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狂上加狂
楚琳琅站起来望了望书房门, 觉得应该不能够,毕竟书房里的炭盆刚刚被观棋拿走,上不了大刑啊!
那天晚上, 司徒家的饭桌上又添了一双筷子。六皇子留下来陪着恩师吃了一顿家常便饭。
恩师说了, 以后在人前也不必对他太热情。君子之交淡如水, 但却得是一杯能救命的水。不必刻意让人知道,他俩重修师徒情谊。
司徒晟顺便也给几日来都睡不着觉的六皇子分析了一下时局形式:太子那边既然肯敲打六弟, 而六皇子又识趣有了回应,处理了相干人等, 就是表明了态度, 便不必再提此事。
以后若有旁人追问那船只货物的事情, 六皇子一概不应就是。
至于他现在主管的西北干旱的事情,乃是地方顽疾,非一时能解。若想一劳永逸,的确应该按照六殿下先前跟陛下的提议,开凿水渠。
但最近国库紧张,陛下对动银子的事情都会大动肝火。所以六皇子之前挨骂,并不是法子昏聩,只不过正触动了陛下的痛处。
只要六殿下能想法子凑出修建水渠的银,不必动用国库,应该不会再触怒龙颜。
至于凑银子的方法,就得六皇子自己去想了。
总之,六皇子来时是萎靡不振豆芽菜一根,趁着夜色从司徒家离开的时候,却如浇灌了水的树苗,整个人都意气风发,自信满满。
而投桃报李,六殿下对恩师的一点点请求,自是尽心满足。
那位刚调任大理寺的成大人及其亲眷田产明细,没几天就被六皇子从户部调出,由贴身小厮送到了司徒晟的桌案前。
司徒晟懒得再看那些陈年卷宗,将之推到了一旁,就着提神的苦米茶,津津有味地仔细梳理起了上司成大人的账。
没有办法,这位不识相的上司既然受人指使,成心与他过不去,他不拿出些手段来,岂不是白白担了“酷吏”名头?
楚琳琅偶尔进来给司徒晟报账时,不小心看着他嘴角噙着的笑。只是这笑意有些让人心里发颤,也不知哪个贪赃枉法的倒霉蛋被他给盯上了。
那位成大人的确是太子大费周章安插的。
大理寺乃审问要案的枢纽,若储君不能安插自己的亲信,如何能心安?
至于司徒晟,太子虽有爱才之心,奈何他不上道,既然如此,就要给他找些不痛快了,也顺带让别人知道与他作对的下场!
很快,整个大理寺都知道新来的寺卿看少卿大人不顺眼。
繁琐而无用的公务如倒塌的山,全都推到了司徒晟这来。
于是也有人闲闲在一旁看戏,甚至暗中押注,看这位少卿大人何时发作,去陛下那告状。
若真是这般,大约成大人也有理由搪塞,不过越级控告上司,想来在陛下那也是观感不佳。而且成大人的背后乃是太子撑腰,这位少卿大人若去控告一国储君,那真是好笑到家了!
不过他们期待的好戏一直迟迟不来。司徒大人一改肃清泰王一党时的霹雳雷霆,不知变通,变得逆来顺受,无论那寺卿大人的要求提得多么过分,他都一力应承,绝不推诿。
楚琳琅却知道司徒晟这些日子来的操劳。
她以前看周随安每到年底汇总州县的几本账目,就抱怨连天,以为那是顶天的劳累了。
可看到司徒晟这种完全不拿自己当人的操劳,才明白什么叫死而后已,累死案头。
看得旁观者都心惊,替他捏一把汗。
而且楚琳琅发现,司徒晟似乎天生觉浅,有时还会带着头痛。不过自己在书房练字时,他却能囫囵合眼睡那么一觉,解一解乏累。
就连观棋都打趣说:“楚娘子,是不是你的字写得太丑,所以我们大人看着就困?”
