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相吾
荀引鹤道:“人只有自救,别人才能救得了她。荀简贞就做得很好,若没有我暗中相助,你以为凭借她一个小姑娘是怎么把那些药分散带进来,还没在府里引起任何的关注的?”
江寄月有些茫然:“让她下药害死自己的父亲,就是你认为的自救方式吗?可是如果最开始,在大哥打她们的时候,你给她们另外安排院子住,那些委屈她们就不必受,大姑娘也不会被养成这样的性子。”
荀引鹤道:“荀府没有这样的先例,父亲不会允许的。”
他平淡地说着最残忍的话:“生活不都是这样吗?不孝乃是十恶之一,是写进了律法之中,父亲责打孩子,可减罪,孩子若伤害了父亲,却要从重处罚。所以她们又能怎么办?官府去不了,哪怕告成了个不轻不重的罪,在别人眼里,她们还是不孝,而在家里,若她们真这样做了,父亲只会认为她们今日敢忤逆父亲,明日就敢忤逆他,她们更别想落个好。大嫂如果敢与大哥和离,可能还是条出路,可是她害怕丢脸,更不敢提。你觉得我冷漠,可是就算我想帮,又让我从何帮起呢?”
江寄月喃喃道:“不正常,你们都不正常……”
荀引鹤道:“错了,卿卿,对于这个世道来说,最不正常的其实是你和岳父。我在山上才十天,便听你不下十次地指责过岳父酗酒,还常常与他辩驳争理,这种事是在山下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所谓孝顺,最紧要的还是个‘顺’字。”
江寄月道:“你以后会不会这样对待我的孩子?”
荀引鹤纠正道:“是我们的孩子,卿卿,我不会这样对待他的,我从小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受够了那样的苦,难道还能忍心再让他吃一次不成?”
他说得情真意切,可江寄月却不敢再相信他的话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庆幸,还好,她还未有孕。
她不想和荀引鹤生孩子了。
*
江寄月从前与荀引鹤感情好时是什么样,大家都是见过的,今天见两人来时,中间还隔开了些距离,看两人的脸色都不大好,便都猜他们吵架了。
这落在荀家女眷与诸位宾客眼里,倒是稀奇,当时荀家如何求娶江寄月的,大家都是看在眼里,原以为感情有多深,如今看来却委实不怎样。
也有人小声说,昨儿来过,并非如此,也不知道是起了什么争执,非要挑正月里吵架,也不嫌晦气。
于是各房都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荀引鹤与江寄月这对夫妻,唯有荀简贞不敢和荀引鹤对视。
等到荀引鹤非要去招待男宾不可时,荀老太太才悄悄地问江寄月:“你同引鹤闹不快了?”
江寄月有些想要敷衍过去,荀老太太望她眼道:“夫妻之间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合,重要的是能互相体谅。”
若是放在平时,江寄月只会觉得这是一句安慰,还会感激荀老太太,可是她昨夜才知道荀老太太很可能知道荀老太爷被毒害的事,却选择了当作不知道。
若她与荀老太爷当真能互相体谅了,荀老太太今日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吧?
江寄月不清楚,只能猜测,当正妻还未有孕时,让妾室先生下庶长子。把第一个孩子抱离正妻身边,碰都不让正妻碰。因为过强的掌控欲,而把正妻带大的庶长子说废掉就废掉,单是这三件事,江寄月都不觉得荀老太太可以忍耐。
她也不怀疑,当时也有一个老太太和荀老太太说,夫妻之间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合,重要的是能互相体谅。可也有很多事都是没办法容忍的,何况这样的容忍明明是受委屈一方的百般退让。
所以荀老太太忍了一时,却在最重要的选择上还是从了心。
于是在江寄月听来,这句话充满了荒诞的可笑,而这样的可笑,却又被荀老太太一无所知的延续下来,并且塞满了荀府的角角落落。
不应该这样的,做错事的那方要悔过道歉,而受委屈的那方理应得到所有的歉意。
这样又怎么能算忤逆和不敬呢?她便一直都很爱江左杨,也很尊重他。
江寄月浑浑噩噩地招待完女眷,走出了上房,郗氏追上她,江寄月很意外,又猛然记起昨日荀简贞找她的目的,这两天受到的各种冲击太大,倒是让她把这件事给忘了。
江寄月转身对侍剑道:“你先回去帮我收拾屋子。”
郗氏听到后奇怪地看了她眼,侍剑也疑惑:“夫人让属下收拾什么屋子?”
