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程晚舟
窗外夜幕已至,喜宴布在外庭,遂此间房中并未传来响动。
她累了一整日,吩咐着绿芙去了屋外先备水歇息,靠着这处床柱,玉姝缓缓阖上眼眸小憩。
依照计划,她只需留在徐府一日,明日一早,她便可从后院离开,去往事先购置的宅子。
——
此刻的上京城门之外。
一列身着夜行衣的将士纷纷将手中绳勾搭上城墙,放轻动作攀岩而上。
温栋梁领着一队人将城楼诸多守将暗暗解决后,便下城楼,将城门打开。
此刻正值浓夜,月上柳梢头。
整座上京城,都已陷入沉睡之中,唯有秦楼楚馆那一条长巷,笙歌不断。
萧淮止扯住缰绳,冷目瞥过眼前这条冗长官道,小巷之中出来几名酒气熏熏的男子。
背身挺拔如松的青年御马与几人擦肩而过。
忽地,耳畔落入几人模糊的谈笑之言:“徐兄真是好福气啊!竟能娶到如此貌美的江左女子!”
江左二字使得他目色稍凛,勒停马蹄。
“可不是么,不过我偷偷告知你们,徐兄啊其实也算倒霉,听说那女子从前服侍过那位!”
“竟是残花败柳之身!”一人惊道。
“自然,你以为这样的女子会看上他徐士晋?笑话!人不过是如今那位死了,想找个老实人罢了!”
三人继续往前走着,眼前忽而一晃,这一路的烛灯瞬间熄灭。
马背上身形高大挺拔的男人倏然翻身而下,别在腰间的一柄剑鞘拔开,银光珵亮晃过他沉冷俊容。
前方三人尚摸黑而行之时,霍然间,已被四方黑衣男子围堵其间。
几人一时惊惶至极,酒醒了大半,其中一人壮着胆子道:“皇城之中,尔等……尔等竟敢打劫?!”
另一人也道:“我三人乃朝廷命官!你们……你们现在离开,还有命活!”
话音稍落,温栋梁窥过男人面色,径直走向那三人,手中提灯照过他肃冷面容,厉声道:“张医官,不妨看看本将军是何人!”
张医官被烛光一照,眼前顿时清明起来,吓得背身一颤,打了个酒嗝,跌坐在地,连声唤着温将军饶命。
“温将军,下官不曾招惹您啊!您做鬼千万别寻我啊!”
被此番一吓张医官喊完救命,眼前一花,便昏了过去。
其余两人如何见过这般阵仗,也心中腹诽着见鬼,赶忙跪地求饶,直至一柄银剑噹的一声抵至二人喉间。
“方才你们说,徐士晋娶得何人?”
二人幡然醒神,抬目一点点觑向握剑之人,陡然间,对上那一双阴邃的漆目。
烛光照住男人冷峻面容,高鼻深目,长眉入鬓,这般容颜,又执以这般阴沉的神色。
这世间,竟当真有鬼!
否则,怎会见到此人……
二人心中狂跳不止,裤腿传来一阵热意好似已湿了大半,喉间那柄冷剑骤紧距离,皮肤一阵刺痛,好似他们在犹豫一刻,便已被他割下头颅……
求生的欲望使得其间一人吞咽着回答:“大……大将军……别杀我!我说……是太医署的徐医官!”
“今日他大婚,娶的……娶的是居住在宫中的那位……那位……”
他已吓得鼻涕眼泪双管齐下,再不敢提那二字。
烛影摇曳,萧淮止敛睫,情绪掩于深暗之中,宽大的指骨握紧了几分大剑,力度一提,血溅满地。
温栋梁见此面色如常,只挥臂示意属下收拾地上三人。
他提步便紧紧跟上前方男人。
几步之间,他已行至骏马旁侧,今夜,他本打算子时渡兵入城,这半月以来,他从边防一带日夜不歇,杀退金兵,夺回城池,又疾奔回京。
他回的时机太好了。
竟能赶在她的新婚之夜。
分别这些时日,他历经九死一生,却仍觉自己运筹帷幄,并未有过大的差池,便是赶回京都之日,都已提前了好几日。
偏偏,偏偏她脱离了掌控。
他行军打仗这样多年,竟还从未吃过这样大的亏。
思此,萧淮止指间一蜷,长指紧攥掌心,冷眸映过憧憧火束,寂静冷夜中,男人袍角翻飞,翻身上马,手执马缰,冷声道:
“去徐府。”
马蹄铮铮踏过官道,这一路的巡防卫兵早已被他们暗暗处置,一行骑兵自绕过长巷,行至一处深巷府门前勒停骏马。
栓紧缰辔后,他步履沉重地走向这座极为普通的府邸木门。
这便是她要嫁的人家。
简直可笑至极。
萧淮止手握大剑,步履沉重地走向那大门前,訇然一声,他一脚将此门踢开。
本是沉静安宁的徐府骤然掀起腥风血雨。
府中几名仆役见来者不善,瞬间摸上自己腰间剑刃,而正欲从长廊去往后院的徐士晋脚步一顿,他眼神一凛,摸向腰间匕首,警惕地转身看向前院动静之处。
瞬间,一股极浓的血腥气息漫入鼻间。
他面色发沉,心中顿生不安,生怕今日计划落空,前方廊芜间骤响一声声极沉的脚步。
徐士晋握紧匕首,神色不安地紧盯着廊柱。
只一息,眼底晃过玄色长靴,那人步履迈动间,猎猎袍角翻飞。
他额间淌过冷汗,心中有一道不好的猜想,咻的一声,一并长剑如疾雷袭来,猛地砍向他的左臂。
电光火石间,这条廊芜响起徐士晋的高声痛呼。
一条血淋淋的断臂横在他的眼前,徐士晋痛得在地上翻滚不已。
汗泪淋漓淌过他满面,他虚力地睁眼拼命想要看清眼前之人。
于是,徐士晋看见了一张昳丽无双的俊容。
男人长身如玉,自拐角处而来,数只喜灯在他身后摇曳,艳艳烛火镀在他的身上,有如鬼煞阎罗重返人间,斜飞入鬓的长眉之下,一双狭冷长眸睥睨着看向地面如蝼蚁一般的他。
“果真是你……萧、淮、止!”徐士晋字字艰难道。
萧淮止长腿微曲,一脚狠力踩在他的伤口之处,辉煌的满廊喜灯照着男人冷峻阴沉的脸,他长睫稍垂,以极厌的眼神瞥过脚下之人。
“孤的女人,你也敢觊觎?”
