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歌且行
他一连倒了三杯,拿起其中两杯先给了站在左右的季朔廷和叶洵各一杯,自己则拿起第三杯,继而偏了下头,示意随从将盒子端去别人面前分酒。
叶洵已经被萧矜这番动作搞得满头雾水,他知道萧矜惯常是想一出做一出,但这大半夜地把他们带到猪场边上吹着夜风喝酒赏月叶洵还是有点接受不了,他紧紧捏着酒杯,怕自己把酒杯扣在萧矜的头上去。
当然,事情必不会这么简单。
萧矜最多当个疯子,不会当个傻子。
“怎么可能是为了看猪圈?我是想请你们欣赏我精心准备的一场”萧矜轻举酒杯,??x?冲着齐家猪场的方向一指,眉眼间尽是肆意张扬,笑容晃眼,“篝火盛宴。”
很快地,身边传来倒抽一口凉气的惊呼,叶洵心头一慌,赶忙转头看去。就见方才还只有零星几点光亮的齐家猪场骤然烧起了大火!像是凭空而起的火龙,用着匪夷所思的速度蜿蜒爬行,肉眼可见地从南烧到北,在无边夜幕所笼罩的旷野之下渲染出艳绝的美丽。
“齐家猪场烧起来了!”不知是谁用不可思议的声音低喊了一声。
远处传来急促的钟声,是齐家猪场面临紧急情况的报事钟,兵荒马乱的声音响起,有人大喊走水,开始慌乱地救火。
齐家猪场养猪上万头,占地极广,盖起的猪圈都紧挨着,建造的时候考虑到走水的情况是专门做了隔断和防火措施的,但这火来得邪门,烧起来的速度极其快,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时间!一眨眼的功夫就蹿得老高,逼得救火的下人连连后退。
秋风呼啸起来,无疑是这股野火的最好助力,卷着滚烫的火焰翻滚不止,很快,猪的惨叫声齐齐响起,声音刺耳凄厉!
萧矜选得位置极好,站在这里能将火焰的全貌尽收眼底,滚滚黑烟往天上腾去,火海照亮半边天,形成瑰丽而壮阔的画面,触目惊心。
其他几人都呆住了,叶洵更是手猛地一抖没捏住酒杯,死死盯着烧起来的齐家猪场。
群猪在火场的惨叫声冲破天际,隔得老远都能听见,传到陆书瑾的耳朵里,她眼皮重重一跳,不自觉握紧了缰绳,脸色发白。
这样庞大的一个养猪场,里头的每一头猪都是银子,这样一把滔天烈火,烧得哪是猪啊,全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萧矜对自己计划的这场篝火盛宴满意极了,眯着眼睛笑,举起酒杯说:“敬云城万千百姓。”
再一饮而尽。
他的声音将众人的思绪拉回,几个少年爆发出一阵惊叫,兴奋激昂,对萧矜这一壮举赞不绝口。
说齐家这下完蛋,齐家嫡子再也嚣张不起来了,跟萧哥作对的人没有好下场。
还说不愧是萧小爷,这事儿办得漂亮!
又说也只有萧哥会有如此胆识,令人佩服!
话里话外都是吹捧萧矜的话,仿佛他不是放火烧猪毁了齐家产业,而是做了一桩保家卫国的大义之事。
这便是以萧矜为中心形成的一个圈子,大约把云城的所有纨绔子弟收集起来,其中有大半都要冲萧矜喊一句“萧哥”。
萧矜在这种充满着纸醉金迷和谄媚奉承的漩涡中心,他暴躁易怒睚眦必报,动辄便动手打人,对身边的人呼来喝去,任何不顺从都会让他勃然大怒,因为一个小小的冲突便烧起了这连天大火,活烤这么多头猪,一举毁了齐家产业。
陆书瑾盯着站在人中央,举着千里镜往远处眺望的萧矜。月光落在他的身上,除却一些寥寥树影之外,他半个身子都披着皎洁的月色,陆书瑾好像从那晦暗不清的影子里看到了另一个萧矜。
他捧书长读半个时辰不抬一次头,假借寻找玉佩之名砸了逼良为娼的玉花馆,撅出刘家贪的官银,撕毁所有卖身契狠狠惩治了拐骗外地女子的青乌,他也会控制着轻缓的力道给她的脖子上药,盯着她吃完丰盛的膳食,在入夜之后提着灯满学府的寻找在南墙枫林清扫的她。
厚重的云层掩去了月色,视线昏暗下来,萧矜的面容忽明忽暗,身形几乎隐在夜色之中。
让人看不清楚。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他。
很快,空气中就猪粪味就消失了,弥漫着肉香,火势却半点不减。
萧矜举着千里镜笑哈哈地说:“好多头猪都跑出来了,他们手忙脚乱地抓猪。”
不过很快他就不笑了,因为猪场的护卫发现了这一伙人,带着大队人马围堵而来,将萧矜等人都围在其中,所有人都因为救火忙得晕头转向十分狼狈,心里正恼火着,手里提着木棍怒目而视。
护卫头子也不是傻的,知道这场大火来得邪门,再一看这一群锦衣少年大半夜出现在这里看戏,心里自然也清楚大火的始作俑者就是面前这些人,当即大喝一声道:“你们是什么人?!安敢如此胆大包天纵火烧齐家猪场!”
