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相吾
荀老太爷的身子有些晃动。
荀引鹤道:“因此无论如何,儿子都会与她成亲,区别只在于要不要做这个官,虽则儿子也觉得这个官做着实在没意思,但为这陛下器重,为了荀家,还是勉强捱着,但如果能有一日辞官,儿子也会很开心。”
荀老太爷厉声道:“你从小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辞官退隐的日子,你过不惯!”
荀引鹤淡淡道:“外出游学那些年,走过些路,吃过些苦,也见过许多苦难之人,因此儿子并非不闻窗外事的单纯学生,儿子可以适应。”
他现在倒是带上尊敬了,一口一个“儿子”自称,透着谦卑,但那话里的意思与那神情,分明带着最嚣张,最锋芒毕露的忤逆,荀老太爷想从他的神色里找到一些动摇,一些不舍,一些悔意,一些迷茫,但没有,统统都没有,荀引鹤如磐石般坚定着。
荀老太爷从前看他,觉得他是温润的玉石可以雕琢成器,如今见了,才知道他是顽石,是棱角,是尖刺。
为了得到一个女郎,他甚至不建议自毁,放弃荀家家主的位置,放弃万人之上的地位,放弃一切的荣华,去做一个披星戴月的农夫,一个山野中的失意之人。
荀老太爷不知他是过于天真,还是过于疯狂,才能做出如此不可思议的愚蠢决定。
荀老太爷道:“你也知道我不只你一个儿子,所以我没必要心疼你,为你考虑。”
荀引鹤微微一笑:“父亲能想明白也好,那也不必等到明日早晨了。”
他叫来侍弩,让侍弩把那些誊抄好的《陈罪表》分发给各位言官,务必份份送到家,不能有一处遗漏。
看上去没有丝毫的后悔。
荀老太爷的威胁对于他来说,反而是一种求之得之的解脱,荀老太爷哑然:“你先等等。”
荀引鹤挥退了侍弩。
荀老太爷站在廊檐的灯笼下,灯烛的火光笼罩着他,把他脸上的每道松弛皮肤拖拉下的皱纹都照得一清二楚,他的身子也佝偻起来,像是个蜷缩起来的惊叹号。
荀老太爷问了个问题:“你真的还能把荀家交到我手里吗?”
荀老太爷不在乎温情,只在乎利益,那就让他看清自己的价值。
荀引鹤叫来侍弩,侍弩便悄无声息地落到祠堂中。
祠堂是荀老太爷的地盘,这里的侍卫只为他的安危负责,但即使如此,遇见外侵的侍弩,这些侍卫也没有发出任何的警告声,这只能说明一点,即使是他的侍卫也早就被换成了荀引鹤的人。
他在静默中一点点蚕食着荀老太爷强留给自己,还不愿交给下一代的权力,而更可怕的是,直到今天这刻之前,荀老太爷都没有意识到他自以为还紧握住的权力,其实已经是水中月,聊以慰藉罢了。
若非荀引鹤故意露出马???脚,他恐怕还要被继续蒙在鼓里。
荀老太爷心情有些复杂道:“你原本可以更强势的。”
那两个实施家法的仆从能打得那么连贯,毫无得罪家主的心理负担,恐怕也是因为荀引鹤事前嘱咐过,如此看来,荀引鹤根本是连那几棍家法都不用受的。
可他还是受了。
荀引鹤道:“我最开始得到她时,想着只要她能和我在一起,便是烂了臭了也无妨。可越在一起,我越觉得她好,越不愿她受那些流言蜚语之苦。若是按照之前的想法,若父亲实在不同意,我便是放下所有与她私奔也无妨,可如此一来,她必然会背负红颜祸水的骂名,我舍不得。所以我希望她能如世间一切的新妇般,凤冠霞帔,龙凤双烛,上拜天地,下拜高堂。所以才如此暗示了父亲,父亲若有气,便尽数在我身上撒了就是,只求父亲能好好地待她。”
荀引鹤认记得他是如何阴暗疯狂,江寄月身为有夫之妇与丞相有染这样的丑闻一旦宣扬开,即使江寄月逃脱了,她的名字也会永远与他并肩出现,然后烂在一起,实现另一种意义上的一世一双人。
所以因为这个,他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江寄月与沈知涯已经和离了。
倘若江寄月一直未松口与他在一起,他大约会一直保持这个想法不变吧。