徐士晋竭力想要起身,用跌落在地面上的匕首刺穿眼前之人的胸膛。
但他此刻的伤早已痛得他快要死去。
他恨死了眼前之人,恨死了屋中那名女子!
若非是他们,他的弟弟徐竣不会死。
他好容易苦心筹谋,顶替了徐士晋的身份,要为他二弟报仇,却还是被他抢先一步毁了计划……
思此,徐士晋眨眼想到更好的方法,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朝他嗤笑道:“萧、淮、止,你就是个窝囊废!你……从战场回来……又如何?小姝……与我行了礼……是我徐家妇!你的……女人,不要你了……”
他放声大笑,笑中淌过泪花。
算准了时机,廊道的对面那间灯火通明的屋前,走过一道声音,徐士晋朝着那道影子,痛苦至极地对上绿芙转身投来的目光。
绿芙端着一盆热水,一见前方乌压压的人影,心猛地一慌,赶忙推门想要往屋中。
萧淮止循声望去,目色骤冷,掷以剑鞘将绿芙打晕。眼底满是灯火憧憧,还有那一扇紧闭的大门前,贴着大大的囍字,深深刺痛他的眼。
他眼神闪过沉痛之色,手中冷剑挥过一掬月色,铮铮而落,穿破身下之人的胸膛,汩汩鲜血流淌木板,漫进缝隙。
须臾,脚下之人已断了气,玄金长靴沾了满地的血。
他敛收眸光,步履不停地越过脚下尸身,朝着对面那间屋子而行。
温栋梁见他面色冷沉到了极致,遂领着重兵把守于檐下石阶处。
“吱呀”一声。
房门一开一合。
檐下卷过阵阵风声,屋中满目红绸喜缎,喜烛滟滟,萧淮止驻足于喜幔之前,深深凝注着端正坐于床前的绯红身影。
春宵良辰短,喜床红烛燃。
出征前,他曾想过,这一幕该属于他们的。
萧淮止掠过桌案前。
合卺酒、玉如意。
她想要做旁人的妻,她想要与旁人一生一世安稳如意?
记忆如潮涌般将他心间灌满,他想起战场上剜肉之时,中的是玉氏之毒,可那时,他想着他与她有过那般多的良夜,再冷的心也该捂热了。最差不过,便是她心中还是没有他,也无妨,他回城之日再慢慢去教她心中只存着自己便好。
可是今时今日,她还是要抛下他,就像九年前的冬夜,头也不回地想要将他这样肮脏的人抛下……
可是玉姝,她不会明白一个骨子里都已被侵蚀腐烂之人的心重新跳动,会有多么热烈而偏执。
即便他知自己如此不堪,即便他知自己这副血肉躯体都是脏的,但他,绝不放手。
除非她死,但她死也只能死在他的身旁。
萧淮止迈前一步,心中有如千万蚁虫咬噬,痛若锥心彻骨再难抑。
衣袍靴底携带的血腥气息漫了满室,一点点地袭入玉姝鼻间。
她眼底生疑,尚未来得及想,耳边一阵铮鸣,突然间,头顶那张喜帕被人一把挑开。
玉姝抬眸而望,清凌凌的眼波倒出屋中滟烛之光,精致美艳的妆容落入萧淮止漆黑阴沉的眼底。
他目色冷如镰刀,睥睨着眼前女郎。
看着她花容失色,朱唇微张,下意识朝后躲开的模样,指向她的长剑紧紧贴住了她细白玉颈。
燃燃烛声中,玉姝瞥过他指向自己的冷剑,腹中微生痛意,拧紧黛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