几个少年方才还慷慨激昂,这会儿被一群人高马大的人围住了就蔫了气儿,不敢吱声。
还是萧矜率先开口,“谁说是我们放的火?你亲眼瞧见了?可别血口喷人。”
“这大半夜荒郊野岭,你们在这里作何?”
“我们哥几个来赏月喝酒,”萧矜晃了晃手中的酒杯,说道:“碰巧看到那边起了火,就停下来看会儿。”
“你们凭白出现在这里猪场就着火了,哪有这么巧的事?!”护卫头子厉声道:“分明就是你们纵的火!”
季朔廷在此时指着萧矜接话,“你知道这位是谁吗?就在这里吆五喝六的。”
护卫头子气得原地蹦起来,“我管你是谁,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今日也得被我抓去衙门!一群胆大包天的毛头小子,你们可摊上大事了!”
“拿下他们!”他扬声命令。
一群人蜂拥而上,想将几人给按住,但随从挡在外圈,稍稍一动就刀刃出鞘,镇住了那群拿木棍的人。
萧矜一边往马旁边走一边对叶洵笑道:“咱哥俩共患难的机会这不就来了?”
叶洵的脸色极差,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萧少爷不是说咱俩的交情不需那些虚假的东西来证明吗?”
萧矜耸肩,无辜道:“不是你说这东西虽然虚假,但必不可缺么?”
这招气得叶洵胸口一闷,差点当场吐一口老血。
萧矜站在马边,拍了拍马鞍对陆书瑾道:“下来。”
陆书瑾现在慌张得很,萧矜闯下如此大祸,要被押回衙门,那海舟学府那边必然会得到消息,若是让乔百廉知道她又参与了这些事,岂不是又要对她失望?且萧家有势力,能确保萧矜在云城横着走,她陆书瑾又没有半点家世背景,若是因此事下狱,被关个三年五载可怎么办?
她越想心里头越慌乱,没注意萧矜走到了边上叫她下去。
忽而后腰横亘了一条手臂,力道紧随其后,箍着陆书瑾的腰将她整个人从马背上抱了下来,陆书瑾毫无防备,惊得一声低呼,而后双脚就踩在了地上,腰上的力道很快抽离。
萧矜低头看她,将她惊慌的神色尽收眼底,声音散漫,“你怕什么?”
陆书瑾一抬眼对上他的视线,那情绪就更明显,她一个字都没说,但萧矜已在她的眼眸里读清楚,他说:“有我在,这事落不到你头上。”
陆书瑾移开视线敛起眼眸,不只是因为方才吓得还是别的什么,心腔里擂起大鼓,咚咚作响,她想说一些话缓解一下,但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萧矜你可真了不起,看看你干的好事,大半夜把我拉出来看你火烧猪,现在还要被抓去衙门。
还是说你方才力气有点大,勒得我腰有些疼。
亦或是你为什么做出这些事,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然而因着这片刻的沉默,萧矜马上就有意见了:“你为何总不理我?让我这个当大哥的很没面子。”
陆书瑾愣了愣,如实回答,“不知该说什么。”
“日后我再跟你说话而你不知道该怎么说时,就回个‘我知晓了’,”萧矜说完,又用极短的时间自省是不是有点严格,便补充道:“或者回个‘嗯’,听到了没?”
奇怪的要求。陆书瑾心中疑惑,却还是点点头。
萧矜目光一厉,“嗯?”
陆书瑾:“嗯,我知晓了。”
两句合在一起,萧矜觉得自己又有面子了。
作者有话说:
萧矜:虽然我总被我家小弟放进来的蚊虫叮得满头包,虽然我家小弟从不喊我萧哥只用萧少爷这种疏远的称呼叫我,虽然我家小弟一日三餐都吃我的抄一页纸找我要五两银子,虽然我家小弟清扫树林扫的晚膳都不吃还得我自己提灯去找人,但是我在他面前还是必须得有面子!
第29章
“我就是那样的人。”
先前在野外瞧不清楚, 待那群护卫将萧矜等人带到了房中站在光亮下,才算是认出几人来。
猪场的火尚未熄灭,但火势已经减少许多,空气中充斥着烧焦和肉香的味道, 混杂在一起有着莫名其妙的难闻, 令人十分不适。
大堂之中站满了人, 外圈是猪场的护卫和下人, 再往里则是一圈萧家侍卫,最中央的就是萧矜叶洵几人。
就算猪场的人已经认定纵火的人是萧矜, 却也不敢做什么, 甚至还让他坐上了那一把实木躺椅,翘着腿前后晃着, 一派悠闲自若的模样。
季朔廷则斜倚在椅靠边上, 垂着眼把玩手里的玉珠,嘴角轻勾也看不出来是不是真的在笑。
这两个人俨然如老油条一般, 即便闯下如此大祸也丝毫不觉惊慌。
相对而言叶洵的脸色就难看极了, 青白一张脸站在旁处一言不发,叶芹似察觉到兄长情绪,也不敢说话, 只紧紧贴着叶洵的手臂而站。
陆书瑾此时还算镇定,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眼下去衙门一事是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 但萧矜说会保她没事, 应当会作数。可被乔百廉训斥一事铁板钉钉的了,他先前有好几次都告诫她不要过多与萧矜往来, 结果还是被他带着惹上了祸事。
心中说没气那是不可能的。
这萧矜当真是太闲了, 自己胡作非为也就罢了, 还牵扯上她。原本她从姨母家中逃出来已经是费尽千辛万苦,若是再被海舟学府赶出去,那又该往何去处?