楚琳琅不理他的调侃,替司徒晟熬煮些凝神的汤水之余,却将针线笸箩都拿到了司徒晟的书房里。
有时候就算她不写字,也会跑去书房闲坐,也不打扰大人,只是默默靠在书房的窗下旁,一边温着可以安神的陈皮桂圆清花茶,一边绣着花。
而司徒晟写累的时候,抬眼就能看到轩窗旁坐着挽着堆云乌发的明丽女子。
她雪脖低垂,皓腕翻转,指尖穿梭,悠哉绣着花儿,宛如大师笔下的仕女画。
伴着丽人身上淡淡的馨香,还有蒸腾的水汽陈皮香,睡意也来得格外容易。
他批写一会公文,便会在躺椅安然睡上一觉。
有时候觉浅,他也能听到她轻巧的脚步声,将暖暖的毯子加盖在自己的身上。
司徒晟如今倒是习惯了书房里有人陪伴,再不会骤然跳起吓得她踩火盆。
可是半梦半醒间,却也要克制住自己,不去伸手碰触挨近的女子……
每到这时,司徒晟都会默默屏息,握紧手掌,然后再慢慢恢复起伏的呼吸。
他一直提醒自己,若没有足够的力量,就不要触碰自己不该碰的。只是这样的意志,在遭遇从来未曾遇到的诱惑时,犹如白蚁溃堤,有些抵抗不住了。
以前,他不曾想要什么。可是现在他却发现,原来并非不想要,而是他压根不知拥有这些是怎样滋味。
一旦尝过,便食髓知味,生出不该有的贪念,明知不可为,也如心生野草,再难重返一片荒芜……
小炭炉子上响着咕嘟水声,待身边轻盖被子的女子悄悄出了房门,他才慢慢睁眼,眼望半掩的房门。
他默默深吸了一口残留在空中的淡雅香气,便起身继续伏案,不过所看的并非大理寺的那些陈年文案,而是六皇子这些日子来,一直命人给他誊抄的户部田账……
再说那位爱穿小鞋的成大人,发现无论怎么让司徒晟案牍劳累,并不能有什么奇效,便更改了路数,最近不再给他派案子。
一时间,司徒晟又成了大理寺的闲人一个。同僚们都很可怜叹惋司徒大人。因为寺卿成大人的时间拿捏得太好了。
此时恰好赶上了年中,若是司徒大人后半年一直这么清闲下去,到了年尾磨勘考校,吏部来给诸位大人写考状,轮到司徒晟,可就空白一片,毫无政绩可言。
拿着这样的考状,司徒晟又如何能过陛下磨勘那一关?
闲养,对于年轻官员来说,才是最致命的一招!
一旦碌碌无为记录在册,以后的仕途升迁基本无望。
不过司徒晟也是活该,招惹谁不好,偏偏惹了太子!
他当初若是能以扳倒泰王之功,投诚储君,现在的仕途当是多么通畅!
别说大理寺了,就连隔壁户部官员偶尔凑趣饮酒时,都会叹息,觉得司徒晟看着有些城府,却频出昏招,生生的把一盘好棋给走死了!
