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程晚舟
起伏情绪,使得她腹中微痛,玉姝下意识捂住,稍缓眸色后,凝向男人,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以婚约之名,离开京阳宫是为第一步?”
谢陵沉不置可否。
见她面露迟疑,谢陵沉自然知晓她不想利用旁人的心思,略带几分无奈道:“我帮你,不过是为还你阿姐一份情谊,你别有什么负担,况且……”
况且他心中亦有私心,但转念一想,她定不会应他,而他谢陵沉实在不该如此窝囊。
思此,他眸光熠熠,挪揄道:“跟你谈笑,你还当真了?未免小瞧我谢陵沉了,不会让你真嫁人的,不过假嫁罢了。”
听他此言,玉姝恍然明白过来,这人早已成算,却还在逗弄于她!
玉姝眸底泛起些许怒意,瓷白的面颊微微泛红,问道:“如何假嫁?我不愿骗婚。”
“既是假婚,自然与你假婚之人,也是知晓此婚为假的,何来骗婚?”
各取所需,如此,她便不必再有负担。
心中思琢一番后,玉姝垂睫,抿唇道:“请容我考虑一番。”
她既已松口,谢陵沉便也颔首,“十日为期,十日内,你若想好,其余之事便交由我来做。”
说罢,他与玉姝颔首告别,提步转身走下台阶,迎着庭中摇曳的菩提树而渐渐走远。
玉姝望着男人的身影,睫羽轻垂,揉过平坦小腹。
十日为限,恰逢她在青龙寺也仅剩这十日可留,十日之后,她便要回到宫中。
寺中清雅宁静,她养了数日,身子已见好转,而离着十日期限已仅仅只剩下最后三日。
玉姝坐在窗前案牍处,将狼毫撂下,凝着案上纸卷,暗了眸光。
少顷,她从门外将菀音唤来。
木门紧阖,菀音见她面上神情,顿明她心中意思。
玉姝目色冷静而笃然,她心意已定,道:“菀音,我答应谢陵沉,但请他也允我三个条件。”
“其一,假婚之人不能是他;其二,我要与那人道明此事原委,实为无奈之举;其三,事毕当日,我想自购一座府宅,但此事需谢公子出手,银钱我付,我想独居一宅至离京之日。”
“还望你转告于他,事成之后,此恩玉姝没齿难忘。”
菀音颔首退下。
三日后,依着计划,玉姝坐上回宫的马车,车毂辘辘行至街市之时,玉姝正阖目养神,此地已近宫门处,外间沸反盈天的百姓高喊声传入车帷中。
“边境传来的消息,奸佞萧贼与金兵交战节节败退后,拱手相让金国五座城池,雍都一带,死了我大梁多少将士与百姓!”
“萧贼已身殒望京崖,我等恳求陛下,将其党羽一并诛杀!”
“恳求陛下,将萧氏党羽尽数诛杀!”
“恳请陛下斩杀奸佞!恳请陛下斩杀奸佞!”
百姓挥臂呐喊的声音,有如排山倒海般高涨起伏。
无一不是在讨伐。
玉姝睫羽一颤,从一场浅梦中惊醒,思绪刚回,便听外间喊叫,她拂开车帷一角,便迎上几人凶狠至极的眼神,隔着一段距离,那几人竟有冲来扑向她的架势,她猛地往后一缩。
宫门处的守将见此,赶忙持着长矛驱散眼前混乱景象。
阖上车帷,玉姝心底突跳不停。
身殒望京崖,将萧氏党羽尽数诛杀……
她扶着额间,眼前满是那场梦境中,男人纵马跃下万丈悬崖的场景,心痛如绞,姣美稠丽的一张面容微微泛白,稍定几分心绪后,她朝外唤了一声,快些回宫,车夫应下,勒紧缰绳极快地朝前驾驶,远离这群愤然百姓。
菀音坐在侧位上,扶住她的手腕,探了探,“二娘子,你不可忧思过甚了。”
玉姝想起方才那些人凶神恶煞的眼神,“能否让他快些安排,我……总觉得太不安了。”
她此刻留在这座皇城一日,便多一分危险。
每当她抚过腹中之时,不安便会多存一分,若被人所知她腹中有孕一事,那她必然留不下这个孩子。
萧淮止,你为何总行在这诸般刀锋之上……
——
望京崖。
悬崖骤风袭过,黄沙漫天,崖口之下足有万丈之深,凡是跌落之人,定然粉身碎骨,再无生还可能。
李祁年一身铁甲,手执长缨枪,踞于马背之上,深目凝注着眼前悬崖,苍老的眼眸暗了几分。
身后有金兵上前一步,拱拳道:“侯爷,那萧贼尸骸虽未寻到,但必死无疑,我金国终可吞并大梁河山!”
李祁年颔首,挥臂示意那人退下,而后翻身下马,一步步走近那处悬崖,崖口骤风拂过他如霜白鬓。
萧淮止当真死了吗?
