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相吾
沈知涯道:“我想过了,阿月,我觉得我们都被荀引鹤骗了,他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觊觎你了,所以林欢那儿的小厮才会被他莫名其妙地拦截下来,后来的每一步都是走在他的算计中,所以……”
“所以你还委屈上了?”江寄月不耐烦道,“沈知涯,把我送给林欢这件事,是他逼你了?”
沈知涯目光有些躲闪:“可都说我要去祁县……”
“都说?你听谁都说了,陛下都告诉你从来都是丰县,没有祁县,是你自己贪生怕死至极,才对信息失去了甄别能力,林欢略骗骗你就立刻上当受骗!”江寄月又道,“给我下药这件事,是有谁逼你的?”
沈知涯更加难以开口。
江寄月道:“所以你究竟是怎么敢觉得自己无辜了?”
沈知涯道:“可荀引鹤也对不住你,就因为他对付了我,而你恨我,所以你要帮他说话?”
江寄月道:“你脑子放清楚点,我现在是在骂你,让你能更准确地认识到你的无耻,而不是一天到晚把自己当成委屈的受害者。范廉和你一样的家世,他怎么就不愿屈从权贵?何况荀引鹤又不在这儿,我骂他他听不见,我还白费这个口舌干什么?”
沈知涯道:“好好好,你说得都对,可如果荀引鹤不是一早就对你动了心思,他又何必这样对付我?”
江寄月明白过来了,她冷笑道:“沈知涯,你现在是在骂我红颜祸水?”
沈知涯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
“行,话都让你说了,伤害我也被迫受了,你一句轻飘飘‘我没有这个意思’就想把捅出去的刀拔回去吗?沈知涯,没有这样便宜的事,你就算把刀拔回去,血淋淋的伤口还在。”江寄月道,“而且事情是荀引鹤做的,我至多就是旁观时拍手称快,别把仇恨记到我头上来。谁弄得清楚你们男人,愿意宠一个女郎时,烽火戏诸侯的蠢事都能做,厌弃一个女郎时,就算发妻都敢往外送。都是你们男人看心情决定的事,我一点自主的权利都没有,你怪我,就太没道理了。”
江寄月的牙尖嘴利不改当年,她这几年话说得少了,沈知涯还以为她有所收敛,却原来从前不过是她爱着他,心中有愧,所以愿意忍让一二罢了。
有时候沈知涯也真是恨江左杨给江寄月看了那么多的书,她是女儿身,考不了科举,所有学到的东西就都磨在嘴皮子上了,别说现在沈知涯占不了道德制高点,就算放在平时,他都辩不过江寄月。
因此原本的目的达不成,身上带着难为外人道的伤,沈知涯又屈辱又疼痛不说,还被江寄月骂了一通,更觉人生灰败,甚而觉得死了算了。
有他这样的子孙,沈家的列祖列宗都会因此蒙羞。
江寄月见沈知涯再无话,只把被子拉到头,蒙着抽泣,就往外走了。他向来是这样的性子,心态差到极致,受了点委屈就会躲起来难受,当初她就是觉得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可怜的男孩子,同情地与他走得近了,才步步酿成大错。
现在想想也真是可笑,江左杨给她的那些爱不是让她做滥好人的,其实她早该看出沈知涯性子里自卑怯懦,又自大狂妄的那一面,然后早早远离才是。
她走到院子里,才发现沈母无措地站着,方才她与沈知涯吵得那么大声,沈母应该都听到了,所以才会这般局促。
母爱与良知就是热锅与油,反复煎熬着她。
江寄月此时已疲惫不堪,只向沈母点了点头,便转身往后院走去。只两步,沈母就叫住她:“阿月,我们回香积山去吧。”
江寄月委屈,沈母又实在没法让官府制裁沈知涯,思来想去便只能让二人生死不复相见,才能为各自多留点转圜的余地,否则再如今天这般,沈母真怕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江寄月闻言回头道:“可是现在我的自由,我说了不算。”
月白色的身影在门洞中消失,沈母抚着胸口长长地叹了口气。
江寄月觉得帮沈家搬家的苦力中肯定有荀引鹤的人,或者根本就是他派来的,整个后院都进行过精心的设计,与前院的粗糙完全是两种不同的风格。
推门进去,房舍内的装饰精致典雅,颜色分布明淡有序,交相呼应,一应的布置都只考虑了江寄月的偏好与方便,很显然,这里是为她独居准备的。
江寄月解下披风,侍剑悄无声息出现在身后:“江姑娘,与别院所连的后门便在耳房那侧,你起居一应需要的东西都由别院的仆妇打理好,送过来,不必再与沈家一道生活。”
江寄月点点头,示意她自己知晓了。
侍剑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江寄月道:“有话直说就是。”
