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相吾
荀引鹤摸摸她的脸:“好热。”
臊得江寄月张嘴咬他的手, 他收得快,自然是咬空了的, 惹得江寄月气嘟嘟地看着他,荀引鹤道:“你摸摸我的脸, 也是热的。”
江寄月道:“你皮糙肉厚, 我看不见得。”
荀引鹤道:“是看不出来, 但可以摸出来。”他握过来江寄月的手去摸他的脸, 确实是热的, 他还在江寄月的手上蹭了下, 看着她笑, 那种黏糊糊的劲, 让江寄月也笑起来了。
她又说:“不正经。”可这次言语里是含着嗔笑。
屋外的雪簌簌地落下来,积在窗台上, 窗纸也朦朦胧胧的, 天光很暗, 江寄月与荀引鹤并肩坐在一起,忘却荀府的糟心事,忘却虚名假利,专心致志地守着一炉红薯,等着它变得金黄灿烂。
那种温馨,是无论过去多久,哪怕日后垂垂老矣,荀引鹤也会时不时记起怀念的,他感激于江寄月的出现,像是一道微光,驱散了浓雾,没有让他的后半生与荀府一起沉沦在黑暗中。
*
晃眼到了除夕,荀老太爷大病未愈,只勉力起身参与了祭祖,与他同样状况不佳的还有大老爷荀引鹄,但因为他坐在轮椅上,又是被荀家人刻意忽略地存在,因此发现的人并不多。
两人都是祭祖完毕就回去了。
荀引雁仍旧在法积寺,荀引鹤并未允许他回来,自然也没有人会为他求情。郗氏仍是憔悴的,守岁时也只是坐着,仿佛满府的热闹与她都无干系。
但与之相对的是几个小辈都很高兴,荀府请了杂耍的人来表现,三姐妹都看得很入迷的,就连荀简贞也露了点笑,江寄月嫁进来到现在也有几个月了,还是头一次见她如此得松快。
与之相对的是,郗氏常常看着她出神发愣。
江寄月都望在眼里,但并没有在意,荀引鹤坐在边上拿着小银锤替她敲山核桃吃,很快就给她剥出了一小碟,江寄月小声说:“给娘先送去。”
荀引鹤瞥她眼,起身端过去了,荀老太太正在看台上的杂耍戏,看他过来很诧异,但又很快反应过来,望了眼江寄月,道:“这个情,我就承你媳妇的了。”
荀引鹤笑:“我便替她讨个恩典,明天我想带她去法积寺上香,晚饭前回来,娘看可以吗?”
荀老太太道:“随你们。”
荀引鹤便回去了,还多端了盏糖蒸酥酪给江寄月道???:“娘送你吃的。”
江寄月道:“嗯?”
荀引鹤道:“娘心里清楚,究竟该承谁的情。”
江寄月便笑:“这话说的,怎么像是我不在时,你就连碟山核桃都不剥给娘吃了。”
荀引鹤笑笑,并未接话,只道:“明日早起拜完年后,我们便去法积寺。”
江寄月道:“好呀,新年也要讨个好兆头,我让三姐妹也跟着去,去寺里供柱香,求来年顺顺利利,圆圆满满。”
她说着便侧身要叫人,荀引鹤手绕到那侧,把她的肩抵了回来,他说:“就我们两个。”又用接近抱怨的口吻道,“你素日陪她们的时间够多了,也该陪陪我的。”
江寄月有些无奈:“法积寺这样大,我们上完香,四下散开便是,我仍与你一道,姑娘们自然有丫鬟照顾着,我哪里就不陪你了?”
荀引鹤道:“那不一样,你总要照顾些她们的,何况荀淑贞那小丫头必然会想办法缠你,你能拒绝吗?”
江寄月想了想,发现要拒绝荀淑贞那小胖丫头确实有些困难。
荀引鹤看了她的反应,自然什么都明白了,说话时酸气就仍不住咕噜噜往外冒着,道:“我本该知道的,你拒绝不了她,便来拒绝我。”
江寄月一下子就笑出来了,有些无奈道:“你呀你,跟个小丫头争风吃醋做什么?”
她算是看出来了,原先荀引鹤还有些收敛,可等那天与她袒露了年少时的事后,荀引鹤便彻底不再拘束着自己了,总是会露出来这样孩子气的一面,让她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待他,只能哄着。
但荀引鹤本来就是这样的性子,只要能达到目的,他不吝于使用任何的手段,在还未与江寄月敞开心扉时,为了留住江寄月,博得些许同情与好感,他就可以毫无心里负担地扮可怜,露出柔软的肚皮,无害得像是一只猫。
如今都是夫妻了,更该如此,哪还有收敛的道理?荀引鹤想得很明白。
江寄月只好和他慢慢解释:“年少的那些苦,你是吃过的,知道有多难受,即使过去很多年也难以忘怀。既然如此,你就更不该和爹爹一样,冷落家人,否则那些小家伙日后回想起来,有多难过?何况你们是家人,本就该亲近,哪有家人变成陌生人的道理?她们与你亲近了,也能多几个人爱你,在荀府你也不会觉得那样孤苦伶仃了,是不是?”
