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程晚舟
玉姝垂睫笑了笑,温声答:“本该随手带两个,不该入园子的,但听闻近日城中不太安宁,才作此安排。”
“不安宁?”张妙望疑声,美目一转,又轻叹一声说:“也是,前几日城郊出了具无首男尸,听闻今早寻到头颅了……竟……”
她似有些难言般噎住。
玉姝眉间跳动,状若无意地侧身抬手将二人中间这张茶案上的杯盏斟满,又撂下茶壶,曲指推至张妙望手边,淡淡问:
“妙望姐姐是认得那人吗?”
张妙望拿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长舒一口气后,转眸对上玉姝泛着疑惑的眼睛,低声道:“是徐二郎,徐竣。”
滴答一声,茶盏微晃,漾开层层水花。
当真是他……
玉姝心底微陡,握着茶盏的手也微微一颤,一旁的张妙望放下茶盏见她面色泛白,赶忙自责道:“姝妹妹,你还好吧,是不是我方才说这些吓着你了……”
“你年岁尚小,陡然听见这些事断然也是害怕,快别想了,咱们认真听曲。”
扇风摇动鬓间青丝,玉姝睫羽轻闪瞥向楼下看台,又试探着问了张妙望几句,听她答复,心中稍安,除却徐家二郎一事,幸而江左之事他们尚不可知。
思绪渐渐随着伶人悠绵嗓音而飘散。
绿芙站在檀椅后方,一点点地记着时辰。
戏曲终了,阁楼的支摘窗外金光泛动斜倾而入,影影绰绰的落日光束打在帘子上。
几人从梨园出来之时,已至日落时分,二人于梨园门前互相道别上了马车,从华阳街驶出。
天穹云层重叠,金辉如泻,漫上街上高楼飞檐,阵阵春风拂过靓蓝软帘,卷起一角缝隙,余光掠过满目繁华。
驶离华阳街,马车调头驶入一条冷清街巷。
忽而,巷中顿起一道长长嘶鸣之声,马车顿停,车身猛地颠簸,玉姝整个人都在外前倾,绿芙赶忙拉住她的手臂,扶住车窗沿边,才得以坐稳。
玉姝眼底惊魂未定,愕然地朝前方看去,绿芙稍舒一口气,这才掀开帘子朝外问道:
“发生何事?”
车夫亦是勒紧缰绳,眼眸骤冷地看着前方,回话道:“娘子稍安,前方道路堵住了,属下这便处理。”
撂了帘笼,便隐约听见前方交谈之声。
玉姝瞳仁微顿,只觉其中有道声音格外熟悉,她旋即将窗牖处的帘子掀开,微微探首,朝外望去。
前方出口处,只见一辆马车塌斜路口,轮毂碎裂,车身坠地,便是那拉车的马儿都半跪地面,俨然一副伤重模样。
而车夫跟前站着一道颀长清瘦的影子。
这个方位,她只能瞧见那人侧脸,面庞白净,眉眼疏淡,瞧着几分书生气息,玉姝杏眸微眯,总觉眼前之前熟悉,却说不出来。
陡然间,那人目光忽然朝玉姝袭来。
措不及防的,玉姝眼睫一闪,与那人四目相对,见他微躬背身揖拜一礼,后又敛目。
“绿芙,去下面瞧瞧怎么回事。”玉姝将帘子垂下,侧身吩咐。
绿芙随即应下,躬身从车内下去。
须臾,车窗外响起绿芙的声音。
“少主,前方那人马车坏了,他们正帮忙将坏车抬走,腾路出来。”
闻言,玉姝掀开帘子颔首,脑中微闪过零星片段,顿息,复而又道:“绿芙,你且去探一探那位坏了马车的郎君,可是姓魏。”
玉姝握着帘子等着,片刻,便见绿芙徐步归来,朝她颔首示意。
她沉默半晌,而后展目望向前方背身而立的影子,心中暗自思量着,他怎会在此处……
方想到此处,便听前方传来车夫的厉声。
“快些走罢,我家还有事,请别叨扰了!”
说完,便见那车夫极不耐烦地拂袖,率着“家仆”一道回来。
玉姝心底微凛,待车夫归来之时,绿芙也便上了马车。
路清空了,马车缓缓驶动,玉姝指尖攥紧,余光瞥过车窗处,心底挣扎几息后,将一旁帷帽戴上,而后抬手掀开半卷车帘,美目轻转,倏地对上巷口那双干净的脸。
玉姝装作微愕模样,而后高声朝外唤道:“停车。”
马车骤然停下,玉姝掀开帷帽细纱,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看向魏康德,微颔首道:“魏公公。”
魏康德亦是一怔,看向玉姝,揖礼温声道:“竟是玉娘子的马车,适才奴本想感激一番,无奈……”
他话音稍顿,眉眼展开,褪去了一身宦官衣裳,一袭蓝衣多了几分清雅儒气,“幸而还是见到娘子,今日多谢娘子施手帮忙。”
玉姝唇齿微翕,又垂睫答:“并非相助,不过是赶归家路程罢了,魏公公不必言谢。”
“娘子已在京中购了宅院吗?昨日陛下还同奴讲,想要给娘子赐座宅子。”
昨日……
玉姝眼眸微闪,玉氏如今情形,皇帝不将自己压入牢中便是好事,怎会想要给自己赐座府宅?