江寄月道:“你把我的东西收拾收拾,放到西厢房去,晚间我便睡那。”
郗氏很惊讶:“二嫂,你要与二哥分房睡?”
第98章
江寄月张了张嘴, 看着郗氏,没有把话说出来。
郗氏却想岔了:“不会是因为我的事吧?”
那日江寄月回去后, 荀简贞倒是择了些对话告诉郗氏, 郗氏并不知道荀简贞劝说江寄月的那些,所以她倒是没觉得告诉荀引鹤能怎样,反而觉得江寄月说得很对, 活生生一个人不见了,总要做得周密些,才能把后患杜绝, 而无疑她们都没有这样的能力。
可是今日看了江寄月和荀引鹤的神色, 却让郗氏惴惴难安起来,莫不成荀引鹤并不同意, 江寄月还为此与他发生了争执?
江寄月忙道:“与你的事没有关系,我只是……”她茫然了瞬, 不知道这样的话该不该说出口。
郗氏看着她,道:“若二嫂还肯信我, 倒是可以把事情说与我听, 或许我能给出些开解的法子。”
江寄月怔松了下。
郗氏道:“从前我害过二嫂, 可后来也腆着脸请二嫂帮忙了, 礼尚往来, 若在我能力范围内, 我自然也当帮帮二嫂。”
说来也是奇怪, 郗氏从???前那样讨厌江寄月, 可如今荀府里还愿意说上几句的话,除了荀简贞外, 也就剩了个江寄月, 郗氏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对她的报应。
江寄月沉默了会儿, 还是道:“只是发生了些口角纷争罢了,不碍你的事。”
她并不愿说,郗氏也就不好强求,也只能沉默,可是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环境的愿望是急迫的,郗氏也只是暂时顿了下,又道:“既然二嫂不愿说自己的事,那我便厚着脸皮说一下我的事了。那件事我回去翻来覆去想了,到底风险太大,我不能让你们替我担了,而我自己什么都不做。”
江寄月道:“你有主意了?”
郗氏道:“我过几天寻个借口回家住着,然后说是上香,等寺里人多时便择个时机撇下丫鬟们逃走,到时说出来,也只说是我要走的,不会想到你们身上去。”
江寄月道:“但你出城需要路引,上路还要银子,要去哪儿落脚,你有主意吗?”
郗氏道:“这便要二嫂帮我想想办法了,那假路引我实在不知道该往哪处弄。”
江寄月仔细想了想道:“我原先住着的柿子巷鱼龙混杂,倒是有几乎专刻私章,做假路引的,你有信得过的人可以去那里帮你做吗?”
郗氏道:“宝雀可以替我去,她是我的大丫鬟,可以借着回家探亲的借口替我去弄。”
江寄月道:“至于落脚的地方,”她顿了顿,道,“我别的地方也不熟悉,但你想去我的家乡看看吗?”
香积山真的很远,从前也不是不知道,可是当江寄月画出地图,告诉郗氏去那儿需要走二十天陆路,转渡船一次时,她终于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了这点。
她画完后,便看着图纸出神,郗氏看着她的神色:“二嫂这是想家了吗?”
江寄月摇了摇头,道:“爹爹已经去世了,香积山对我来说也只是一座山,上面没了家。与其说是想家,倒不如说是怀念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光。”
郗氏随口道:“嫂嫂现在的生活也很无忧无虑啊,二哥什么都替你想好了,不像我,循规蹈矩二十六年,竟然有一天还会筹谋出逃。”
她看着那张图,与江寄月的怀念不同,她脸上的神色更多的是茫然,忧色,并没有很多预备奔赴新生活的欢喜。
于是江寄月便知道了,郗氏并不向往外面的世界,只是她再也没办法在这个泥潭继续挣扎下去了而已。
郗氏道:“对了,有件事我想我还是得告诉二婶你一声。”
江寄月回过神来:“什么?”
郗氏道:“我与你说这件事,是为报你恩,也是不愿简贞那丫头真的走上绝路。她啊,本性是不坏的,但是有那样一个父亲在,心思总是有些偏执阴暗,虽然我比她虚长好多岁,可也总是会被她吓到,她……是有些恨二哥的,你防着她些。”
郗氏并不知道荀简贞胆子大到已经敢下药毒害她的父亲和祖父了,但这并不妨碍郗氏能从与荀简贞的相处中猜出她是个能狠下手的人。
江寄月没回答。
郗氏以为她是不信,于是又道:“二嫂千万不要因为她年纪小就不把她当回事,有些受到的伤害是会记一辈子的。”
江寄月垂下眼。
郗氏惊讶,依着江寄月的反应,看来她是知道了的,郗氏倒是没有想到荀简贞会主动和江寄月说这些,都说夫妇一体,荀简贞也不怕挑拨他们夫妻二人的关系,会被江寄月觉得多事。
郗氏突然有了个很怪异的想法:“二嫂,你不会是因为这个,才和二哥起了争执吧?”