荀引鹤道:“我并不在意她们的爱。”
“可是我在意,”江寄月道,“我不希望你作茧自缚,永远被过去困住,一面冷淡,一面渴望拥抱。实话实说,最初到荀府,我并不能理解好好一个家,如何到了这地步,可这些日子冷眼瞧着,你也与我说了好些你幼时的事,我终于明白了,你们一代代的荀家人都是在用对父辈的恨去报复下一代,即使这可能不是出于你的本意,可是一代又一代的冷漠堆砌在一起,又如何能有一个家的温情呢?至少,梦贞与淑贞都是心底良善的小姑娘,简贞虽不大与我来往,可她对妹妹的关爱,我也是看在眼里的,她们还可以改变,这个家也还可以改变,你也还可以改变。”
荀引鹤沉默着。
江寄月靠过去,道:“试一试?就像你愿意尝试着去接受烤红薯与捏雪人一样,也试着接受一下她们。”
她的眼里用浓郁的期待与关切,荀引鹤惯例的受不住这样的眼神,只能败下阵来。
“好。”
江寄月便笑了起来,那灿烂的笑容仿佛荀引鹤实现的是她的一个愿望,可这样一件事做了,明明只是为了荀引鹤,于是荀引鹤被这笑容感染似的,揽过她的肩,两人依偎着看杂耍。
等到子时,临院开始放起烟花来,火树银花,一捧捧在黑夜里绽放,金线丝缕垂落,流星般坠入暗夜看不见。
江寄月仰着脖子看,又总能被吓到,荀引鹤便替她捂着耳朵,让她在怀里看得开心,等最后一束烟花在空中绽放时,他听到江寄月忽然凑过来,在他耳边说:“新年快乐。”
荀引鹤笑着道:“新年快乐。”
他看到那束烟花从江寄月的瞳孔中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他完整的身形,他在江寄月的目光里笑。
荀引鹤道:“以后每一年,我都想听你和我说新年快乐。”
*
他们并没有吃夜宵便回了桐丹院,屋檐下应景地挂着红灯笼,所有房屋里灯烛都未熄灭,把整个院子都照得亮堂的。荀引鹤一眼就瞥见窗台上并肩挨在一起的两个憨厚雪人。
雪一直在下,它们都壮实了很多。
江寄月也看到了,笑了下,道:“我胖了好多,得给它减减肥。”
荀引鹤牵住她的手不肯放,道:“减什么肥,我胖,你也胖,这叫夫唱妇随,琴瑟和鸣。”
“什么歪理。”可江寄月倒也没能做什么,她被荀引鹤拉进了屋里。
屋里备了热热的羊肉汤,刚挨过风雪,喝了羊肉汤正好暖暖身。江寄月洗漱完,走到床边,总觉枕头有些不对劲,拿手一探,竟然摸出了个红封来。
她吃惊无比:“夫君,你看,我枕头下有个红封。”
江寄月回过头,正好看到荀引鹤在灯下看着她笑,眉眼温柔,江寄月反应过来了:“你放的压祟钱是不是?”
荀引鹤这才走过去,从她手里抽出红封,放回枕下,道:“压一压,新的一年,一切邪祟都会远你而去。”
江寄月道:“我都这样大了,你还给我压祟钱。”
荀引鹤道:“就算你七老八十了,我也还给你,就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
江寄月踮起脚,亲了亲他的眉心,荀引鹤顺势搂住她的腰身,夜还很长。
*
年初一要拜年,拜完便去法积寺上香,还要带上荀家的三姐妹,那三姐妹听了都有些意外,也有些抗拒,期期艾艾的,是想拒绝却又不敢拒绝。
荀老太太一锤定音:“都回去换衣服,准备出门。”
她能看出来江寄月想修复家庭关系,她自然百般配合,毕竟能说动荀引鹤配合的,也只有江寄月了,毕竟错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江寄月也有些担心,一直在和荀引鹤咬耳朵:“你多笑笑,你笑起来很好看,很温柔,她们见了你的笑,就不会怕你了。”
荀引鹤颇为无奈:“我知道的。”
荀引鹤自然清楚该如何对待那三个小丫头,只是从前不把她们放在心上,所以也懒得装罢了,但既然江寄月看重,少不得需要装上一番。
他虽是这样想的,但对江寄月说的却是:“走吧,我们一辆车,她们一辆车。”
*
因为荀引雁被打发去了法积寺,郗氏这阵子过得还算舒心,可是年初一时郗母带着郗珠遗来拜年,一切就不一样了。
郗母说是来拜年,其实也是为了来致歉和修补关系的,郗氏做的那件事,实在令郗家蒙羞。
郗氏尽管已经猜到郗母会说些什么样的话,但听着郗母每一句都在指责自己,而只字不谈这些年她承受得痛苦,郗氏仍旧觉得一颗心坠得疼。
等好容易见了荀老太太,郗母去了她的院子后,那些话便说得更口无遮拦了。
郗母先扫了眼几间屋舍:“文氏呢?”
