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宁寗
“还有剩下的二十两。”柳萋萋继续道,“往后进了武安侯府,不知会过什么日子,也不知还能不能往迹北寄钱写信,你便当帮帮我,每个月往迹北寄去五六钱给我祖母做药费,这二十两当是能维持好一段时日……”
见秋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柳萋萋心下亦是滞闷难受,她强忍住上涌的泪意,伸手替秋画抹泪,“别哭了,既是到了如今这地步,谁都没有办法。”
“姐姐。”秋画拽住柳萋萋的衣袂,“不然你逃吧,我帮你逃,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柳萋萋摇了摇头,喃喃道:“逃不掉,哪儿都逃不掉。”
既是逃不掉,便只能认命。
可她不想认命,亦不想让沈韫玉得逞,以她为牺牲品,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秋画哭哑了嗓子,但到底在柳萋萋和两个婆子的催促下,不得不离开了东厢。
为哭得不能自已的柳萋萋擦了把脸后,两婆子才为她上起了妆。沈韫玉叫来的这两个婆子都是熟手,在先前的府邸伺候的都是贵妇人。
那白皙的粉巧妙地覆在柳萋萋的面上,掩了她两颊的斑点和眼底的青黑,也盖住了她一脸的黄气。
上完了粉,再看柳萋萋的那张脸时,两个婆子都不由得怔愣了一下,紧接着为柳萋萋扑了胭脂,点了口脂后,两人更是呆站在原地,好一会儿都缓不过神来。
柳萋萋没有注意到两个婆子的反应,她只依着她们的话站起来,换上了一身银红的袄裙。
那袄裙的料子是上好的湖绫,触手生滑,柳萋萋平生从未穿过这般好的衣裳,讽刺的是,她头一次穿却不过是作为一件赠礼,需得被好生包装。
待拾掇齐整,两个婆子便催促她出门,说轿子已在侧门处等了。
其中一个婆子还问她,是否有要带去的东西,柳萋萋环顾整个东厢,最后只走到妆匣前,将里头的折枝海棠通草花插在发髻上。
但两个婆子并未发现,拿通草花时,柳萋萋还顺道在盒底取了一物,悄悄藏在了袖中。
此时,沈府侧门。
沈韫玉本想让人悄悄抬走柳萋萋了事,可不知为何,心下总有些难言的不安,便让吉祥同刑部告了假。
毕竟柳萋萋在沈家多年,就算为着那微末的情分,也确实该最后送送她。
在侧门处等了小半柱香的工夫,沈韫玉才见两个婆子扶着一人缓缓而来,温暖的曦光落在冗长的抄手走廊上,亦匍匐在柳萋萋的脚下,乍一看清来人,沈韫玉睁大双眸,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那身银红的袄裙单薄,随风裹出柳萋萋弱柳般盈盈一握的腰肢,上了妆的柳萋萋肤白如玉,柳眉琼鼻,朱唇莹润,她掩盖在蜡黄憔悴面色下的美貌若开蚌的珍珠,展露无遗。
沈韫玉怔愣了许久,才缓缓别过眼,心道不过是上了妆的缘故,再丑的女子,只消妆画得好,都能成为美人。
见柳萋萋行至他跟前,他却又忍不住深深看了她一眼,片刻后,才正色道:“往后到了武安侯府,务必安分守己,武安侯可不像我这般宽待你,若到时候惹怒了他,只怕都没人替你收尸。”
柳萋萋没有应声,只缓缓抬眸,风清云淡道:“昨夜撞见我和阿虎的奸情时,二爷是不是很高兴?”
沈韫玉蹙了蹙眉,沉声道:“胡说什么!”
柳萋萋勾唇笑了笑,不知是在嘲笑他,抑或是在笑自己。
“二爷是刑部的人,不可能察觉不到,我与阿虎有私之事处处都透露出不对劲,可此事二爷不能不信,您必须得信,因为只有我先对不住您,您才能心安理地,毫无愧疚地将我送给武安侯,是或不是?”
