒马的少年正呵斥躺在地上的车夫。
想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纨绔子弟,竟这样坏!
桃夭正欲看的仔细些,那群少年里格外显眼的红袍郎君突然转过脸来。
四目相对。
桃夭从未见过如此精致漂亮,雌雄难辨的小郎君,比起其他几个,他白得一点儿也不像个男子。
此刻已是傍晚,天上的云烧成了火焰。
红色夕阳下红衣似火,瞧着与她差不多年纪的美貌小郎君就像是从画卷里走出来的,将周围的人衬得暗淡无光,尤其是那一对微微上扬的漆黑凤眸,勾魂夺魄。
就是有些似曾相似,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短短不到半日的功夫桃夭有了对长安的第三次印象:长安的纨绔虽不是个东西,但是生得极漂亮!
对方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同身旁的一名青袍少年说了几句话,那少年从怀里掏出几粒金珠丢到仍躺在地上的人。
原本躺在地上的人立刻起身,朝着那红衣郎君作了好几揖,高高兴兴驾着马车走了。
桃夭一脸错愕。
长安的人也很叫人意外。
直到许凤洲走近,她才回过神来,问:“哥哥,方才那些是什么人?”
“一些成日里胡作非为的纨绔子弟,”许凤洲叮嘱,“旁人倒也罢了,阿宁若是碰见那个穿红衣裳的,一定要远着些。”
哥哥一向都是告诉自己全长安可以横着走,这样慎重还是头一次。
她好奇,“那小郎君是谁,怎生得这样好看?”
许凤洲皱眉,“她就是圣人的第一个女儿,太子殿下一母同胞的妹妹,安乐公主谢柔嘉。”谢柔嘉自幼任性妄为,贯爱欺负人。
自家妹妹这样乖巧客人,她若是碰见,指不定心里生出什么坏主意。
竟是个女子,怪不得生得那样白。
经历这个一个小插曲,等马车再次停下来时,外头天已经黑了。
采薇掀来车帘看了一眼,笑,“小姐,到家了。”
桃夭的心都提起来了,比上次去金陵外祖家还要紧张。
采薇忙握住她的手,安慰她,“小姐这是回自己的家,莫要紧张才是。”
话虽如此,可桃夭仍是紧张,手心直冒汗。
采薇同白芍已经下马车,她磨蹭着不肯出去,竖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正想着待会儿见了自己的亲生父亲要说些什么时,一只宽厚的手掌突然伸到马车里来。
不是哥哥的手。
哥哥的手背没有这样多的皱纹,手心也没有这样多的茧。
她盯着那只手看了好一会儿,眼泪逐渐溢出眼眶,犹豫着把自己的手搁在他掌心里。
他手劲儿极大,不怎么费力就把她接下马车来。
黑暗的夜被一群仆从手中提着的大红灯笼照亮。
桃夭借着灯光终于瞧清楚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模样。
与她想象中在朝堂上一呼百应的宰相许贤一点儿也不相同。
眼前的是一位身形高大,双眸炯炯有神的男人。
他穿着一件半旧灰色广袖圆领丝绸棉袍,面容看着并不老,两鬓却斑白。
虽年华不再,可眉目间依稀能瞧得出年轻时是个极其俊朗的郎君。
他既没有询问她路上过得好不好,也没有询问她可还记得他,而是道:“我闺女终于到家了。”
桃夭张了张嘴,泪如雨下。
她心想她阿耶不亏是当朝宰相,实在太会说话了。
在朝堂上浸淫几十年,一颗心早就练就得波澜不惊的男人湿了眼眶,替她擦干净眼泪,嗓音沙哑,“好孩子别哭了。”
桃夭好一会儿才止住眼泪,打量了一眼迎着门口的人,瞧见一众仆从前站着一位年约四十,面色红润,身形保养得极佳的美貌妇人,她正拿着帕子拭泪,眉眼瞧着极温柔。
想来她就是哥哥口中,如今掌管家事的赵姨娘。
旁边站着约十六七岁的少女应是赵姨娘的亲生女儿,她的二姐姐许静宜。
桃夭本以为自己够怕冷了,谁知对方比她还要怕冷。十月的天气身上竟披了一件镶嵌了白狐毛领的披袄。
她不知是不是许久不曾晒过太阳,面色过分苍白,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若不是唇上抹了胭脂,还不如赵姨娘的气色好,且一对漂亮漆黑的杏眼犹如古井一般毫无波澜。
回来的路上桃夭就听哥哥说二姐姐身子不大好,没想到这样差。
离近了些,还在她身上竟然闻到一丝丝淡淡的檀香。
一般佛家才用檀香。
二姐姐这样小的年纪就信佛了吗?
