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妻 第33章

作者:相吾 标签: 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古代言情

  荀引鹤道:“我第一次进刑狱,不记得是多少岁了,只是那时候还不大跟得上父亲的步伐,他便把我抱了进去。”

  江寄月有些不可思议,荀老太爷还愿意抱荀引鹤,那他得多小。

  荀引鹤顿了很久,才道:“那对于我来说是一场困扰了我两三年的噩梦。”

  江寄月不由地握住了他的手,如果她如荀引鹤般记得他们之间的每一次互动,那江寄月应该知道,这是她第一次没有任何小心思地,真诚地向荀引鹤靠近。

  荀引鹤悄悄反握住她的手,继续道:“我在那之后很久都吃不下肉,娘气得责怪父亲,父亲却说是为了我好,如此以来,我才能控制住自己,不为钱财???美色误入歧途,连累整个荀家。他那天带我去见的所有罪犯,无一不是曾经的官僚,他详细地告诉我他们犯了什么罪,展示他们被折磨出来的每一道伤口,还指给我看哪些是他们的亲属,可能迄今都没见过一面,却因为那点血缘关系,也要跟着被流放千里。”

  “我那时吓得直哭,他还压着我的头,逼我凑得更近一点,看清楚里面的骨肉是如何腐烂,蛆虫是怎样在爬。”

  江寄月的手一紧:“你别说了,你的脸色不大好。”

  “是吗?”荀引鹤笑得有些虚弱,“没关系的,我很少有机会和别人讲这些,你是第一个听我讲的,就让我讲完吧。”

  实则那些场面只是对幼年的他造成了困扰,长大后的他早已见惯不惯了,和江寄月说的时候心里一丝波动都没有,所谓的难堪脸色,都是装的罢了。

  他给自己准备了很多的面具,用来逐一面对文友、荀家、文帝,从来都不会出错,他向来知道自己该在什么样的人面前展露什么模样,因此之前江寄月才会觉得他这个人有太多面。

  其实都不是他,面具而已。

  他唯独面对纯粹的江寄月时才会松弛下来,露出那个毫无防备柔软的自己,可是当真有需要的时候,他能信手拈来一张面具就戴上,无需任何的打磨,就能那么合乎的面容。

  有时候连荀引鹤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是怎样的。

  他继续用那种虚弱的语气道:“但后来我才知道,他所教育的那些并非真的是要我做个君子,君子做不了荀家家主,他要的只是君子之名而已。这让我很痛苦,我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在迷茫,圣贤书与他,我更该信谁。后来经历的事渐渐多起来,我才知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善恶分明,大家都游走在边缘,只看谁不小心踏下深渊。”

  “你说我对陶都景残忍,可陶都景毕竟是要对他的罪孽负责,何况他的死,对安定民心有重要的作用,他是一人,民众有千千万万人,我没得选。”

  他靠在江寄月的肩膀上,显得那么无奈又可怜:“卿卿,很多时候,我都没得选。”

  江寄月犹豫了下,到底还是抬起了手,拍了拍荀引鹤,荀引鹤闭上了眼,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温存,嘴角悄悄勾起了不为人知的弧度。

第43章

  荀引鹤压在肩上的重量, 像是压在江寄月心头的巨石,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天还是那样的天, 阳光依然灿烂美好, 但不知怎么的,在江寄月眼里都被罩上了一层雾蒙蒙的纱罩,像是阳光下徐徐展开的阴影。

  她不是很能理解荀老太爷的教育方式, 那残忍得不像是一个父亲所为,而像是个无情的刽子手在孩子幼年时就收割掉他所有的天真烂漫,懵懂与无知, 这种强硬又偏执的做法剥夺的是孩子自主意识形成的机会, 到最后孩子只能如鸭子似的被迫灌下荀家灌输的思想。

  无需咀嚼,无需思考, 只要接受。

  江寄月动了动嘴唇,问荀引鹤:“如果摆脱荀家的身份, 只是你,在陶都景的事上你会怎样做?”