江寄月“唔”了声,抬眼看她。
郗氏想,还真是,荀简贞竟这般恨荀引鹤,下手下得这么快,她这都还预警迟了。
郗氏道:“这也不能全怪二哥吧,我当时也就拦了回,后来就被父亲罚去跪祠堂了,好不容易出来,还被三爷指着鼻子骂多管闲事,后来也就不敢再管了。”
可是也就那一次,荀简贞一直都记着,说要报恩,这也是郗氏万万没想到的。
江寄月笑了下,那笑也有点怪异:“所以如果有一天大姑娘杀了夫君,我是否也该拍手称快?”
郗氏还没回味过来这话的意思,便看见江寄月似乎有些疲惫地合起了双眸。
*
夜间准备就寝,侍剑再三问了江寄月:“夫人,你真要住在厢房不回去了?”
江寄月道:“嗯,劳你和荀引鹤说声。”
侍剑闭门出来后,忧心忡忡的。
前面宴席散了后,荀引鹤去上房找江寄月,找了才知道她已经回了桐丹院,他便立刻要走,荀老太太叫住他:“你们怎么了,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饭食也没胃口。”
荀引鹤道:“儿子闹得她有些不愉快了,回去略哄哄就好,没什么事的,娘不必担心。”
但等回了桐丹院,迎接他的不过冷床冷被,侍剑告诉他,江寄月在厢房睡下了。
荀引鹤拧眉,并无多话,转身就往厢房去。
江寄月也还没睡着,只听房门被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便挨近了床,尚未等她叫出声,身影便把她卷在被子里,强有力的胳膊一挟,就把她抱了起来。
江寄月道:“你干什么?”
荀引鹤沉着脸:“闹脾气归闹脾气,分房睡做什么?”
江寄月道:“我之前与你说得清楚了,我还不想与你有孩子,所以我们先分房睡。”
荀引鹤一听这话,神经更是突突地绽跳,他道:“我们总是要有孩子的,你这样的话,我当你是在气头上胡说的,下次不要再乱说了。”
江寄月道:“你还是不明白我在意的是什么。”
荀引鹤忽然停住了脚步,看了过来,江寄月以为他是被说中了心思,却没来得及让他把自己放下来,荀引鹤突然吻了下来,那倏然靠近的浓重酒气让江寄月反起胃来。
荀引鹤还没吻上,她便作起呕,荀引鹤的脸色变得铁青。
江寄月道:“你快放下来,我真的要吐,忍不住了。”
荀引鹤看她神色不对,忙把她往房里抱,又让人准备好痰盂。
江寄月吐得很痛苦,她这几天食欲一直都不佳,于吃上,根本就没什么好吐的,只有些酸水。荀引鹤在旁边看得焦急,让人准备酸梅汁,可是他不能靠近江寄月,江寄月只要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就不行。
荀引鹤只能先让侍枪过来看看她如何,自己很快去换了身干净清爽的衣服来。
这中间也不过一会儿功夫,等再回来,江寄月已经不吐了,只是茫然地坐着,荀引鹤咯噔了下,问侍枪:“夫人怎么了?”
侍枪少见的有些犹豫:“属下并不擅妇科,因此不能有十足的把握,但夫人的脉象,似乎是有孕了。”
荀引鹤愣了下,下意识地看向江寄月尚且平坦的肚子,再听侍枪的话,只觉梦幻不真实。
江寄月小声道:“明日再请个擅妇科的大夫来瞧瞧吧。”
荀引鹤的下属都没有一个擅长妇科的,这个大夫是非请不可了。
荀引鹤回过伸来,道:“现在就去请,立刻,马上,请前告诉大夫,若是夫人真确诊有孕了,他便不许回家去,得在府里一直住到夫人平安产子为止。”
下剩的话,他瞥了眼江寄月的神色,没有往下讲,但侍枪已经能足够意会了。
等下属退下去后,荀引鹤方才在江寄月的身边坐下,从知道怀孕开始,她一直都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好像始终都没回过神来,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