柳萋萋审视的眼神就像一柄看不见的利刃,刨开沈韫玉的胸口,将他内心不堪的想法赤裸裸地扒开给人看。
沈韫玉自觉并未做错什么,可听到柳萋萋的这一番话,他仍是忍不住撇开眼,甚至不敢直视她。
“到这个时候了,说这些又有何用,走吧,别误了时辰。”
看着他这般心虚的模样,柳萋萋只觉得可笑,想她人生中的两年光景,竟是曾浪费在这样的人身上。
她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旋即低了低身,一字一句道:“二爷,妾身走了,祝二爷能如自己所愿。鹏程万里,青霄直上。”
她顿了顿,抬首定定地看着沈韫玉,“二爷,后会无期……”
听到这四个字,沈韫玉身子微颤,这才转头回望柳萋萋,她唇角含笑,可眼眸里满是自嘲、怨恚与决绝。
他心下陡然生出一丝异样,总觉得方才那四个字就像一种宣告,眼看柳萋萋利落地折身往小轿的方向而去,他猛地伸出手,却徒余一片衣角擦过他的指尖,什么都未能抓住。
而柳萋萋已然在婆子的搀扶下坐上了小轿。
沈韫玉闭了闭眼,瑞家收回手背在身后,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小轿远去。
他怎能不舍柳萋萋,他怎会不舍柳萋萋!
打她入门的那一日起,他便厌极了她,如今她离开,他该高兴才是。
没错,他应该高兴。
小轿一路颠簸往南面而去,柳萋萋没想到五年前,她由一顶小轿抬进了沈府,五年后,也是一顶小轿将她抬去一个未知之地。
她自袖中取出一物,压在手底下,牢牢握紧,也不知行了多久,小轿才放缓了速度,幽幽落了下来。
柳萋萋听见轿外有人道:“侯爷,人送来了。”
“不用,本侯自己来。”
她脊背一僵,只觉有人靠近,放在膝上的手不由得缓缓而动。
下一刻,一只指节分明的大手落在轿帘上,眼见帘子被掀开大半,帘外人低身试图探进来,柳萋萋一咬牙,猛地抽开匕首,朝那人脖颈刺去。
帘外人似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还是轻易抓住了她的手腕,打掉了她手上闪着寒光的利刃。
见突袭不成,下一瞬,柳萋萋拔下头上的通草花发簪,骤然刺向自己的脖颈。
上轿前,她便已经想好了,沈韫玉既欲牺牲她来保全自己,她便让他自食恶果。
他送去的人欲刺杀武安侯,他将来的日子又怎会好过,至于她自己,她从未想过真能杀了武安侯,从一开始,她便做好了死的准备。
她可以苟且偷生,可她做不到,她已什么都没有了,只想守住自己最后的清白,不至于沦落到被人亵玩的境地。
柳萋萋几乎是用尽所有气力将尖锐的簪子刺向自己的脖颈,那簪子确实刺入了血肉,可奇怪的是柳萋萋却并未感受到丝毫疼痛。
她疑惑地睁开眼,便见一只大手横在了她的脖颈上,那青筋纵起的手背中间赫然出现了一个血洞,刺目的鲜血汨汨而下,一滴滴染红了簪头的折枝海棠。
柳萋萋抬首看去,便见一张笑意和煦的脸,若自轿外照进来的日光,明亮温暖。
他缓缓取走柳萋萋手上的通草花,在她怔愣间,将她拉出昏暗的小轿,一把打横抱了起来。
“我好容易换来的人,还来不及疼,怎能让你了结自己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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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柳萋萋怔愣地看着眼前人, 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直到听见身侧人一声惊呼。
“侯爷,您的手!”