再后来闲聊过后,荀引鹤便知道在江寄月的眼里,拜过天地,敬过高堂的婚姻是极为神圣,不容亵渎的,虽然荀引鹤一时半会儿很难与她解释清楚荀家的变态扭曲之处,但他还是希望能让江寄月感受到她的婚姻是被祝福的。
若不然,惴惴不安的新妇在新家该有多少惶恐啊。
所以荀引鹤愿意为她威胁父亲,也愿意为她挨这顿打,消减怨气。
而且为了不让江寄月委屈,他已经在尽全力美化这桩婚事,不然没必要惊动文帝为之赐婚。
既然如此,高堂更不能出事,也不能对新妇有任何的不好神色,如此,流言碎语才会少。
他希望江寄月能觉得嫁给他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第58章
荀老太爷走了。
荀引鹤阖了眼眸, 冷汗从额头滚落,斜刺里冲出一个已显年迈的人影来, 他肩背都是血, 不敢碰他,便只能扶住他的手臂,给他虚弱的身体一个支撑。
荀引鹤轻声唤道:“母亲。”
荀老太太抽泣着:“你何苦。”
荀引鹤道:“这顿打本来就是我该受的。”
他撑着地面想要起来, 荀老太太扶着他,叠声换人搬来春凳,荀引鹤摆摆手, 拍掉膝盖上跪
出的尘土, 坚持着自己慢慢走出祠堂。
荀老太太便叫人请大夫,荀引鹤道:“侍枪善医, 不用请大夫。”
荀老太太欲言又止地望着他,眼角滴下浑浊的泪水来。
荀引鹤肩背的血肉模糊, 与衣料都黏连在一起,侍枪给了他叠好的毛巾咬着, 把没法剪的衣料连皮肉一起撕了下来, 瞬间血水争先恐后涌了上来, 荀引鹤闷哼着, 汗珠大滴大滴的滚下来。
荀老太太不忍看, 把脸转了过去。
等到上完药包扎后, 已至后半夜, 厨房熬了参汤送来, 荀老太太亲自喂给荀引鹤吃下。
她看着这个平素寡言的儿子,想了很久, 终于问道:“你很喜欢那个姑娘吗?”
荀引鹤笑了下, 他话少, 又严肃,极小的时候就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有时候真让荀老太太望了他也有血有肉。
荀引鹤道:“她很好,母亲见了她后,也会喜欢她的。”
荀老太太便笑了:“你喜欢她就很好,桐丹院冷清寂静,以后也能多些笑声了。”
荀引鹤默了下,道:“母亲不怪儿子任性吗?”
“你从小就没有任性过,做人儿子的该有任性的权利,只是……”荀老太太轻叹,“你父亲也很后悔,把你哥哥的腿打折了,害得他如今这般模样,想来这些年他也反省过,所以今日才肯让步。”
荀引鹤没有接这话,敛起的眼眸里有些嘲讽。
他道:“母亲,卿卿很聪慧,只是从前生活环境与荀家不同,所以有些规矩她不懂,你慢慢教,耐心些,她会学会的,她有些做的不好的,你也看在她年纪小的份上,多担待些,等儿子回来告诉儿子,儿子会说她的。”
荀老太太道:“还没嫁进来就这样关照她,我可不觉得你会说她。”
荀引鹤道:“母亲,其实我也很迷茫,不知道非她不娶究竟对还是不对。我知道她是最自由的,不该被困囿于荀府这狭窄的天地,成为那些一板一眼的贵妇,可是儿子真的好孤单。”
荀老太太道:“你若能真放手,也不会有今日之事了。”
荀引鹤闭了闭眼,下巴在柔软的枕头上蹭了蹭,露出无奈的笑。
荀老太太道:“和母亲说说她吧。”
*
江寄月披衣出门唤侍刀,侍刀漏夜未睡,翻下屋檐。
江寄月满脸愁容:“你能不能替我去看看相爷他现今如何了?”
她是担忧的。
梁祝的故事放在话本里值得歌颂,但在现实中有多少天方夜谭,江寄月也是心知肚明,何况如范廉之前所说,荀引鹤的婚事不单单涉及家族利益那么简单,文帝想让他娶嘉和,让他脱离些世家的关系,与皇室更亲近些,这样的打算又怎会为小情小爱让步。
她不怕最后婚事不成,只怕荀引鹤触犯龙颜,遭了难。
侍刀道:“抱歉江姑娘,相爷吩咐,属下需得一步不离守着姑娘,绝不能让姑娘再出现任何意外。”
江寄月急了:“我好端端地在家待着能有什么意外?”
