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相吾
怪不得荀引鹤这样不喜欢荀府呢。
荀引鹤点点她的额头,道:“你察觉到了关键所在,就是男人导致了这种两难的境地,可是你发现了没有用,因为所有人都发现了,然后紧接着他们也发现这是比妻妾之争更难改正的事——一个稍有些钱财的男人是很少不纳妾的,他们也了解自己的本性,所以才会设计出这样的制度,去让自己的欲望圆满。”
“娘说的天真不算,在我看来你的想法也是有些天真,只是我觉得你天真是天真在没有承认人性之恶的那面,也没有认清所谓律法不过是维护某些人的利益的工具罢了。”荀引鹤道,“而让一个得利者主动放弃自己的利益,非常得难。”
江寄月被荀引鹤的话说得难过起来了。
正妻可怜,需要和别的女人伺候一个男人,自己操持大半生的家产还要被别的女人的孩子分走,所以为了保持体面与维护利益,她一定会死守住妻妾有别,这也是男人的法子,用利益拉拢了一个盟友。
而妾室也可怜,伺候男人,抵出半条命生下孩子,却依然只是个奴妾,孩子叫不了她母亲,还要跪在地上伺候夫君与正妻。
无论正妻还是妾室,都很可恶,也都很可怜。
江左杨与弄璋恩爱一生,江寄月以为婚姻就是那样了,可是这才新婚第二日,她对婚姻所有美好的向往都碎裂了,原来华美的衣袍下全是爬行的虱子啊。
荀引鹤看她真切的难过,有些话就讲不出来,譬如,她以为她在真心实意地帮助荀淑贞,可荀引鹤知道按照荀府的一贯做法,等到荀淑贞能安稳地融入荀府后,她们一定会杀掉如此不体面进府的文姨娘。
而渐渐懂事的荀淑贞也一定能察觉自己姨娘死的蹊跷,她或许抓不到证据,可是会心有怀疑,一样会对荀府心生隔阂。
江寄月觉得她能帮助谁,可其实她谁都帮不了。
这才是血淋淋的现实。
可是荀引鹤喜欢江寄月的天真,当所有人都被温水煮青蛙式的对血淋淋的现实习以为常,或者视而不见,此时那声愤怒地质疑必然会显得格外让人震动。
荀引鹤摸摸她的头道:“卿卿,当制度成为风气习俗,也就融入血骨中,除非换血抽髓否则你也不能改变。很多事我们都是无能为力的,这就是生活。”
江寄月靠在他怀里,道:“荀引鹤。”
她如此郑重地叫他的名字,荀引鹤‘嗯’了声,手慢慢地摸着她的发,轻柔地像是一种抚慰。
江寄月道:“如果你要纳妾,我们就和离,孩子归我,我不想让他在荀府里被养得面目全非。”
荀引鹤道:“说什么呢,卿卿,我有你就够了,不会纳妾的。”
江寄月没说信还是不信,只是闭上了眼,荀引鹤道:“如果我纳妾,你可以杀了我。”
江寄月愣住了,荀引鹤道:“我是你的,没有人能把我从你身边抢走,包括我自己,所以如果我有天不乖了,你可以直接杀了我。”
第82章
江寄月被这话说得愣愣的, 道:“我杀你做什么?你不肯一心一意待我,我离开就是了, 杀你还得偿我的命, 不值当,何况如果还有孩子,我也得照料他。”
她皱着眉头冷静地说完, 因为还被荀引鹤抱在怀里,又未抬眼,因此她没有注意到荀引鹤阴沉的神色。
离开他么。
为了孩子, 要与他生离。
这才过去多少时间, 江寄月就把他曾经说过的‘成了亲后,只有死别, 没有生离’给忘了个干净,一心一意盘算着生别之事, 还是为了其他人要执意离开他。
她怎么可以对他如此薄情?
荀引鹤握着江寄月身子的手骨不自觉用力,手背上的青筋都绽了起来, 江寄月吃痛, 道:“夫君, 你抓疼我了。”
荀引鹤闭上眼, 缓了缓, 才稳住嗓子道:“抱歉, 刚才在想事, 有些走神。”
“在想什么事?”江寄月小声抱怨, “你方才的力气都能掐死我了。”
荀引鹤轻笑:“哪有那样夸张。”他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卿卿, 你刚问了我, 我便也问问你, 若你有一日移情别恋了,你会离开我吗?”