侍剑道:“属下脚程快,加上驿马,也能日行七百里,不消动用相爷的权势,单属下一人也能寻回姑娘,因此姑娘还是好好跟着相爷,莫要动离开上京,回香积山的念头,不值当。”
江寄月一双眼毫无感情地看了侍剑一眼,道:“我知道了。”
第32章
江寄月的一应吃穿用度都由仆从穿过角门替她送来, 她根本不用去前院,于是索性落了个爽利, 整日只待在后院翻从荀引鹤书房里寻来的书, 至于沈知涯的伤好与否,她并无闲心去关照。
只是她倒有几件事需向荀引鹤问清楚,可不知他这几日是公务繁忙还是被其他的事牵绊住了, 并没有来找她。
日子就这样过了几天,这夜,江寄月正在灯下看书, 忽听得廊檐下有足靴踏过落叶的响动, 她起身望去,见多日未见的荀引鹤披着月色向她走来。
他大抵是下值后就直接过来的, 连一品大员的官服都没有脱下,走动间温润的眉眼中添了几分万人之上的威严。
他见了江寄月先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便笑:“养了这些日,面色终于红润起来了, 只还是太瘦。”
江寄月下意识瞧了眼妆镜中的自己, 大抵是沈知涯倒了霉, 又不来烦她, 她这几日心情舒畅许多, 连噩梦都少了好些, 能休息好, 自然就养了些回来。
“唔, ”江寄月随口道,“你倒是清减了些。”
荀引鹤的眉眼中透着些倦色, 脸骨也清癯了许多, 渐渐展露出锋利的气质来, 他听到江寄月这样说,倒是笑了下,那些威严锋利便如冰消雪融,只剩春意漫柳枝。
他道:“这阵子确实忙得茶饭不思,卿卿也心疼我下,陪我再用点饭。”
江寄月道:“在我这儿?”
她忽然想到存放衣裳的箱笼里是备着荀引鹤的常服的,可见他起初就预备在她这儿下榻休整。
虽则前院还住着江寄月名义上的夫君与婆婆,但荀引鹤也能视他们为空气,偷/情偷得理直气壮,好似他与江寄月才是正头夫妻。
荀引鹤道:“在这儿挺好的。”
他握起江寄月的手,教她:“帮我宽衣。”
一品大员的官服就是荀引鹤身上的盔甲与责任,他穿着它,需要无所不能,需要顾全大局,需要指点江山,可是当脱去朱红色的补服,露出的他柔软疲惫,也会带着一个人该有的小情绪。
江寄月帮他把衣服挂上屏风,荀引鹤在她身后抱住她,把下巴抵在她的肩窝里,鼻尖嗅到她身上独有的丹桂与太阳的香味。
他道:“不要动,让我抱会儿。”他的声音也带着倦怠。
江寄月侧了侧头,荀引鹤柔顺的黑发从她的颈侧擦了过去,发丝柔柔地挠在她的肌肤伤,像是一种微妙的撒娇。
他们二人的身影交融在一处,从墙面上看去,荀引鹤后拥的姿态当真是亲密无间,情意绵绵。
江寄月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温存感到了束手无措,难以应对。
若荀引鹤来她处,单刀直入就为了???寻欢,她早早备好了酒水,趁他去洗漱时猛灌一坛,在床上睡到人事不知也就应付过去了,可荀引鹤偏偏要带着清醒的她在昏黄的灯烛下沉沦温情,江寄月便有些难以招架了。
江寄月只得找话讲,想要消解点逐渐推积起的温馨,她道:“夜里凉,你衣衫单薄恐怕会感染风寒,先穿上外衣吧。”
糟糕,原意是想给荀引鹤找点事做,好让他放开自己,可是话出口才发现这话还不如不说,说了倒显得更暧昧了。
荀引鹤喉咙间发出低笑,道:“好,那麻烦你替我取件常服来。”
无论如何他还是松开了手,江寄月如得赦令,忙三步并两步,打开箱笼寻衣。
隔壁的堂屋传来桌椅挪动的声音,大概是那几个从未照面的仆从在摆饭了。
江寄月取来一件象牙白的常服,荀引鹤握着她的手示意她帮忙穿上。
帮人穿衣的亲密与拥抱不遑多让,江寄月的手指免不了要在他的身上游走,便是两人在最亲密时江寄月都不曾在他身上放肆,但如今全做了。
江寄月说服自己,好歹还有件底衫留有缓冲余地,双方尚未突破又一层亲密的防线,但荀引鹤忽然闷哼了声,虽则低沉,可那含着的暧昧也撩人至极。
江寄月的手就僵住了,她不可思议地瞪着荀引鹤,连往下望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脸却像是被蒸过般红了个彻底。
她结结巴巴道:“我只是想给腰带打个结,看下摆的布料还有些褶皱就顺手扯了下。”
可究竟怎么扯到那,她又是满脑子空白,死都想不明白,只觉得自己当真是丢脸丢大发了。
荀引鹤掀眼看她,白玉的肌肤也微微泛红,但还算镇静,道:“无妨,总归是要熟悉的。”
江寄月脑子更是轰鸣阵阵,几近停摆。
荀引鹤道:“卿卿有此失误,也是因为不够熟稔,无论是对我的身体还是对帮我穿衣这件事,所以这事我也有些责任,日后一定勤加练习,让卿卿早日熟能生巧。”
江寄月憋了半天,终于在脸红到快冒热气的状态下,憋出了三个字:“登徒子!”
