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施黛
宁芙低喃回道,没什么情绪起伏,依旧将目光放空到窗外。
秋葵点点头,不去看冬梅抽筋似的眼神示意,只一心关切。
“有的。公主明显话少了,也不常言道要出宫了,眼下宫里不少人都在私下传,传……”
宁芙回过身来,神色似乎困惑了下,“传什么?”
秋葵瞥了冬梅一眼,看她还在旁侧瞪着自己,下意识心虚低了睫。
她有些不敢去看公主,便只好咬咬牙,硬着头皮低眉出声。
“外面有些嘴碎的都在传言,殿下是因大公主与谢将军私定终身一事,受了情伤,这才伤心过度,郁郁不乐……”
越往后说,秋葵忐忑地声音越小。
若不是她迫切想知晓些前因真相,好能及时为公主解忧,又何必冒险去私议主子们的私隐,这是为仆者的大忌,可眼看殿下愈发消瘦消沉,她也顾不得那么周全了。
宁芙闻言怔愣了瞬,她确实不知这些谣言。
低低叹了口气,她并无避讳地回说,“阿姐与谢钧哥哥定情一事,我是早知晓的,并且很多掩护,都是我在暗中帮忙,所以,我没有因此事而伤心。”
“什么?”
秋葵吃惊,眼神都瞪愣了。
“至于为何不出宫了……”
宁芙启齿慢慢,眼神似有恍惚,“大概是,新鲜感过了吧。”
是他的新鲜感过了。
连逗弄也觉无趣,最后骗也懒得再骗。
宁芙敛眸,情绪压抑着不显波动。
眼见公主没有怪罪之意,冬梅赶紧上前将秋葵紧急拽走,两人一边拉扯着往殿门外去,一边有隐隐的训斥与责怪声传耳。
宁芙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玉如意放下,而后重新站回漏窗前,远远眺望着似乎是御花园方向的一只扬空的彩色风筝。
真高,真远啊。
宁芙一个人呆呆站了好久,身边无人打扰,她思绪不由跟着那翻扬的风筝,稍稍飘远了些。
而后,喟叹一样地喃语。
“不过消失一个可有可无的人而已,哪有那么多变化……”
是啊,哪有变化。
父皇与二哥依旧日理万机,每日勤勉忙于政事,而皇祖母身体硬朗,这个年岁突然兴了学玩冰嬉的兴致,母后放心不下,这段时日便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慈宁宫。
至于阿姐与谢钧哥哥,两人终于算是苦尽甘来,眼下父皇那边虽还未正式点头,但母后与自己深聊一次后,知晓自己鸳鸯谱点错,叹气之余,并没有坚持持反对意见。
宁芙知晓,在母后心中,其实早已将阿姐当作亲生女儿来看待,如此,她又怎会真的狠心去拆这桩姻缘,而父皇,向来是肯听母后相劝的。
故而眼下,大醴既没外敌威胁,又无内事可忧。
似乎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唯独,她还陷足于梦中。
……
七日后,远嫁西渝的姑姑传信道来喜讯,言说小可汗的百日宴将临,而可汗鲜楽又实在热情,诚意想邀几位娘家人同赴欢宴。
宁芷姑姑是父皇最小的一个妹妹,与他们这些小辈年龄上其实相差不了几岁,未出嫁前,宁芙与她便关系甚好,几乎是无话不谈的。
具体算下来,两人已三年未见了。
若照平时,宁芙说什么也一定要去西渝凑凑这个热闹,见见小姑,可眼下这个当口,她心事重重,对什么都提不去兴致,甚至就连宫门都不想迈出一步。
故而当母后提及此事时,她下意识想推辞。
“为何不去?阿芷在信上特意提及,说甚为思念你,何况你该趁着未出嫁前,好好珍惜眼下动身之便利,若再过几年,你想见你姑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宁芙抿唇思吟。
皇帝宁宏扶了下须,面显威严道:“自从懋场回来,你便一直闷闷不乐的,这回出去散散心也好,我记得西渝可汗有个侄儿,年纪轻轻便正式掌着一队鹰师,与你年岁也是相当……”
宁芙一愣,听着话势不对,赶紧出声打断:“父皇,你说他做什么?”
宁宏却是哼了声,“怎么不能说?蕖儿那事,朕还没与你秋后算账呢,你倒是好心帮了他们,却不体谅我与你母后的劳神费心,我们是私心想把最好的都留给你,又以为你中意谢钧,这才认真提拔,委任重用,更没再将目光放在别的青年俊杰上,可现如今忽的闹出这么一茬,谢家嫁不了,其他好的又都被别家挑走,真是要把你的终身大事都给耽误了。”
宁芙努了下嘴,轻声反驳,“谢钧哥哥分明是自己有能力,父皇想笼络谢家,嫁哪个女儿不是嫁?”
“你……”
宁宏闷气一恼,却被皇后傅归宁及时搭手安抚住。
“陛下和个孩子计较什么,她们这个年纪,想着风花雪月,两情相悦,嫁人也只在意自己喜不喜欢。”
“不喜欢谢钧还能喜欢谁?放眼整个玉京城里,除去她那几个哥哥,还有哪个适龄儿郎比能得上谢家之子?”