郗氏麻木道:“今早二哥与二婶去上香,顺便带上了三个姑娘,文氏去照顾三姑娘了。”
郗母道:“对文氏你就这样放任不管了?”
郗氏不耐烦道:“我该怎么管?自荀淑贞回来后,三爷以我不会生养为由,从没让我近过身,她恨我恨到死,文氏但凡离开片刻,就能哭到天崩地裂,你让我怎么处理文氏?”
郗母道:“我素日怎么教导你的,你竟一分一毫都没学去,反而这样没手段没魄力,连个庶女都拿捏不住。依我说,文氏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荀淑贞要哭,你便把她关起来,任她哭个尽兴,等肚子饿了,嘴巴渴了,自然就不闹了,你是三房嫡母,以后多是她仰仗你的时候。荀引雁要有意见,你去找老太太告状去,万没有让庶女欺负到嫡母头上的道理。”
郗氏道:“母亲可以这样收拾妾室与庶女,是因为父亲敬重你,可三爷对我何尝有一丝一毫的敬重,你都不知道……不知道他是如何羞辱我的,我但凡动荀淑贞一根头发丝,他就能把我生吞活剥,多可笑,明明他这个做父亲的都不在意女儿的死活,偏要这般苛待我。”
郗母道:“说起来还不是你没用,你是嫡母,是正房太太,与那些妖妖娆娆的小妾不一样,你只要能立起来,就不该是这样的光景。”
郗氏道:“母亲只肯怪我,怎么不去指责三爷本性荒淫无度?”
郗母道:“男人总是那样……”
“休要和我提男人总是那样,二哥就不是那样的。”郗氏道,“二哥这样多年来,没有通房,没???有妾室,从不在酒宴上胡来,也能青云直上,成了亲后,更是与二婶感情甚笃,从不去沾惹是非,二哥能做到的事,凭什么三爷就做不到?”
郗母大惊失色道:“你这话如何能说得?”又急道,“这么多年了,你不会还对相爷念念不忘吧?”
郗氏偏过头去:“无缘无份的事,又有什么资格念念不忘呢?”
但郗母分明看到有两行热泪从郗氏脸庞滑落。
郗母叹气:“你们两姐妹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毒……相爷确实是上京独一份,可是他心思重,臣服深,很难把控,偏偏你们一个两个都还对他别有心思。”
郗氏听到这话有些不对,终于有些心情去看郗珠遗,自从嘉和君主的事情过后,郗珠遗已经很少出门了,即使今天出门,大节下的,也打扮得很素净。
郗氏道:“珠遗的亲事,母亲给订了吗?”
郗母道:“看着呢,可是说起来,她哪个都看不上。”
郗氏的目光紧紧盯着郗珠遗:“从前二哥没有成亲,我便还由着你胡闹,可是现在他已经成亲了,你也该死了心,订亲了。”
郗珠遗抬眼,用很坚决的口吻说道:“可是他还没有纳妾。”
郗氏听到这话,一下子急火攻心,眼前一黑,郗母忙扶住她,郗氏咬牙看着郗珠遗:“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郗珠遗便不说话了。
但那句话说得那么分明,郗氏想装听不到或者听错了都不能,她抓着郗母的手,看着郗母:“母亲便由她这般胡来吗?她是郗家的嫡女啊,怎么可以为人妾室!”
“不是为人妾室,而是平妻。”郗母道,“我原本也是不想的,可是你爹爹回来说,最近一段时间,相爷很针对他,原本陛下便有抬清流贬世家的意思,相爷又单拿郗家作筏,你爹爹招架不住,便想和相爷卖个好。”
郗氏道:“这些年不是没有人和二哥卖好,可若是真卖得了好,他的院子里也不会这么干净,爹爹有此举,实乃糊涂。”
郗母道:“无论怎样都要试试,你弟弟才入仕途几年,根基不稳,已经被相爷收拾地往西南地方贬官了,若是再不与相爷修复关系,恐怕郗家真的会变成第一个被收拾掉的世家。”
郗氏道:“都是爹娘的孩子,母亲便只考虑儿子,不考虑女儿吗?你方才还说相爷心思重,不好掌控,也明知他不近女色,却还要送妹妹进来受苦,是眼睁睁看她往火坑里跳是吗?当初耽误我一个已经够了,母亲还要让同样的悲剧重蹈覆辙吗?”
郗母惊道:“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从前你不是这样的,你究竟遭遇了什么,才会变得如此大逆不道?什么叫只考虑儿子,不考虑女儿,没有你父兄在朝廷做官,谁给你撑腰?”
郗氏道:“但凡这些年你们多问一句,我过的就不是这样的日子。大弟的差事是拿我的亲事换来的,可是自我出嫁后,他有想起过一次我这个长姐吗?”
还没等郗氏哭完,郗母已经甩了郗氏一个巴掌,把她的哭声都打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