荀引鹤清朗一笑,握住江寄月的手,道:“走吧,用饭去。”
之前的所有疲惫似乎随着笑声一扫而光了。
真好,荀引鹤想,江寄月就是他的安神香,无论心里有多少的不痛快,见一见她,就像是见了天底下最美好的事物,总能很快从烦闷中解脱出来。
江寄月是早用过饭了,荀引鹤便亲手给她舀了碗酒酿小圆子,自己则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
他岂止是没用晚膳,连午饭都是随便吃了两块糕点就应付了过去,只是饿过了头,早没了食欲,之所以还强迫自己用点,也只是为了养生。
江寄月不由地问道:“你这些日子都是在为林欢的案子忙吗?”
荀引鹤道:“你怎么会想到林欢的案子上去?”
对于江寄月来说,林欢的动机,手脚都已经审清楚了,人证都在,林欢也不否认,那么在她眼里,林欢的案子应当结束了,荀引鹤再要忙,也不该忙这件才是。
可她偏偏问起林欢来。
江寄月道:“我从前长于乡野,对朝堂之事确实不甚了解,可好歹进过一次宫,陛下也推心置腹说了些话,所以我难免有些自己的见解。”
荀引鹤抬手为她倒了盏茶,道:“愿闻其详。”
江寄月原本还有些忐忑,但见荀引鹤是这个态度,心里顿时轻松说了不少,说话时的顾忌也略去了许多,她道:“林欢如此针对爹爹,不单单是因为爹爹是陶都景的学生,还因为他讨厌世家,对吧?爹爹的死,有世家在背后推波助澜。”
荀引鹤能猜到江寄月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才会这样郑重,可是也没有料到江寄月竟然可以一步想到位。
他诧异中带了几分欣赏:“你是怎样看出来的?”
江寄月道:“你不是叫侍剑把沈知涯的事与我说了么,林欢不只想……我,还想把画画下来。这个做法简直就是对爹爹名誉最后的赶尽杀绝,正经变法的是陶都景,又不是爹爹,林欢没必要因此这般报复爹爹,想来是有其他理由的。”
这也是江寄月辗转反侧时想明白的,彼时她为自己躲过一劫而冷汗直冒,可是后来一想,若是当时荀引鹤没有施以援手,她会如何?江寄月很快明白了,她不会如何,因为她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江左杨的女儿这个身份。
生前江左杨已经足够声名狼藉了,身后却还有人不肯放过他,要把他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样东西都污染了,成为最后一盆泼向他的脏水。
江寄月道:“那天进宫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一时之间没有办法好好想想,这两天静下心来了,却是觉得哪哪儿都有些不对。陛下说爹爹的死讯被县令隐瞒,可爹爹生前是能把书信送进宫廷的,区区一县令长没有这个本事断掉爹爹这条通讯之道,我想背后一定有人在驱使那县令。要知道爹爹声名显赫时,那县令都恨不得亲自上去帮爹爹抬轿,后来陶都景变法失败,翻脸翻得未免也太快,而几乎是同时,风向就变了,爹爹立刻就成了万民打骂的对象,这背后的舆论若说无人操控我也不信。”
当然,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文帝说要平反江左杨的名声还得靠荀引鹤。
虽然那时受林欢故意不选人才参与变法的事影响,江寄月下意识把这句话解释为,需要靠荀引鹤推举人才。
但后来江寄月仔细回想了史书上记载的几次变法,大多是在选人用人上,都是由变法者一手抓,怎么到文帝这儿,林欢一个尚书就敢违背文帝的命令了,选些乱七八糟的人到任上去了。
而文帝说的要依靠荀引鹤推举,其实说的就是这一层面上的推举?
她看着荀引鹤。
荀引鹤道:“你就差把‘都怪你们世家’这几个漆在脸上了。”他捏了捏江寄月的鼻子,道,“你没有想错,林欢出自涂县林家,虽不如我们家显赫,但大小也是个世家,当年陶都景变法要整顿地方豪强,可谁都知道地方盘踞着的都是世家,涂县林家有些根基,声名却不大显,陶都景于是决意拿他家先开了个刀。这就是祸端。”
江寄月道:“那我爹爹的死,与你们世家有没有关系?”
荀引鹤沉默了下,道:“我只能说,我没有参与,荀家也没有参与。你爹爹死于谁手,已经理不清楚了,或推波助澜,或放之任之,或截下报信之人,每个人,都只是在不同的环节动了下手,他是被时局杀死的。”
江寄月怔怔地坐着,过了会儿,才失声道:“其实这天底下,许多人都明白他是无辜的,完全是蒙受牵连,但就因为挡了他们的利益,所以还是把他杀了,对吗?”
荀引鹤道:“是。”
江寄月道:“你们好恶心。”
荀引鹤一顿,道:“卿卿,你说谁都可以,只是不要这样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