宁宏叹了口气,瞪了宁芙一眼,又将目光收回,重新看向傅归宁。
“你也知晓朕的苦心,朕本意是不想叫芙儿远嫁联姻,相离我们太远,这才十分满意谢钧,可现在……”
他摇叹着,言辞意味已明了。
大醴为小国,位微言轻,若芙儿没有定亲,等将来强国求亲,他们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尤其芙儿生得冰肌玉容,花姿月貌,自招激烈争抢。
到时,不管对方是美是丑,是老是小,芙儿都要为肩负两国和平之责,做出一定的自我牺牲。
这,是他们最不愿看到的。
与其被人择选,临面无转圜的艰难处境,倒不如趁现在还有择选机会,挑一挑知根底的适龄者,也不至于那般被动。
思及此,宁宏认真言道。
“你姑父那侄儿名唤雳绉,英勇无双,相貌生得不俗,领携鹰师更是威名在外,算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与你称得上般配,此番你赴西渝,正好借机与他彼此相看一眼。其实,你姑姑此番坚持邀你,也有此深意。”
说完,生怕宁芙会再次推脱拒绝,宁宏语气不由放得更柔些,出声口吻更带几分倦怠。
“芙儿,父皇与你母后都老了,管顾得了你一时,却照看不了你一世,趁现在我们还有余力为你撑腰,只想看你寻得一个好夫婿。左右大国窥饲,前事难预,父皇是真怕你……”
说到这,他欲言又止,同时叹出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奈感。
闻言,宁芙手指不自觉捏紧,自是被这话影响着,陷入到难择的纠结之中。
原本她是坚持如何也不肯松口的,可眼下听着父皇言辞恳恳,了知到父皇与母后的苦心与用心,宁芙心头不免浮现出深深的愧疚之感,更觉得过意不去。
“父皇、母后,对不起,芙儿……芙儿叫你们失望了。”她小声语道,将头垂得极低。
傅归宁瞥眼看着宁宏表演投入,瞪过去一眼没说什么,只拉过宁芙的手安慰。
“其实只是与那鹰师首领相看一眼,成不成的都无妨,有你姑姑在那儿,你什么都不用怕。而且我们希望你这次过去,最主要的也不是姻联能成,而是希望你能出去散散心,透透气,那侍卫背叛你出逃,不值得我们娇滴滴的乖芙儿,为他伤神成这般的,对不对?”
傅归宁的几句柔声慰藉,在宁芙这一个月多以来强行撑起的坚壳上,轻轻凿透出一个小小的孔隙来。
透过它,温沐的阳光持续照进来,于是壳里面,再不是暗沉沉的一片荒芜。
“母后……”
宁芙肩头一颤,当下就如小时候一样,受了委屈便下意识想寻母亲的怀抱。
她没再端持公主该有的淑庄,娇气地扑进傅归宁怀里,任委屈情绪蔓延,根本控制不住地连连啜泣不止,被背叛的涩意,被辜负的伤心,一并抒怀。
“不哭不哭,芙儿乖,我们不理他,去认识新的朋友,好不好?”
这一通痛快的哭,算是终于通了她那口憋闷于心中多时的闷气。
他不要她,那她就去找别人!
……
出了承乾殿的门,宁芙在门口看见二哥与崔易的身影。
她这会面容已恢复,只眼尾隐隐的红,可这一点细微之差,还是叫宁桀精准捕捉到,他蹙眉上前,没等到宁芙打招呼,便先一步气势汹汹开口。
“发生什么事,怎么哭了?”
宁芙看过去,根本也没在意崔易在旁,便直接不避讳地言道:“于是,我只是开心的。”
宁桀明显没反应过去,“什么?”
“二哥近日可是要领队出发去西渝?你具体何时出发,记得提前告知我一声,我好将行李提前准备好。”
宁桀有些跟不上她的思维跳跃,迟疑了下才重新开口:“你要同去?我先前听言笙闲语,她说你最近没有出去的心思。”
“本来是没有,但现在有了。”
宁芙刻意言语轻松,似乎说放下便立刻放下,不叫自己再为那负心人伤一点心。
崔易在后不动声色地竖耳细听,如果公主当真要离宫远赴西渝,这种特殊情况他必须要向烬主汇报的。
这段时间,公主黯然神伤,低落情绪一直都写在脸上,他虽是外臣,平日里很难与公主相见一面,但赶巧的几次,也都看到公主郁郁寡欢。
这些关涉公主的详细情况,他都利用密间隐秘联络网将情况向雍岐传送,只是雍岐当下正值内乱,广征军随主子奔驰郢都,捉拿姜襄,想来场面一定是混乱一片的。
故而传信有可能中途受阻,他更不确认到现在为止,烬主究竟有没有收到他发出的第一封信。
这边,宁桀还在诧异宁芙的情绪无常。
他担忧又问:“现在有了,有了什么?”
宁芙没顾忌崔易还在,直接开口,神色自然。
“我很想念姑姑,不过此番去西渝,除了看望姑姑和新出生的小侄儿外,父皇与母后更有意叫我与一鹰师首领相看姻缘,这也是姑姑事先有安排的。尤其听说,那人年纪轻轻便得首领之位,很是有本事,并且相貌英俊,在当地也是出了名的美男子。”
“咳……芙儿,这话你私下跟我说就好了。”
宁桀哪知她大庭广众之下,脱口而出的竟是姻缘一事,当下眼神微微的闪过不自在,于是轻咳一声做掩。
“有什么不能说的,我正好也想交新朋友。”
宁芙看过去,佯装从容,颇为理直气壮。
“……”
宁桀赶紧瞥了眼身后的崔易,见他神色无异,知晓他自知轻重,主子的私隐探话,只当闭耳不听。
“你想通也好,队伍五日后出发,你有时间可以给你的小侄子事先准备好生辰礼物了。”
“早想好了,一铸可爱的小金猪怎么样?是不是比金锁要实在得多?”
宁桀笑笑:“是贵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