  荀引鹤的沉默带着点苍凉, 就好像是在大漠里看着孤日下沉, 冰冷的雾蓝色从地平线上抬了起来, 大漠急剧降温, 而旅人只裹着一件单衣被吹得瑟瑟发抖, 茫然回头, 忘了来路, 也不知前方。

  荀引鹤最终还是带着那仿佛被沙砾滚磨过的嗓子道:“我不知道, 荀家已经是我的身上最不可磨灭的一部分,即使我再抗拒它, 它也深深植入我的骨血中, 我注定要与它一同死去。”

  他一顿, 又道:“但我能告诉你,如果我是陶都景,我会毫不犹豫地以死谢罪。”

  听到这样的话,江寄月的瞳孔微微睁大。

  荀引鹤道:“其实无需把我假设为陶都景,现在的我位居相位,享高位厚禄,但也背负着黎民苍生,如果最后我也失败了,让大召重蹈覆辙,我会选择留下悔过书并死去。如果民愤觉得我的罪值得千刀万剐,我也可以接受。因为这本就是我的责任。”

  江寄月紧紧地握住荀引鹤的手,荀引鹤的发言并没有任何自毁的沮丧,而是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去兮不复还’的洒脱,江寄月无从劝他,他不是放弃生命,他是在生命之外找到了更为重要的东西,这样的取舍洒脱到让人动容。

  江寄月就好像回到了那个午后,阳光从绿叶缝隙中漏了进来,在江左杨的身上照出一点点的光斑,他笑着摸摸她的头,和她谈起了儒生入世。

  那是江寄月第一次听到横渠四句,却要等到那么多年后,才知道轻飘飘的一句“开万世之太平”背后需要承担背负那么多。

  陶都景失败了,江左杨失败了,现在荀引鹤接过他们手里的旗帜重新上了路,他的结局还未定,但江寄月希望他能好好的,可以得偿所愿。

  江寄月谨慎地组织措辞想要安慰荀引鹤:“你会成功的,你和陶都景、爹爹不一样,你没有他们那样的天真。”

  这句安慰笨拙地让荀引鹤笑了下,他道:“卿卿的意思是,我比他们恶毒,更像是小人,所以赢面更大吗?”

  江寄月有些急:“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懂你的意思。”荀引鹤握着她的手安抚她,“我是荀家养出来的,我比他们更知道世家的德性,也更相信荀子所言,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所以我懂得该如何对付小人,会走得比他们更长远些。”

  江寄月道:“其实我有在反思自己,刚刚不应该那样说你的。香积山还是太单纯了,我对于人性善恶的理解都来自于书籍,可书里看的与亲身经历的总不一样,都说太阳底下无新鲜事,但就如沈知涯那事一样,书里不缺卖妻求荣的人,可一定要自己经历一次才知道什么是抽筋剥皮的痛。所以那句话说得对吧,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看人看物的方式还是太简单太单纯了,这样不太好。”

  荀引鹤能得到江寄月的宽容与理解已经是心满意足的事了,却不想江寄月远比他所知道所幻想的那样,还要好出一万倍。

  她不仅理解了荀引鹤,还会更深入的自我剖析,也不觉得承认自己的不足有多丢脸,这样的真诚可爱的荀引鹤忍不住想要亲她。

  荀引鹤克制着欲念,道:“胡说,你很好,我再也没有见过比你还好的人。”

  因为江寄月是这样好的人,所以香积山短短十几日的相处,才会成为荀引鹤一生念念不忘的心魔。

  只是当时年轻,下山时,他还错以为这相逢再美,也不过是金风玉露,太阳一出,就都消散了,大梦初醒只会觉得荒唐。却不知道随着年岁加深,雨露成了老酒,年岁越长,便越香醇,不用品茗,闻一闻都教人沉醉,便是醉生梦死其中,也是心甘情愿。

  不过好在沈知涯不争气,这才兜兜转转又让荀引鹤摘得这姻缘,即使最初是强扭的瓜那又如何,既然到了他手里,就是不甜的瓜他也能让它甜起来。

  *

  江寄月方才吐了那会儿,肚里空了,饿得厉害,但实在没有胃口,府尹备下的餐食荤腥多,她见了就脸色白。

  荀引鹤便顺手把那桌菜都赏了人,改带江寄月去了一家素菜做得极好的酒楼。

  店小二引他们上楼时,正与下楼的客人在楼梯上狭路相逢,江寄月的视线被荀引鹤遮了个严实,刚想探头瞧瞧什么情况时,就听道算不上陌生的声音战战兢兢道:“表兄。”