那惊呼的人柳萋萋还有印象, 正是她与眼前人初遇那日, 请她上马车的那个管事。
纵然再傻,她此时也明白了过来,难以置信道:“你不是凛阳侯府的人,你是武安侯……”
看着她眸中的震惊,孟松洵只浅淡一笑,“我从未说过我是凛阳侯府的人。”
是她自己误会了而已。
说罢, 他看向吴叔, 问道:“轻绯苑可收拾出来了?”
吴叔闻言不由得懵了懵,他本以为他家侯爷让他收拾轻绯苑只是如往常一般清扫而已, 然听得这话,他才反应过来,他家侯爷是要将这新来的妾安排在轻绯居。
虽是惊诧不已,但吴叔还是很快答:“已经照侯爷的吩咐收拾出来了。”
孟松洵闻言满意地颔首, 这才抱着柳萋萋入了府。
乍一抬眸, 看见红底鎏金的“武安侯府”四个大字, 柳萋萋才发现, 他走的竟是侯府正门。
穿过刻有松鹤延年图的影壁, 走过前院, 弯弯绕绕也不知走了多少路, 她才进了那所谓的“轻绯苑”。
一入垂花门, 柳萋萋便见两侧芳菲满树的桃林, 粉色的桃花随风而舞, 若人间仙境, 如痴如醉。
她尚且来不及感慨院景之美,人已经被抱进了正屋,小心翼翼地放在小榻上。
触及那软绵的榻垫,看着这陌生的地方,她才骤然清醒过来,缩了缩手脚,略显拘谨地退到了角落。
见她衣着单薄,孟松洵接过吴叔手上的外袍披在了柳萋萋身上,然在触及她的一刻,却见她身子猛地一颤,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斥着恐惧与防备,旋即咬了咬下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孟松洵看出她的心思,索性直接道:“可是有什么想问我的?”
柳萋萋确实有满腹疑问,她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官……侯爷为何要向二爷讨要我?”
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并非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不至于到人人争抢的地步,且身上也没怀揣着让人觊觎的宝物,既是如此,她实在想不明白,这武安侯为何要将她要来。
柳萋萋虽未明言,但通过她那担忧且不安的神态,孟松洵轻易便能猜到她心中所想。
无非是觉得他别有所图。
看到她这般模样,孟松洵不觉心口滞闷,不知她究竟是遭了什么罪,才变得这般处处谨慎,时时猜忌,生怕别人伤害自己。
孟松洵思忖片刻,坦然一笑:“自然是因为你对我有用。”
见她疑惑不解地看来,孟松洵继续道:“想你也知道,我如今继任大理寺卿,要处理不少疑案要案,那些案子稀奇古怪,常是让我焦头烂额。上回在鹿霖书院,我偶然发现你灵敏的嗅觉或对我办案有益,又发现你在沈家过得并不是很如意,这才决定从沈韫玉处将你讨好为我所用。”
他神色自若地说着这话,柳萋萋观察了半晌,一时也辩不出真假,可看着他眼中的真诚,她自觉他并没有欺骗她的理由,毕竟除了嗅觉灵敏这一点,她身上确实也没什么好图谋的。
见她闻言浑身明显松懈下来,孟松洵亦安下一颗心,他不知她对过去之事还记得多少,若直接告诉她顾家之事,只怕她接受不了。
可若告诉她,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单纯看她可怜,想救她出苦海,又恐她因不信而惴惴不安,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说法能让她好接受一些。
“往后你便好生待在这里,沈府能给你的我都会给你。”
沈府不能给的,他也都会给她。
柳萋萋听得这话,其实很想问问,他会给她什么,可会给她月钱,能给她多少。
但她到底不敢问出口,余光瞥见孟松洵受伤的右手,抿了抿唇道:“侯爷,妾……
“妾身”两个字她对沈韫玉说惯了,如今换了一个男人,她着实说不出口。
她挣扎了一会儿,还是道:“我给侯爷上药吧,这伤口不浅,需得赶紧包扎才是。”
孟松洵垂首看了眼自己的伤口,想起她方才欲自裁的场景不禁剑眉微蹙,但还是笑着道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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