玉姝道:“承陛下隆恩,只如今已安定下来。”
她眼眸瞥过魏康德前襟一条白绦,淡笑着问:“公公今日怎会在此?”
提及此,魏康德面色露难,艰涩一笑:“出宫省亲。”
看他似有难处,玉姝抿唇一息,想起那段飘坠白绦,后又问道:“眼下酉时将至,公公可会骑马?”
魏康德抬目看她,眼仁微动,虽不知她何意,还是点头应着。
“那便太好,公公如若不嫌,玉姝可借马匹予您。”
天边金乌西坠,四周人声泛动。
魏康德望着车窗内女郎如月般的眼睛,微怔了怔,前襟垂落而下的白绦隐隐浮动,黑白分明的眼睛很快又垂下,他躬下背脊,朝着车内微揖。
阴柔嗓音道:“奴,谢过玉娘子。”
待马匹缰辔交递于魏康德手中后,玉姝忽而弯唇一笑,春风拂过车帘,她看着牵着马的魏康德,撂了帘子。
轻柔声音却随风飘了出来。
“魏公公,夜里多抬头看看星辰,有想见的人。”
耳边刮过簌簌风声,辘辘车声碾过巷子,陷入前方人潮之中。
他忽而想起那时曾在少帝御案前掠过一眼卷宗。
江左玉二娘子,年幼失怙,双亲皆亡故于马车坠崖,由其长姐琳琅庇护至今……
握着缰辔的长指紧了紧,魏康德看着脚下石板路,眼睫垂着,腰背再弯,低低喃了一句:“许是只有娘子才信……”
而后,他轻笑几声,嗓音不再似那般阴柔,带了几分清琅。
——
暮霭沉沉,乌云压过金霞。
马车缓缓停靠至杏水别院后门处,玉姝踩着轿凳下来,踏入府门,一路穿过府中廊芜,直往照玉院而行。
行至垂花门时,玉姝忽而顿足看向曲廊另一端的影子。
廊灯摇曳,玉姝眯眼透过火光仔细将那影子瞧清,正逢那人侧身,火光映出那人半张脸,玉姝随即微愣。
廊角那头,男人也是此刻回首,军人何其敏锐,极快捕捉到了玉姝的目光,男人随即眼瞳震动,额间生了几分冷汗,赶忙转过身低垂着头,背对玉姝。
玉姝心底顿燃一股烈火,熊熊而来烧至胸腔处。
那张脸何其眼熟,曾在这照玉院中日日夜夜服侍她多日!
她面色骤冷,提步越过垂花门,步子越迈越快踏入房中。
杏水别院大门处。
巷中笃笃马蹄声忽顿,一身玄金蟒纹长袍的男人从马背翻身而下,门外将士躬腰接过萧淮止手中缰辔。
风灯焰光照过男人锋锐脸廓,萧淮止垂目理了理泛起褶皱的袖口,长眸微定,瞥过袖角一星血污,眉间躁意涌来。
他掀目瞥过一侧躬立的将士,嗓音冷凛:“今日娘子何时归的,路上可曾遇见什么人?”
将士此刻换了车夫布衣,一袭甲胄,犹疑着道:“日落前归府的……”
察觉到他语气温暾,萧淮止耐心告磬,深邃五官随着光影摇曳,更显冷戾,将士接到目光,腿弯强忍着发颤,他还记得上回——
主公这般神色,正是将敌军剐皮跺骨抛至城墙那日……
思及此,将士赶忙镇声答道:“回主公……只是归府之时,东街口遇见有人马车坏了,尔等将路腾出,那车主与娘子答谢过几句……”
车主与她答谢过几句……
“如何说的?”
将士垂首颤巍答:“车窗边说的,说得小声,末将没听清……但只说了不到一刻。”
好得很,还与人说了一刻钟。
当真是太纵容她了些,才叫她出了府门,便已与旁人有了攀扯!
烛光摇曳,错落光影镀在男人深邃脸廓处,他迈步踏入府门,晃动的光照出他眼底阴云弥漫,似狂风海啸。
橐槖脚步声响彻廊芜间,照玉院主屋的灯且燃着,窗纸勾勒出一道颀长高挺的影子。
玉姝坐在妆奁台前,正对着铜镜摘下一只耳铛,房门忽地一响,她掌心微顿,紧紧凝着妆镜。
阒寂中,唯有噼啪火声燃着。
萧淮止目色逡巡在帘后那道纤袅身影上,喉头滚了滚,淡声道:“你可有话要对孤讲?”
作者有话说:
姝姝(生气!):当是你可有话要对我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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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