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相吾
她这样一说,那几个贵女才如梦初醒,都站起身了,以一种被冒犯了的感到恶心的眼神看着亭盖上落下的水帘。
周昭昭气得骨头都在发抖:“一条人命要没了,在你眼里就只是晦气吗?”
嘉和道:“不然呢?”
其实皇族作为大召最大的世家,眼里又何尝有平民百姓呢?周昭昭这样嚣张的性子不是一日就能养成的,她从前必然也做过许多过分的事,但每一次都被轻轻放过了。
周昭昭终于对往日范廉所说的那些门第有了清晰而又深刻的认识,却是以江寄月的命为代价。
周昭昭红了眼道:“你别得意,我这后半辈子,就算什么都不做,我也不会放过你的,你以后别想有好日子过。”
嘉和却完全不在意,周昭昭能做什么?而她却能轻易断掉范廉的仕途,范廉一旦没了前程,周昭昭更算不得什么了。
一个没根基的清流也敢来威胁她?这得多天真,连世家都得给她几分面子,周昭昭完全是天真到了蠢。
嘉和不再理她,吩咐人:“让船娘把船摇出来,拿网来撒,务必今天把尸体捞出来,要是臭了就不好了。”
几个贵女面面相觑,看看衣冠不整红了眼趴在雨亭边哭,身子被水帘浇得瑟瑟发抖却还不肯离去的周昭昭,在看面上还算淡定但已经在急得跺脚的嘉和,都很后悔今天来这儿。
过往嘉和做得最过分的也就是把未出阁的姑娘的衣衫扒了,把她锁在人来人往的前院屋子里,哪想到她会招惹上人命啊。
虽然最后肯定不会怎么样,但想到回去被爹娘训的场景,她们还是觉得难受的。
郗珠遗更是心烦,这种事传出去,她的名声恐就不???好听了,早听说嘉和郡主跋扈,可她跋扈归跋扈,怎么人能蠢成这个样子。
她站了起来,道:“还是要叫大夫来的,好好寻一下,没准人还活着呢。”
嘉和道:“你蠢吗?人都这样久没冒头了,肯定早淹死了。”
郗珠遗按着气,让丫鬟去取自己的大衣来,也不顾水帘落得厉害,想把周昭昭扶起来劝一劝,周昭昭一把将她推开:“要你此时来惺惺作态,刚才怎么不劝劝?”
郗珠遗伪善的面具差点落地,但很快被她又扶上脸:“范夫人放心,郡主也是一时慌了神,才口不择言说那些事,沈夫人的事,王府一定会让杀人者偿命,不会让沈夫人冤死的。”
周昭昭听到婆子那传来慌张的声音,冷笑道:“真正杀人的可是郡主,你能让她偿命吗?不过是推出两个替罪羊息事宁人罢了,但谁不知道她们听的是何人的命令?”
郗珠遗没了办法,只能给那些贵女使眼色,当务之急是劝抚好双方,尤其是嘉和,让她不要在火上浇油了,只有如此,威逼与利诱,双管齐下,才能安抚住周昭昭,尽力把这次事故伪造成一次意外。
而就在此时,有仆从跑来道:“郡主,范廉范大人求见。”
嘉和嚯地站了起来,沉了沉脸色,道:“不见。”见周昭昭似乎爬起来要往外去,忙叫人,“按住她,别让她出去见范郎!”
第51章
嘉和也冷静了下来, 她可以不在乎人命,却不能不在乎自己的名声, 所以这件事不宜闹大。
可是这个时辰, 范廉不该在翰林院么?他怎么会忽然跑来的王府的?
范廉会过来是因为周昭昭收到帖子后气冲冲出门了,她的兄长见劝服不住暴脾气的妹妹,没了办法, 只好去翰林院找他。
范廉一听,吓得冷汗都落下了,他只能不断祈祷江寄月劝住了周昭昭, 于是平时省着银两宁可早起步行上衙的范廉雇了马车, 狂奔向沈家,结果扑了个空。
他心里已觉大事不妙了, 即使还存着点侥幸,但不敢赌, 转头就跑来王府找周昭昭。
以往他要见嘉和是最轻而易举的事,可是今日不知怎么, 门子只是一味地应付他, 连带他进府都不肯, 范廉起了疑心, 不顾门子的阻拦, 把王府的门拍得哐哐作响, 引来许多人驻足观看。
嘉和急得原地来回走, 王府的船并不常用, 还要打开船坞取船,一来二去很耽误时间, 偏生范廉还在府门催命一样叫着, 闹得她头大。
嘉和瞪了眼被擒住双手, 堵了嘴,一句话都说不了,只能拼命瞪她的周昭昭,转而看向郗珠遗:“她们都说你聪明,你说说看,现在该怎么办?”
