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宁寗
王氏看着晒干的香茅叶, 在听了柳萋萋一番话后, 双眸微张, 一瞬间有种恍然大悟之感。
这么多年, 她一直以为草木香和果香是两种香材, 却从未想到或许是同一香材散发出的两种香气, 所以她才始终调配不出正确的香方。
如今想来, 当年她在教她制香的顾夫人的桌案上好似也看到过晒干的香茅。
香方里少的或是此香材不错了。
她大喜过望, 这才开始细细打量起半低着脑袋站在她面前的女子,先前没认真看,如今细看之下,王氏不由得怔忪了一瞬。
她怎觉得武安侯这位妾室的眉眼有几分像那位教她制香的顾夫人。
可顾夫人已故去了十余年,甚至整个顾家的人都无一幸存,她定是最近对故人念得紧,才至于生了这样的错觉。
虽王氏心下已有了答案,但不好让参宴的客人,尤其是那位顾家大姑娘失了面子,沉思片刻,只得道:“柳姨娘的想法挺有意思,确实也贴合我想寻的香,但香品未经窖藏,到底还不能验证,说不好最后究竟是你还是顾二姑娘的香更还原。今年的头魁怕是难分伯仲,不如赠予你们两个人吧。”
她的话说得客气,但在座的哪里看不出她更喜欢的分明是柳萋萋的香方,虽不知这位武安侯的妾如何误打误撞想出的这方子,但光是听着,众人也不得不承认是柳萋萋选的香材更贴合安国公夫人所求。
柳萋萋在乎的倒不是什么头魁,而是一份认可,闻言欣悦地一笑,施礼道:“多谢安国公夫人。”
头魁所得是一瓶特制的桃花香露,安国公府的婢子将两瓶香露各呈至柳萋萋与顾筠眉面前。
相比于柳萋萋的喜笑颜开,顾筠眉的脸色则没那么好看,嘴上虽有礼地同安国公夫人道着谢,笑容却极为勉强。
作为京中制香手艺最佳的女子,皇后娘娘钦点的香秀,让她与一个卑贱的妾并列成为头魁,无疑是一种侮辱。
但周遭视线投来,她只能端庄地笑着,努力不失了体面。
顾筠眉如何想,柳萋萋自然不晓得,也不在意,因品香后紧接着便是桃花宴。
徐氏命婢子另搬了把圈椅摆在她身侧,示意柳萋萋坐下,说她得了头魁,哪好再站着,让她同她一道用宴。
桃花宴上琳琅满目尽是用桃花制成的点心,桃花糕,桃花醉,桃花粥……除了桃花醉,用来做糕食点心的桃花尽数是从栖翠湖边新鲜采摘的,幽淡怡人的花香气融着甜香钻入鼻尖令柳萋萋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虽她极嗜甜食,但在这般场合,到底不敢太放肆,纵然再喜欢,也只能克制着从盘子里拿了块桃花糕小口小口地吃着。
宴至半晌,余光却骤然瞥见徐氏抬手摸了摸发髻,旋即面色大变,慌忙低下脑袋在地上找寻起来。
柳萋萋不明所以,朱唇微张,正欲问询,钰画却先一步凑近,开口道:“大奶奶,您怎么了?”
“可瞧见我的发簪了?”徐氏的声儿都有些颤。
虽徐氏发髻上插着不少发簪,但钰画并未问是哪一支,只瞥了一眼,便惊慌失措道:“呀,方才还在的,怎的不见了。”
她忙也跟着蹲下来四处找寻,但桌案底下也就这么一片地方,一眼便可望尽,的确未见那簪子的踪影。
“会不会是大奶奶方才去舫外看景时,不意落在了外头,奴婢去瞧瞧。”
钰画说罢,疾步往外走,没一会儿便折返回来,却是愁眉苦脸,冲徐氏摇了摇头。
“大奶奶,要不同安国公夫人说一声,让他们帮着一道寻一寻。”
“不了。”徐氏虽也心急,但闻言拒绝得却快,“夫人辛苦筹办的宴会,还是莫要因着我的事扰了大家的兴致。”
“大奶奶,可那是……”
“莫说了。”徐氏打断钰画,她垂首掩下眸中思绪,低声呢喃道,“一个簪子罢了,戴了那么多年,也旧了,丢了便丢了吧。”
虽这般说着,但柳萋萋看得出来,徐氏之后一直有些魂不守舍,她根本就是口是心非,想来那簪子对她而言应是什么重要之物。