对方这时注意到她的眼神,嘴角浮出一抹淡淡的笑,“小妹回来了。”
桃夭“嗯”了一声,甜甜一笑,“二姐姐好。”
许贤淡淡扫了一眼赵姨娘同许静宜:“都进去吧。”
桃夭忙道:“我阿耶阿娘还在后头马车里,我先接他们下来。”不待许贤开口,她已经疾步走到倒数第三辆马车,将里头的宋大夫与莲生娘接下来。
宋大夫抬起眼睫寻思扫了一眼巍峨庄严的乌头大门,连忙收回视线,想到她哥哥那样目中无人,想来宰相更甚,心中有些忐忑难安,小声道:“我们就不进去给你丢人了。”在金陵也就算了,眼下可是宰相门第,若搁在从前,路过都不敢抬头的地方,哪里就敢进去。
桃夭小声道:“阿耶同阿娘就当是先陪着我进去住一晚,明日我便带你们出去找住处,好不好?”
耶娘住在此处不自在,倒不如另外寻个近的地方住着。
宋大夫同莲生娘这才上前去,正犹豫要不要下跪行礼,桃夭已经向许贤郑重介绍,“阿耶,这二位是我的公公婆婆,亦是我的养父养母。”
上一回在金陵,她只顾着自己玩,把他们丢在一旁,害得他们受那么多委屈了,这次一定不会了。
宋大夫同莲生娘如何不晓得她的心思,眼圈不自觉红了。
左仆射家走失的嫡千金就是姑苏万安县桃源村那个要带公婆改嫁的消息已经传到长安来。
原本心里还有些不大相信的赵姨娘同许静宜皆楞住。
尤其是许静宜,神色似很有触动,原本波澜无惊的漆黑眼眸微微红了。
反倒是早已经接到许凤洲来信的许贤十分平静。
信中早就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已经成过两次婚的事情详细告知。
对于原本可以有个锦绣人生的女儿发生这样的事情感到很心痛,也很遗憾的许贤此刻心中已经释然。
能活着已经是万幸,更何况,对方将她的性情养得这样好。
他郑重向正宋大夫同莲生娘作了一揖,郑重道:“两位对小女的救命之恩以及养育之恩,我许贤没齿难忘。”
宋大夫哪里能想到当朝宰相这样客气,忙手足无措地还礼,一揖到地。
原本还十分伤感的桃夭在一旁傻乐起来,看了一眼自己的哥哥许凤洲。
许凤洲瞧见她高兴成那样,心底也终于明白,在她的心底,兴许那对江南来的夫妇才是最重要的。
他心中虽然有些不舒服,可她缺失的那些记忆,就如同他在她人生中缺失的那几年,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抬起眼睫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心道阿娘若是有在天之灵,也该瞑目了。
这一夜,已经沉寂多年的许家十分热闹。
桃夭安顿好宋大夫同莲生娘后,同许贤还有许凤洲与许静宜去祠堂祭拜自己的母亲。
许贤望着自己妻子的排位,道:“这些年家祭,我总是晓得如何面对你阿娘,如今,也总算是对她有了交代。”
许凤洲把点好的香递到她手里,道:“给阿娘上柱香吧。”
记忆全无的桃夭举着香拜了几拜,面对着摇曳烛火里冷冰冷的排位,唯一能够记在心里的也只有排位上的名字,心里很想要同她说两句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哥哥总说她小的时候夜里很不乖,乳母根本哄不了,阿娘便把她放在自己的心口睡。
她生病的时候,母亲整夜整夜抱着她不睡觉。
那些在许凤洲如数家珍一般的温暖记忆里,应当有一个美貌温柔的女子。可她的心里却一片空白,她最初来自母亲的温暖全部来源于莲生娘。
她能记得的是自己刚被莲生哥哥捡回去时,莲生娘温柔替她洗澡,喂她吃药,夜里担心她怕,整夜整夜抱着她睡的情景。
她知晓自己的亲生母亲一定会爱很爱自己,可她一点儿也不记得。
她心里充满愧疚与遗憾,面对着冷冰冰的排位泪流不止。
“阿宁不记得没有关系,阿娘不会在意这些。”
许凤洲见她自进来后眼泪都没停过,替她揩去眼泪,哄道:“路上都不曾好好用过饭,咱们去用晚饭吧。”
桃夭“嗯”了一声,同他们一块出去。
走了没两步,见许静宜仍站在那儿,眸光闪动,像是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