  是嘉和郡主。

  江寄月就把还没探出的头缩了回去,躲进了荀引鹤的阴影里。

  说来也倒霉,嘉和郡主自从被解除禁足后,天天呼朋唤友到处吃喝玩乐,就好像要一次偿还禁足那几日的苦闷。而这栋酒楼她是没来吃过的,因为她喜欢吃肉,对这种善做素食的酒楼没什么兴趣,还是郗珠遗向她推荐,才想来尝尝。

  结果,都吃好要走了,偏偏迎面撞上了荀引鹤,但凡她晚从厢房里出来片刻呢。

  嘉和只能一脸苦相地和荀引鹤问好。

  荀引鹤看了她眼,眉头就皱了起来,嘉和郡主看得心惊胆颤,忙低头检查自己的着装哪里不妥。

  就听荀引鹤道:“去吧。”

  冷淡两个字,听得嘉和意外之余心花怒放,立刻就要提了裙边快速遁走,就在此时,她听得一声温柔的女声:“小女见过相爷。”

  嘉和才刚提起的脚步急急忙忙刹住,转头看向了郗珠遗,露出了不耐的神色。

  嘉和不仅知道郗珠遗一直歆慕荀引鹤,还知道她这时节突然与自己交好,多半是为了打探荀引鹤的婚事,并且制造与荀引鹤巧遇的机会,可是,郗珠遗巧遇归巧遇,可不可以有点眼力劲别带上她?

  天地良心,她看到???荀引鹤真的只想跑。

  而被这轻轻柔柔的一唤,荀引鹤才把目光落在了郗珠遗身上,只是没有看她的脸,目光松松落在她的簪子上,这样既看不到她的样貌,也能保持礼貌,让郗珠遗以为他在看她。

  不得不说,荀引鹤在礼仪这块确实没得挑。

  郗珠遗察觉到荀引鹤的目光,心里先过了遍自己今日的打扮,是她一贯的素雅风姿,能恰恰好好衬出她的气质来,心就放下了大半,莞尔笑道:“听说徐大人的案子是由相爷主审,徐大人为人清正,小女相信相爷一定能还大人清白。”

  荀引鹤有些意外,那目光终于落到了郗珠遗的脸上。

  郗珠遗心如打着密鼓般跳着,脸上却依然是温婉得体的笑容。

  嘉和看看郗珠遗,再看看荀引鹤,眼珠子一转,意会过来,突然想到了个绝妙的主意,郗珠遗既然这般喜欢荀引鹤,她不如顺水推舟,让他们两人成了好事,她才能从荀引鹤的爪牙中逃出来,继续当她的逍遥自在仙。

  嘉和便热情地介绍道:“表兄可还记得这位郗姑娘,她可是名动上京的才女,平素最爱看书抚琴,想来与你有不少的共同话语可聊,更妙的是,郗姑娘如今可还云英未嫁呢。”

  郗珠遗小声道:“郡主,后头的话便不要讲了。”

  嘉和道:“我不讲,表兄恐怕是贵人多忘事,可不记得还有痴情女子苦苦等着他,不肯轻易另作他嫁呢。”她转而看向荀引鹤,“今日凑巧,不如你们二人叙会?”

  这主意打得笨拙,旁人都能一眼看穿嘉和的小心思,何况荀引鹤。

  这郗珠遗他不是没有听过,荀老夫人费尽心思给他搜集一堆贵女画像时便重点介绍了郗珠遗,出身郗家,与他门当户对,有才学,与他有话聊,从小被当主母培养,能执掌荀家中馈,重要的是,还歆慕他。

  如果抛开荀引鹤个人喜欢感情看,郗珠遗无疑是绝佳的联姻对象,只是可惜,荀引鹤早就心有所属。

  荀引鹤冷淡道:“无缘无故的,有什么可叙的。”