宴罢,画舫也在不知不觉间靠了岸,待王氏送走大多数宾客,徐氏才上前道了丢簪之事,却也只轻描淡写,说若寻着了,便派人送回去,若寻不到也无妨,不过是支样式老旧的银簪罢了。
柳萋萋看徐氏含笑说着,一旁的钰画却始终双眉紧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王氏连连答应下,还说东西是在她这里丢的,若真寻不着也会再送一支给她。
徐氏摇了摇头,让王氏不必放在心上,还夸赞王氏这宴办得好。
两人说话间,便见那位顾大姑娘缓缓自舫内走出来,冲安国公夫人福了福身,显然是要告辞。
徐氏见状,便快一步同王氏道了别,临走前又往画舫内深深看了一眼,才提步往马车停靠的方向而去。
柳萋萋原也要跟着走,可经过那位顾大姑娘的婢子身侧时,她脚步却倏然一滞,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
她忍不住往那婢子身上瞧了一眼,那香气似是从她衣袂中散发出来的。
那是徐氏今日用的香膏香气。
徐氏总喜欢时不时用手去触摸头上的发簪,发簪上自然而然便留下了那股香。
难不成大奶奶的簪子……
柳萋萋瞥了眼那婢女的衣袂,只觉这情形万分眼熟,少顷,她却逼迫着自己别过脑袋,不再去看。
上回在凛阳侯府的教训已是足够,她若说出此事,免不了面对和先前一样的情形,而她只是个妾,如何能招惹得了顾家。
柳萋萋狠了狠心,只作视而不见,一路随徐氏行至马车旁,却听钰画哽声道:“大奶奶,那可是大爷送给您的簪子,您向来最宝贝那簪子了,缘何不对安国公夫人说实话……”
孟家大爷送的簪子。
柳萋萋猛然一震,怪不得大奶奶这般在意,原是亡夫所留之物。
“说了有何用。”徐氏苦笑一声,“若是能寻到自是好的,若是寻不到,徒让夫人愧疚,没这个必要。”
到了这节骨眼上,她仍在为她人着想。
眼见徐氏由钰画扶着上车去,柳萋萋到底忍不住开口。
“大奶奶!”
见徐氏转头看过来,柳萋萋心下一紧,当初因秋画一事被赵氏命人用藤鞭抽打的痛仍记忆犹新,甚至沈韫玉同她说的安分守己,莫要多管闲事的话仍在耳畔,但一想到那是已故的孟家大爷孟松浛的遗物,柳萋萋鼓起勇气道:“妾好似在顾大姑娘的婢子身上嗅到了您的香脂味。”
徐氏蹙眉,“这是何意?”
柳萋萋稳了稳呼吸,道出心中所想,“大奶奶身上的香脂是自己所制,香气独特,当是不会轻易与人撞香,而那婢子衣袂中有您香脂的香气……”
她说到这般程度,徐氏不可能还听不懂,“你是说是那婢子偷了我的银簪?”
“或许是不意捡到了也不一定。”柳萋萋不能断定,也不好断定,毕竟不知前因后果,她不可随意给人定罪。
徐氏闻言思索起来,喃喃道:“若真如此,只怕是不好办……”
听得这话,柳萋萋有些诧异,因徐氏先前警告过她不可惹事,她便以为徐氏会和沈韫玉一样,听了她说的话会呵斥她不该胡乱揣测,她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问:“大奶奶信妾的话吗?”
徐氏看向她,挑了挑眉,反对她这话觉得疑惑,“为何不信?你没有撒谎的理由,而且听你这么一说,我确实记得当时我出去散心,孟大姑娘的婢子也在外头,她好似还扶了我一把……”
“奴婢也记得,船略有些颠簸,大奶奶一时没站稳,是那位顾大姑娘的婢子帮着扶的。”钰画不禁面露愁色,“可我们没有证据,纵然簪子真在她手中,也不能硬讨呀,毕竟若是没有,便是平白招惹了顾家。”
柳萋萋见此,迟疑片刻,抬起下颌直视着徐氏道:“大奶奶若信得过妾,不如让妾试一试。”
徐氏看着眼前女子眸中的坚定,稍愣了一下,旋即缓缓点了点头。
那厢,顾筠眉身侧的婢子素儿方才扶着自家姑娘坐上马车,正欲紧跟着上去,却听后头有人喊道:“姑娘请留步。”
素儿抬首看去,便见一个眼生的婢子上前道:“姑娘,奴婢是安国公府的,宴上有贵客落了不少东西,姑娘正好还未走,可能去看看其中可有您家大姑娘的东西?”