郗珠遗道:“依我之见,郡主还是该把范廉请进来,周昭昭与范廉是夫妻,夫妻之间没有秘密,她也不会瞒着范廉,郡主还是同他们两个好好推心置腹比较好。”
嘉和道:“不行,我不能让范廉知道我害人了。”
周昭昭发出呜呜的声音,大抵是在骂她,嘉和突然道:“要不我也把她推下去,就说她看沈娘子掉下湖,关心则乱,不顾劝阻,也跳下去救人,结果没浮上来?”
郗珠遗神色一僵,古怪地看她眼,不得不说,嘉和这人,蠢但狠,这样的人,杀伤力总是意外得大,以后还是不要与她往来才是。
而此时无所事事,悠哉游哉的成国公夏云辉看到王府面前围了一圈人,还听到声势浩大的拍门声,起了点好奇心,拨开人群走了过去,对着那个被门子拉着还死也不肯走的人瞧了几眼,终于认出来了:“这不是探花郎吗?如此这般,是在做什么?”
嘉和郡主强抢探花郎的故事早在上京传遍,而今探花郎却拍着王府的门求见嘉和,夏云辉总觉得这个故事曲折中掺了点狗血,摸着下巴猜这探花郎是不是后悔了,打算休妻求娶郡主了。
谁知,范廉猛然回头,那眼里的着急担忧混杂一团,让夏云辉暗自心悸,就见他连爬起来的时间都不舍得浪费,一路膝行过来。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夏云辉正要让开,却被范廉一把抱住腿道:“国公爷,求求你救救我娘子!我娘子半个时辰前进了王府见郡主,直到我来找她,郡主都闭门不见,我娘子必然出事了。”
夏云辉刚想说范廉多虑,可转念想到这可是嘉和,是最会惹是生非的主,忙严肃起来,道:“这祖宗我可镇不住,得找个能镇得住来的。”
便命人速速去请荀引鹤,范廉怕人说不清事情紧急,忙道:“我一道同去。”
而王府门口发生的事情自然被传到了嘉和,郗珠遗的脸色都变了,已经想找个借口偷偷溜走了,嘉和还在自我安慰:“如今朝政繁多,表兄才不会为了这点小事抛下公务特意来一趟呢。”
而事实是见到了荀引鹤的范廉话都没说完,就提到和周昭昭一道去王府的还有江寄月时,荀引鹤的眉心就皱了起来,道:“我随你一道去。”
他虽觉得有侍剑在身边,但看着范廉急成那样,还是有些心慌,觉得还是得亲自跑一趟,才能求个心安。
嘉和这人的秉性他清楚得很,最小肚鸡肠了,所以当初他才执意要把侍剑放在江寄月身边,就怕江寄月遭了她报复。
他赶到王府时,门口的人马还没散,夏云辉也还在,一瞧见他过来了,夏云辉用扇骨拍着掌心道:“完了,我感觉那丫头肯定闯了个大祸,才刚我要进去,都把我拦住。”
荀引鹤眉心一跳,也不待叫人通报,直接让侍刀把人推开,强行破门。
嘉和急得团团转,快哭出来了:“完了完了。”
郗珠遗本心凉了半截,瘫坐在榻上,突然起身,拉过最接近她的贵女的手,道:“你扇我一巴掌。”
那贵女害怕中带着惊慌:“什么?”
郗珠遗先甩了她一巴掌,登时那贵女左半边脸上起了个印子,她一字一顿道:“你们都记住,我们劝过郡主,只是郡主一意孤行,还恼了我们,让婆子扇了我们巴掌,让我们别多管闲事。”
那些贵女立刻意会,忙互相扇起巴掌,一时之间,凉雨亭内清脆的把掌声此起彼伏。
郗珠遗走到周昭昭面前,道:“我出身郗家,你如果听说过郗家,就应该知道我能帮上你,待会儿在荀相面前该怎么说,你好好想想,不然单凭你,不可能帮沈夫人报仇。而荀相就更不用想了,他与郡主关系匪浅,若真心要教训郡主,也不至于这样快就能放她出来。”
气得嘉和拽过郗珠遗质问她:“郗珠遗,你要不要脸了?”
郗珠遗其实想得很清楚,这件事惊动了荀引鹤,那必然不能善了,她不能让此事败坏了她的名声,最重要的是,她不能给荀引鹤留下一个很差劲的印象。
而且就算嘉和是郡主又能怎么样,她行事没有忌讳,再跟着她,以后怕是少不了这样的事,为少惹是非,最好趁机与她断个干净,因此,她也不在乎嘉和究竟怎么看她了。
就在此时,凉雨亭的众人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昭昭。”
嘉和的身子僵住了,有些难以面对范廉,而背后的脚步声又急又乱,这中间竟然还有乱了的环佩叮当声。
“昭昭!”
范廉扑了过去,推开那两个婆子,那两个婆子为难地看着嘉和。
嘉和听到荀引鹤问她:“江寄月呢?”
嘉和动了动唇,没说出话来,就听周昭昭爆发出一阵哭声:“阿月不堪受辱,跳湖了!”