但侍刀油盐不进,丝毫不为所动,只道:“江姑娘只需相信相爷。”
江寄月恼了:“他要真没事,也托人捎个信来啊。”她踱步想了想,看向侍刀,“你既离不开我,我随你去就是了。”
侍刀道:“如今夜深,街上有宵禁,姑娘不好出门。”
江寄月道:“可以不在街上走,你抱着我在屋檐上用轻功跳来跳去就好了。”
侍刀沉默着后退了两步。
江寄月诧异无比,往前两步,结果侍刀连连后退,江寄月道:“我又没非礼过你,你为何避我如洪水猛兽?”
这得让他怎么解释?江寄月确实没怎么他,可是荀引鹤究竟是个什么性子,侍刀跟在他身边多年,替他做了那么多脏活,焉能不清?他可不想这双手在抱过江寄月后,要被拿去用盐水洗刷干净,这种罪真的大可不必受。
江寄月还要说话,侍刀已经逃也般翻上了屋檐,任她怎么唤都不再下来了。
江寄月气道:“你还不如侍剑呢。”
侍刀却想到如今侍剑正在受的罪,更坚定了眼下的做法。
江寄月没了法子,只能回屋边剔灯边等,她有时候也在想自己真的需要嫁给荀引鹤吗?他可能真的很好,可是自己对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感情还没有梳理清楚,况且荀家并不好相处,这桩
婚事肉眼可见得没那么好。
有时候也会在怀疑荀引鹤真的愿意娶她吗?抛下郡主贵女不要来娶她这个没有任何助益,还很有可能成为他人生最大污点的女郎,怎么看都是不值得的。
荀引鹤说回去处理此事,可能也不是要娶她,而是想让长辈与文帝息怒,毕竟纳妾是正经,养外室却是有损私德的。他说那些,大约也只是为了稳住她,不让她在这关节下闹起来,让他觉得难堪,没法收场。
江寄月就这样胡思乱想到了天明,她把蜡烛吹灭,天光还未大亮,阴暗倏然下沉,笼罩住她,她坐在那儿想着其实桥归桥,路归路,也挺好的。
等到大街上叫卖声起了的时候,江寄月已经踢踏回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她全然松了心,做好了回香积山的准备。
也不知这一觉睡了多久,侍刀隔着门叫她时天又暗了,江寄月迷迷糊糊起来,听到侍刀说荀引鹤想见她。
江寄月揉着惺忪的睡眼问道:“他人呢?”
侍刀道:“相爷昨夜受了家法,半夜里伤口恶化,发起高热来,已经烧了一天了,好容易降下温,一天一夜也没正经吃过饭,就说想见姑娘。”
江寄月惊得瞌睡虫都跑了:“他受了家法?”
侍刀道:“姑娘快换了衣裳。”
江寄月点头,正要进屋,侍刀又道:“相爷请姑娘务必戴上那支小叶紫檀云松样的簪子。”
江寄月不明就里,但想到荀引鹤伤成那样实在过于凄惨,伤患的所有愿望理当被满足,于是重新挽发,簪上簪子,又顺着簪子的样式挑了套衣裙穿上。
来接她的是一乘小轿,侍刀还给了她一块面纱,江寄月罩上了,等轿子落了后她才发现不
对,因为太过相信荀引鹤不会乱来,因而上轿前她一句多问都没有,却不知道她居然被带来了荀府!
江寄月僵在轿边,要下不下的,迟疑地看着侍刀,她不确信叫她???来的究竟是荀引鹤还是谁,目的又是什么。
侍刀道:“姑娘随我来,相爷在院子里等着姑娘。”
抬轿的几位已经如幽灵般退下,垂花门处竟然连其余的仆从都没有,江寄月僵着腿跟上。
桐丹院此时正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的,走动间竟都是劲装打扮的男男女女,非奴婢小厮,而是侍卫,即使在荀府里,他们的腰间或手臂上也都别缠着武器,在月色下泛着森冷的光,恍惚间这儿倒不像是文官的宅邸,反而更像是军营。
然而,江寄月已经听屋内传出来年迈和蔼的声音,低低地劝着:“李大夫乃最擅长治外伤,还是差人请他来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