那是他一手养大的狼崽子,即便那一日,他将其逼至望京崖,心中却总有几分不安。
但,他亲眼所见,他的淮儿从悬崖纵马跃入深谷之中。
又怎会有生还机会?
他轻轻阖上眼皮,不禁想起他少年模样,眉宇之间哪有这般多的戾气。
“侯爷,该走了……”
李祁年存着心中几分疑虑从悬崖离开,转身策马携着金兵离开此处。
是夜,山洞外的天穹似一方棋盘,星罗棋布,圆月高悬,似近在眼前。
那日他依照计划纵马而下时,温栋梁等人便已在山洞之中等候。
温栋梁将火折点燃,里侧狐裘所铺的一块巨石之上,侧卧着一道长影。
男人俊美无涛的面容上淌着一层薄汗,军医将他额间薄汗拭去,而后又将熬好的汤药喂至他泛白如纸的口中。
一碗汤药,洒了大半。
温栋梁看得心急,道:“主公究竟何时才能醒来!”
“将军莫急,此药定能解大将军之毒。”军医拧着眉心中也急。
这药他配出之后,定然是没有问题的。
怎么偏偏大将军就是没能醒来呢……
他觑眼看向双目紧闭的男人。
夜深如墨,这已经是萧淮止九年来,无数次梦回少时。
鼻间充斥着腐烂的血腥气息,他躺在血泊之中睁眼,望见了朝他伸来的那只干净的、宽厚的大掌。
黄沙拂过他脏乱的脸,幼年萧淮止眨了眨漆黑的眼睛,看着那个一袭白袍干净无瑕的男人,对他温和的笑,说:“孩子,你可愿跟我离开此地,从此做我徒儿?”
腐烂的气息在包围着他,男孩看着陌生的脸,没说话,顿了好半晌,他才点头,躲开男人干净的手,藏起自己满是污垢的手臂。
小孩开始一日日长大。
耳边却始终萦绕着那个人的声音。
“我叫李祁年,你即是萧家军的战场遗孤,你便姓萧,为师为你赐名淮止如何?”
“淮儿,为师今日教你的剑诀,可有学会?”
“我徒淮止,为师眼下大限将至……此生唯有心愿未了,现将此重任……托付于你,淮儿……你定要完成……为师夙愿!”
他跟在那老头身后,一点点的从孩提长至少年,一声声地唤着他师父。
李祁年曾亲口告知于他,大元天子乃谋逆之徒并非先帝亲子,而是贵妃与外臣私通所生孽障,他曾为先帝御前侍卫,为保皇家血脉而潜逃出宫,这几十年来将真正的皇家血脉养于江左之地,太子后遭元帝杀害,太子妃以命护住的皇孙仍在。
于是,他辗转多年,依着李祁年留下之物,与师弟裴如青寻找萧氏残兵,又寻回皇太孙承晏。
而这一场梦境的最后,多了一幕,却是养育他长大的恩师李祁年率领金兵将他围剿之时。
数万金兵唤他一声“侯爷”。
尸山血海,浮浮沉沉间,他手中刀锋之上添了多少亡魂?
他这半生走来,历尽欺骗与背叛。
李祁年的名字是假的,他的师父原来是金国武安侯——耶律齐。
他救他,亦杀他。
他们之间,原来是国仇家恨。
“淮儿,为师待你当真是视如己出的,你我走到今日,是为师也不想要的结局。”
“清则,为师最后一次这样唤你。”
这几年所有的疑惑都已解开了。
他呼吸紧/窒,凝着眼前白鬓如霜的男人,长眉紧折,低吼出那人的真名:“耶律齐!”
守在他身侧的温栋梁眼底一亮,赶忙扶起霍然睁眸的萧淮止,“主公!您总算醒了!”
熠熠火光照过他如漆般的黑眸,萧淮止面色冷肃至极,待思绪从梦境中回转之后,才道:“裴如青可依计划回京了?”
“已归。”温栋梁答。
“霍铮如何?”
温栋梁颔首,“如您所料。”
他长睫微敛,火光拉长映在整座山洞之中,睫影敛住他漆黑眸底,冷峭锋锐的脸廓被火光勾勒一圈。
这世上当真是没有人比李祁年更了解他萧淮止。
可李祁年却忘了,他了解的只是他养大的少年萧淮止,并不了解,从尸山血海里浮沉归来的大将军萧淮止。
自一年前,少帝即位起。
萧淮止心中便已有怀疑,当年李祁年为防萧淮止生疑,是死在他眼前的,才瞒了他这许多年。
李祁年虽骗他良多,但经他后来多次查证元帝之事确实并未骗他。
思绪停下,萧淮止接过温栋梁递来的水,仰脖一口饮尽,冷声道:“算时间,裴如青应该快到上京城了。”
稍顿,他漆眸肃然,“整军,明日随孤斩杀金贼耶律齐,夺回失城!”
处理完李祁年一事,他要回上京,同他那位“外甥”好生清算清算,这笔五城之账。
他倒是未想到,竟养出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小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