“怎么可能?”江寄月讶异道,“漫说移情别恋了,我到哪里去认识新的男人呢,别多想。”
她当这只是句无稽之谈,并不上心,随口答了也随手抛了,却不知道荀引鹤的深意是在提醒她,所谓没有生离,也囊括了移情别恋这一项,如果真到了那一天,要么囚她,要么杀她。
就像他对江寄月说的那样,如果他有一日要纳妾,她应该杀了他,以命抵命,如此他们很快就能在同个棺椁重逢。
即使荀引鹤并不觉得他会纳妾或者抬通房,但也要这样提醒江寄月,这样方显得他特别公平且大度。
只是江寄月的念头一秒都没往那儿转过,她以为的“生离”也仅仅是迫于形势的分别,所以她只把那句话当作荀引鹤要一辈子陪伴在她身边的承诺。
因此,她理解不了这些。
她甚至都不曾注意到荀引鹤眼里闪过的阴霾,直往里间走去,光影在她摇摆的腰肢上变化着,荀引鹤收回视线,低低???发出轻轻的呵声。
*
新妇出嫁照例是要三日回门的,但江寄月的情况特殊,回门估计得落空了,江寄月虽有些遗憾但并没有说什么。
她与荀引鹤相对着用完晚膳,饭菜撤下去,换上两盏清茶,荀引鹤方道:“明天回门,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江寄月诧异地道:“回门?回哪去?”
香积山离这儿那么远,回不去的。
“自然是回到你出嫁的那个宅院里,房契已经给了你,那就是你的家。”荀引鹤看着江寄月还没回转过来,道,“你忘了,岳丈的牌位还供在那呢。”
江寄月心里有些难言的滋味:“还供着吗?我只当你迎娶那日拜一拜就好了。”
“自是供着的,香积山离上京远,你不能敬孝,供个牌位也一样,你只管放心,我吩咐了人时时擦拭,勤换四时糕果,长明灯这些更不会断。”
荀引鹤缓缓地说道,并不是什么邀功的语气,仿佛这些体贴周全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值一提。
江寄月的眼眶却不自觉发起了热来,她真心实意道:“夫君你真好。”
荀引鹤挑眉:“真觉得我好?”
江寄月点头:“嗯,你是除了我爹娘外,对我最好的人了。”
荀引鹤漫笑,道:“既然觉得我好,要不要做些什么回报我?”
江寄月纠结了一下,荀引鹤什么都不缺,桐丹院的下属也都把他照顾得很好,她似乎都没什么要做的,于是只能皱着张小脸道:“我不知道该怎样报答你,要不你说一件?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去做。”
荀引鹤道:“你当然能做到了。”
他起身,高大的影子覆拢了下来,还没等江寄月有所反应,他便把江寄月抱起来,往床榻走去。
江寄月就明白了,脸微微一红,嘀咕道:“除了这些,你也想不到其他的了,如此重欲,你前三十年到底是如何做到清心寡欲的?”
荀引鹤道:“我哪是重欲,分明只是喜欢和你在一起。”
褪下衣钗,就像是挣脱了尘世间一切礼仪规矩,道德品行,他们回归到最本能的情与欲,极人力最大可能的融合在一起,那时候,常常会让荀引鹤产生错觉,觉得他们果真融为一体了。
心脏以同样的频率跳动着,呼吸的节奏缠绕在一起,他们的感觉与思想紧紧攀附在一起,他掌控着江寄月的每一次颤抖,江寄月也把握着他每一次的兴奋。
他们就像是连体婴儿,在母亲的肚腹里被脐带相连,他们用同一根脐带吸收养分,思想交流,认识彼此。在那浑沌的没有天日的黑暗里,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这样的滋味,荀引鹤尝过一次就食髓知味,继而毫无意外地上瘾了。
但也只有江寄月能让他如此,否则就只是最无趣的感官刺激,而荀引鹤最厌恶的就是自己的失控,那会让他觉得自己无用且无能。
床帐轻轻垂落,覆住了帐内的所有景象。
次日荀引鹤带着江寄月回门,荀老太太没说什么,倒是郗氏惊诧了,道:“回到哪去?”
她并不只是惊诧,还有挫败,荀老太太年迈,她虽帮着执掌中馈,可是桐丹院就是铜墙铁壁,她的手探不进去不说,连桐丹院的动向都是后知后觉。
譬如回门礼,按理来说是公中所出,但桐丹院的帐是月初一支,到月底多不退少要补,至于银子去向,一概不提。
也因此即使她嫁进荀府这样多年,但对荀引鹤依然陌生至极,他就如同他住的院落,封锁得滴水不漏,让人窥探不得。
这么多年,郗氏也习惯了荀引鹤封心锁爱的模样,可偏偏出来了一个江寄月,以女主人的姿态住进了桐丹院,焉能让她不妒不恨?