“不必了,我家大姑娘并未落下什么东西。”素儿想也不想道。
见她转身欲走,那婢子忙拦:“姑娘,您便去看看吧,指不定是丢了却没有发觉,何况那些东西若不能寻着主人,奴婢也难办。”
见她面露恳求,素儿迟疑了片刻,只得答应下,她同车内的顾筠眉告了一声,便随那小婢子去了。
行至画舫附近,便见方才在宴上见过的那位武安侯的妾,带着孟大奶奶的婢子迎面而来。
擦肩而过之际,却听孟大奶奶的婢子蓦然道:“你们可是要去领失物?不用去了,我们刚从舫上出来,最后一枚香囊也被领走了。”
“既得如此,那我便回去了。”素儿同身侧婢子道了一声,转身欲走,却听身后传来一句“等等”。
她扭过头,便见说话的是武安侯那个妾,虽说只是一个妾而已,但出于礼数,素儿还是低了低身,问:“夫人喊的可是奴婢?”
“是了。”柳萋萋道,“我家大奶奶丢了东西,我便想问问姑娘可曾看见过?”
素儿心下一咯噔,勉笑道:“不知是什么东西?”
她神色的微妙变化自然没能逃得过柳萋萋的眼睛,然柳萋萋不动声色,只淡然地回答:“是一枚样式简单的银簪……”
话未说完,站在柳萋萋身侧的钰画骤然出声道:“柳姨娘,我们都问了这么多人,舫内我们也寻了,都没个结果,您说这簪子会不会是教人给偷了?”
“怎会呢。”余光瞥见素儿听见此话后面上一闪而过的慌乱,柳萋萋却是笑道,“那枚银簪一看便知是个不值钱的,舫上都是各家贵妇贵女,就算是带来的婢子,也都是见过世面的,哪里会看上那么一支簪子,指不定就是被人给拾了去。”
柳萋萋说罢,看向素儿,“姑娘可曾见过我家大奶奶的银簪,虽说那银簪不值钱,但大奶奶一直都很喜欢,若有人能替我家大奶奶寻着,我家大奶奶定感激不尽。”
素儿眼神飘忽,“奴婢……”
不待她说罢,却听柳萋萋蓦然道:“姑娘身上似有一股很好闻的香气,像极了我家大奶奶身上的香脂,顾大姑娘这般厉害,想来姑娘也是懂香的,竟能调出与我家大奶奶的香脂这么类似的香……”
素儿本就因着心虚而慌乱不已,听了这话捏着衣角更是慌得不知所措,偏武安侯这位姨娘是个奇奇怪怪的,自顾自说了这番话后,竟还兀自伸手去抓她的衣袂。
“呀,姑娘的袖子好似脏了……”
见她低身凑来,素儿吓得往后猛退了几步,再看那位柳姨娘含笑的双眸,蓦然有种被彻底看穿之感。
看着她孤立无援,慌乱不知所措的模样,柳萋萋暗暗在心下笑了笑,片刻后,便听她抬首问道:“那簪子的簪头是不是雕着几朵梅花?”
“是!”钰画闻言激动道,“你曾见过?”
素儿笑了笑,佯作镇定地看向柳萋萋,“说来巧了,奴婢先前去舫外替我家姑娘传话要香材,无意间拾到了一枚银簪,但因急着帮我家姑娘制香,便忘了此事,如今听夫人说起,这才想起还有这桩子事儿……”
说罢,她伸手在衣袂中掏了掏,将一枚银簪递到了柳萋萋眼前,“这可是孟大奶奶丢的那枚?”
柳萋萋瞥向身侧瞬间惊喜到双眸发亮的钰画,颔首道:“是,就是这枚,多谢姑娘!”
她眼神示意钰画,钰画登时会意,解下腰上鼓鼓囊囊的荷包作势欲塞到素儿手中。
“夫人不必客气,这钱我哪好收的。”素儿推拒着,勾唇勉笑道,“我本也是打算交给安国公夫人处置的,只是忙起来一时给忘了,如今能物归原主最好不过。”
“那便谢过姑娘。”柳萋萋道,“我家大奶奶还在马车上等着,只怕都快等急了,我们就先带着簪子先回去了。”
素儿点了点头,待她们二人一走远,便不安折身回返,一上了马车,她便立马跪在车上请罪,“姑娘,都是奴婢的错,也不知怎的,就教他们看出那簪子在奴婢身上。”
顾筠眉闻言面色微变,“他们搜你的身了?”
“没有。”素儿摇头,“只那位柳姨娘话里话外似乎都在威胁奴婢自己交出来,奴婢胆小,又没有姑娘在旁帮衬,一时害怕他们强行搜出来,便说是我捡的,将东西交了出去。”
柳姨娘……
又是她!
顾筠眉烦躁地拧了拧眉。
藏簪子的事,本就是她授意,她想接近孟松洵却始终找不到好的法子,便想借着还簪的机会光明正大入武安侯府,先处好与孟大奶奶的关系。
谁能想到不但有人与她分享了此次盈香宴的头魁,还破坏了她的计划。
实在令人生厌。
和当年事事压她一头的顾湘绯一样讨厌。
顾筠眉默了默,问道:“你确信当时取簪子时,并未被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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