  嘉和正要开口,荀引鹤目光扫过来,她立刻闭了嘴,荀引鹤道:“倒是郡主,早早解了禁令,也不知可有自省,王爷再这般纵容下去,只怕往后郡主要闯个弥天大祸,吃尽苦头了。”

  荀引鹤无意与她们纠缠浪费时间,转头对江寄月道:“我们上去吧。”

  郗珠遗这才注意到荀引鹤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不是那个赫赫有名的侍刀,而是个身材瘦弱的小厮,因为低着头,郗珠遗没有机会看清她的模样。

  而嘉和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有些奇怪的小厮,她只是觉得气闷,她需要自省什么?夺人夫的事,荀家又不是没做过,不然文帝也不会成为荀引鹤的亲姑父,他也不至于有这资格训她,现在倒好,荀家做得,偏她做不得,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现实版。

  可荀引鹤积威太甚,嘉和就算有怨言也不敢对他发,只能默默地另想法子出气:“走,回府下帖子去,范廉他娘子,还有那日跟表兄告我状的沈知涯她娘子,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请到王府去。”

第44章

  落座点完餐后, 荀引鹤方才状似无意地提了起来:“你不是头回见到嘉和了,她从小顽皮捣蛋, 最怕见我, 每次见我都跟避猫耗子似的,绝不肯与我多待。镇北王又宠她,她老说我管教她太严, 可有她爹爹在,我又能管教她多少。”

  他是在委婉地和江寄月解释,嘉和对他没有感情, 依着镇北王对她的宠爱程度, 这联姻都不用他出手,也十有八/九也成不了。

  因此江寄月无论在外头听了多少, 都不必往心上去。

  江寄月低头斟茶,看茶水在白瓷杯中注出茶花来, 方才慢慢道:“相爷同我交过心,我便也与相爷交心一句, 相爷的婚事与我无关, 无论相爷娶谁, 我都会祝福相爷早生贵子, 百年好合, 只是我也有我的骄傲, 待到那日, 还望相爷能放我自由。”

  就算没有嘉和, 也有那么多的世家贵女,荀引鹤就算拒了一个, 也没有必要拒掉其他所有的。

  今天见到的那位贵女, 端庄贤淑, 听说还是富有名气的才女,门第相配,听着就是很好的婚配。

  不像她。

  江寄月在与郗珠遗擦肩时,悄悄瞥过她一眼,她穿得素净,不用珠宝堆砌,就能显露出高洁如雪的气质来,那是沉淀百年的世家教养所培养出来的,江寄月这样的乡野丫头根本不能与之相比。

  若是从前,江寄月还会觉得花有百样红,她与郗珠遗自有各自妙处,不必如此自惭形秽,但沈知涯对她的冷淡与两年独守空闺的寂寞把她这份淡定从容磋磨的半分不剩。

  那时沈知涯刚中状元,有许多的酒宴要赴,有些还是到对方家中做客,对方有家眷,沈知涯蛮可以带她,但他以江寄月没学过礼仪,不识大体为由,次次都把她落在家中,也从不邀人上门。

  江寄月作为女郎,她没有魅力能留住夫君,作为娘子,她没有能力为夫君社交分忧,这样的自责长长久久地折磨她,让她渐生了些自卑来。

  虽则沈知涯后来本性暴露,江寄月也明白这种事错不在她,但长期遭受羞辱带来的阴影不是那样容易就可以忘却的。

  所以在面对郗珠遗的时候,江寄月会忍不住去比较看看自己究竟哪里不好了,结果显而易见的,她觉得自己一败涂地。

  原来山外有山,而天外真的有仙女。

  这样的心思下,漫说江寄月从不觉得她能与荀引鹤修成正果,就算有过,面对郗珠遗,她也不会再抱任何的希望。

  沈知涯所带给她的错误观念就是这样,一个女郎留不住男人,不应该怪罪男人放荡,而该由女郎反思为何没有性魅力,不如其他的女郎。

  而江寄月这样千回百转的心思根本不在荀引鹤的预料之内。

  在荀引鹤眼里,什么争风吃醋,那是他和沈知涯的事,怎么会与江寄月有关。

  毕竟争风吃醋的人,都是没有安全感的人,而在与江寄月的这段感情里,他才是那个没有安全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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