原本该是她和荀引鹤联姻的,两家大人都有这个意愿,她也很愿意的,若不是荀引鹤拒了,她也不会嫁给荀引雁,自然也落不到今天这等田地。
那日回去,不知道荀引雁是怎么知道上房的动静了,他从不关心这些,那日看见她了却似笑非笑地道:“听说你今天在娘那丢了个好大的脸?怎么,端庄贵女的姿态终于摆不住了?”
文姨娘牵着荀淑贞低眉顺眼地就站在她后面,荀引雁便当着妾室的面这样下她的脸,郗氏羞得浑身都在发冷,却没有说话。
不是不想回,是因为她害怕此时张嘴,发出的声音会将她的情绪露馅。
荀引雁轻笑了下,那笑声里的轻蔑就像是迎面掷过来的石子,瞬间把郗氏砸了个头破血流,她知道该走了,留下去只会让自己更难看。
可是还没等她动,荀引雁便道:“我让你走了吗?”
他那双狐狸眼里溢出来的蔑视与轻浮无声扇着郗氏的巴掌:“夫为妻纲,郗家不是这样教你的吗?夫君还没发话,你做娘子的又怎么能擅自离开,真是不听话。”
郗氏知道今天的羞辱是逃不过了,她认命地站着,身子却不可抑制地僵硬了起来。
荀引雁对文姨娘道:“把孩子交给丫鬟,你过来,跪下。”
孩子被抱出去了,文姨娘低着头走了过去,没有脾气似地跪了下去。
荀引雁掌心压着她的后脑勺,眼睛却是盯着郗氏:“给爷舔。”
郗氏的心在无声地流血,她在那一刻,无比地恨着一切,可是那种恨急切中带着迷茫,把所有人都裹挟了进去。
当她稍许冷静下来后,她才发现连父母都被她恨住了,这让她惊慌失措,从小受到的三从四德和孝道教育让她无法接受自己的大逆不道,于是只能连连后退,口内还要呢喃认错。
最后所有不该恨的都抛开了,便只剩下了一个可以恨的江寄月。
恨她小小年纪就有狐媚手段,勾住了荀引鹤,才让荀引鹤拒婚不娶,才让她嫁给了荀引雁。
但这些事再污糟,都是三房院里的事,关起门来,外人不该知晓一分,因此即使那些尖刺在不停地抓挠郗氏的心,面对江寄月她还是文气地笑道:“二哥哥对二嫂嫂真是上心,让我们羡慕都羡慕不来。”
可原本这一切该是她的。
江寄月奇怪地看她一眼,道:“夫君做事向来都是妥帖的,他的性子确实很会照顾人。”
荀老太太和郗氏都狐疑地看着她,仿佛她的夫君并不是荀引鹤,而是另有其人。
荀引鹤轻笑,道:“多谢卿卿认可,嗯,为夫往后定不骄不躁,继续保持。”
很好的脾气,眼眸里还含着笑意,让那张素来冷肃的面容活泛得像是春风又拂岸,拂得桃色绯意柔润开一整个江南。
郗氏看得有些痴住了。
察觉到她的目光,荀引鹤微斜了目光,那一眼天寒地冻,冰柱刺身,郗氏晃然一个激灵,被痛醒了。
再看,荀引鹤与江寄月已经离开了。
平稳前进的马车上,江寄月道:“我觉得弟妹有些问题。”
荀引鹤正玩着她的手指,闻言眉眼未抬,只“嗯?”了声。
“她是没有脾气吗?”江寄月道,“我刚帮过三姑娘,得罪过她,她却依然能对我很和气,笑得毫无芥蒂的。”
江寄月甚至觉得郗氏那笑瘆得慌,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可若单纯为了荀淑贞那事,也不必如此嫉恨她吧。
江寄月想不明白。
荀引鹤道:“世家出来的贵女,最识大体,压制脾气是她们的本能,何况长辈又在跟前,她就算心里不舒服,也不能胡来。但你既然觉得有异,也不要放下戒心,防着她些就是了,至于面子上糊弄过去,不要被人捉住错就行了。”
荀引鹤没有评价郗氏这个为人,他谈起她就好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贵女,因此即使为江寄月分析,也只能从贵女这个群体入手,而没办法告诉她郗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