嘉和双眼蓦然圆睁,继而她的身子被大力地拨了过去,一个响亮的巴掌声后,嘉和的脸歪了,嘴里吐出口血来。
她听到那个素来沉稳的表兄的声音都在颤,可能也只是错觉,因为她耳鸣了,听声音不是很真切。
“我再问一次,她在哪儿?”
嘉和觉得自己可能真是疯了,因为她此时还笑了下说:“没听到周昭昭说的吗?在湖里,船娘正捞着,还没捞上来。”
荀引鹤只觉天地都在旋转,眼前的一切都开始不真切起来,像是一幅扭曲荒诞的画,只有嘉和的声音响雷般从天灵感上炸了下来,他感觉到嘴里有了股腥甜的味道,可他麻木到反应能力都迟钝了,过了好会儿,他才意识到那是血。
荀引鹤把它一点点咽回喉咙里,然后他感到一个大力从他身后传来,把他往后狠狠拽去,继而是夏云辉后怕的声音大吼道:“你在干什么?也想跳湖吗?”
荀引鹤这才缓过了点,但与此同时,庞大的悲伤与绝望奔涌进心脏,让他承受不住地下坠,下坠,再下坠。
他艰难地开口:“卿卿在湖里。”
夏云辉的神色只能用惊恐在形容了,他死死地抓着荀引鹤的袖子,看着那个从不失态的旧友此时面色惨淡如鬼。
更???要命的是,他居然对沈家娘子记忆犹新,大约是那日的荀引鹤表现得太奇怪了吧,堂堂丞相,居然纡尊降贵接了见一个还没有封官的小小状元郎。
而且他素日最重礼节,明知状元郎携妻而来,理应由荀府女主人招待,可他既没有请老夫人,也没有叫弟妹出来作陪,反而是自己去了。
再还有,见了人回来后,他少见的落寞着,然后头回与自己谈起了那个曾想求娶却突然没了动静的姑娘。
夏云辉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荀引鹤说的每个字。
“那个姑娘成亲了。”
“她所嫁之人虽配不上她,却是她喜欢的人。”
天地良心,那个姑娘不会就是沈家娘子吧?而且看着如今荀引鹤这般悲恸到要殉情的模样,他该不会还一直没放下沈家娘子吧?而且卿卿又是什么鬼称呼,他怎么能这样亲昵地称呼一个有夫之妇?
这件事,在夏云辉看来,可比嘉和害死了一条人命更可怕,更惊悚,也更要命。
有瞬间,他居然在庆幸,沈家娘子幸好死了,要不然荀引鹤……他瞥了眼荀引鹤,深深叹了口气。
荀引鹤却顾不得这么多,他问嘉和:“府里还有多少船?都撑出来,没有的话去荀府搬!不行,这太久了,湖水冷,卿卿会冷的……把湖水抽干,立刻抽干!侍刀!侍刀!”
他已近乎歇斯底里,所有人都惊悚地看着他,都意识到了不对劲。
侍刀理解主人的疯狂究竟是为何,他对江寄月的印象很好,也不想让她一直冷冰冰地躺在湖底,打算两件事都一起做。
他抓过一个婆子,让她带着自己去见管家,就在他走上卵石路,弯过一道石径时,他忽的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在叫他:“侍刀。”
侍刀猛地转头,见江寄月从假山后探出张脸来:“你怎么来了?昭昭还好吗?”
第52章
侍刀还没来得及给出点反应, 给他引路的婆子听到动静转身走回来,一眼瞧见江寄月, 发出尖叫声:“鬼啊!”
声音之惨烈, 立刻把凉雨亭里的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荀引鹤麻木的手脚因为这声叫唤恢复了些力气,推开拽住他的夏云辉往假山处跑去, 夏云辉“欸”了声着急忙慌地跟了上去。
周昭昭也反应过来了:“不会是阿月吧。”
范廉没答话,只是蹲下来,把她背到身上也去了, 嘉和道了声:“没死就好。”算是说出一众贵女的心声。
于是凉雨亭内的众人都哗啦啦地去了。
而此时侍刀在问江寄月:“姑娘怎么在这儿, 大家都以为你跳湖死了呢?你知不知道相爷一着急就……”暴露了。
但这话并没有说完,因为荀引鹤撩着长袍已经跑了过来, 他这浑身上下哪还有一品大员的威严与体面,抱住江寄月的时候手都还在抖, 满身的汗,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出来的。
江寄月没说上什么话, 因为荀引鹤的胳膊收得太紧, 像是想把自己嵌进她的骨血中一般, 让江寄月完全喘不过气来, 更何况于开口, 而偏偏此时, 江寄月看到了跑着跑着就停下来目瞪口呆的夏云辉。
她脑子嗡地一下, 后知后觉察觉了一件要命的是, 这儿不是别院,而是镇北王府, 她与荀引鹤本不该这么亲密的。
于是她推了推荀引鹤, 想叫他清醒点, 结果荀引鹤把她按得更紧了:“卿卿,你别离开我。”
居然还带着点颤抖的哭腔,江寄月顿了下,能感到肩窝处滴落几滴滚烫的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