先前她给萧矜抄得《戒女色》也抄了大半,如今手里存银有足足一百三十两余九百二十钱,皆是从萧矜那里领的,期间买东西外加置换了所有的粗麻布衣还花了不少。
这一百多两不管去何地,买间铺子做小生意是绰绰有余的,但她一个女子在外做生意难免会有很多受困之处,再加上她从未经营过生意,不懂其中的弯弯道道,若是被人骗光了银两那才是要命的大事。
所以若是被赶出海舟学府,陆书瑾的处境会变得极为艰难,她站在人群之中已经开始措辞如何求得乔百廉的原谅,争取能继续留在学府之中念书。
一时之间众人心思各异,大堂内沉默寂静,久久无人出声,直到木门被砸向,“开门!衙门办案!”
齐家猪场燃起烈火一事非同小可,衙门接到报案之后立即派出大批人马前来帮忙灭火缉拿纵火犯,其中带头的人陆书瑾先前也见过,便是那位方大人。
方晋身边还站着个身高体壮的捕头,面容黝黑横着浓眉,一脸的凶煞模样,站在门口转动一双鹰眼,冷声问:“纵火元凶在何处?”
没人敢指认萧矜,众人索性将道路让开,拨开一层层包围圈,中央悠哉躺在躺椅上的萧矜就露了出来,出现在捕头的视线之中。
他撩起眼皮去看那个捕头,撞上那人凶戾的眼眸也没有半分怯色,开口道:“何捕头,你可不能听信旁人的一面之词,我们不过是在这门口路过就被安上个纵火的罪名,也太冤枉人了。”
何湛显然他与萧矜也是旧相识,他双眸微眯周身散出骇人的气魄,声音如锋利的刀,“又是你,萧矜,任何事安在你头上都不算冤枉!萧家是将,不是匪!你何以这般行事狂妄,辱没萧家门楣!”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一字一句恍若重锤,即便陆书瑾不是受训的那个,也听得心惊。
萧矜却无半点反应,仍吊儿郎当地晃着躺椅,笑了一声说:“我爹是将,我又不是。何捕头若是可惜萧家门楣,何不改随我姓,为萧家光宗耀祖?”
何湛登时动怒,还要说话时,方晋便上前一步用手拦了拦他。
方晋在众人面前显得有些铁面无私,并没像上次那样见着萧矜之后熟络招呼,目光在众人面前扫一圈,对何湛道:“何捕头,先押回衙门再审问吧,这场火现在仍旧未灭,损失不可估量,须得等灭火清点之后,查清楚了才能定罪。”
何湛气得不轻,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压住脾气,振臂一挥,“全部押走!”
陆书瑾看着就觉得害怕,她觉得以何湛那高大的身躯和凶狠的面相,动起手来指定不会手下留情,还真有可能与萧矜当场打起来。
不过好在并没有,捕快围在几人的身侧,将他们带到衙门官车边上,让他们排着队地上去。
好歹不用再骑马了,这也算是一堆糟糕事之中唯一的幸运之事。
云城的衙门坐落在城东区。城东是云城之中出了名的富贵黄金之地,其中大多是城中达官贵人的府邸住所,萧府便位于此地,是以城东也叫做“萧东区”。
衙门建造的极为气派,门前有一面巨大的红鼓,两只威风凛凛的石像一站一坐列在两边,再往后是一扇堪比两人高的大门,两边附上的侧门是正常大小,上头挂着蓝白两色交织的牌匾,上书:云府衙。
陆书瑾仰着头,只觉得这牌匾挂得无比高,单单是看着一股强力的威压就横在心头,再一看站成两排的冷面捕快,心中不住地发虚。
还小的时候,陆书瑾在姨母家是被允许上桌与表姐妹一起用饭的,但有次她不小心蹭掉了二表姐的碗,碎了的瓷片割破二表姐的脚踝流了血,二表姐哭得惊天动地。姨母见流了这么多血,极是心疼女儿,厉声责怪她是故意为之,戕害表姐,要把她扭送去衙门让官老爷来惩治她这个心肠歹毒之人。
这话自然是气头上说来吓唬陆书瑾的,但当时尚为年幼的她却信以为真,一连好几日都被梦魇缠身,自那之后也再没有与表姐妹同桌用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