周随安也在叹惋的行列,不过听到心中暗自比较的对象走了下坡路,周大人的心内还是有种隐秘的快活。
他的新夫人谢娘子在被娘家冷落,颓丧了一段时间后,又重新振作了起来。
谢悠然最近很是积极地参加大小宴会,虽然回不得娘家,却可以在宴会上跟刚被准许出门的母亲见一见。
谢悠然后来也是从母亲的嘴里,隐约听到了些内情,大约就是安家姨母借着父亲和六殿下的名头,惹了大祸。为了避免牵连姐姐,让她在王府难做人,这才要低调行事,不能跟楚氏追究到底。
谢悠然懒得掰扯其中的曲直联系,却认定了父亲偏心大姐和大姐夫,这才冷落了她和周随安。
想定了这一点,她便是憋着气儿要跟大姐比一比,到底是大姐嫁的废物皇子靠谱,还是她挑选的青年才俊有前途。
如此一来,她最近跟户部的亲眷走得很近,连带着也拉着周随安参加大小宴会,朝中如今的风头,还是偏向太子居多。
虽然四皇子复宠,可他母家无势,又没有泰王撑腰,一时也成不了气候。而太子却不一样,他的母后虽然早亡,外祖父家却权倾朝野。
明眼人都知道,以后的大统,还得是太子来坐。
所以周随安在谢悠然的授意下,跟自己的连襟六殿下也渐渐疏远了些。倒是很积极地在与太子的亲信同僚结交。
其实周随安也不想,但是岳父一家明显是不管顾他这个女婿,他总得自己想想法子,不能也跟着步司徒晟的后尘吧。
这日周随安正同一群同僚在京城闹市的酒楼饮酒,顺着二楼的窗一低头,却看见熟悉的倩影走在街市上。
定睛一看,高大的人影正是他们方才议论的司徒晟。而他的身旁,还有个俏丽的身影,却是前妻楚氏。
周随安看见了楚琳琅不由得眼睛一亮,微微探头细看,这一看,却皱起眉头。
那楚氏太没分寸感,怎么挨得司徒大人那么近?
他俩似乎正在首饰玉石铺子选买东西,而楚氏正在帮司徒晟挑选搭配腰带的玉佩。
她手里拿着两样,犹豫不决地在高大男人的腰间比来比去,期间男人低头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她竟然抬头毫不避忌地冲着男人甜笑!
周随安看得真是心头火起,觉得楚氏难道平日不照镜子?也不看看自己贵庚几何,还当自己是未婚鲜嫩的女子,如此媚笑,安的什么心思?
就算她在少卿府为奴为婢,也不该跟男主人这般亲近!
虽然与楚氏和离,但是在周随安的心底,还是觉得楚氏是她的妻。甚至觉得两人不过是斗了一场恶气。
等楚氏想明白,知道了女子独身的艰辛,他俩还是有斡旋余地的。
一个不能生养的下堂女子,谁人肯要?只是看楚氏什么时候想明白,回来再找他罢了!
看见楚氏与司徒晟亲近,周随安心里蒸腾的是近乎遭到背叛的怒火。
他也顾不得饮酒,气冲冲下楼找寻,却发现刚才看见的那对男女,不知去往何处,没了影踪。
楚琳琅今日本来带着夏荷出街选买东西的,不过恰好司徒晟母亲的忌日快到了,他也要买烧纸一类,便一同前往了。
路过首饰铺子时,她又顺便拉着司徒晟入了店铺,帮他挑些搭配腰带衣服的饰物。
司徒晟最近虽然清闲,但是宴饮一类还是有的。
也不知怎么的,司徒晟跟那齐公次次见面都要斗嘴,可见面的次数却越来越频繁,隔三差五地与祭酒齐公一起下棋。
这样一来,大人每日穿的衣服就不好重样子,尤其是佩饰一类,还是有些变化才好。
她挑东西挑花了眼睛,便问司徒大人哪个好。司徒晟倒是干脆:“两个都要就是了。”
楚琳琅却觉得太铺张。她从别府的管事那也听说他最近官运不畅。
虽然不想咒大人,但万一被贬归乡呢?所以开源节流,多存些银子才是正经。
司徒晟何等聪明,听她的话头,便猜出了意思,直接说道:“不必替我省着花钱,再怎么潦倒,总归不能让我府里的女管事吃糠咽菜。”
楚琳琅忍不住噗嗤一笑,抬头看着他道:“看来我得将自己的生意做大些,大人以后若是厌倦了为官,不妨来给我做个账房先生,你看可行?”
说完这话,楚琳琅自己都觉得过分,忍不住吐舌,赶紧低下了头,
这么没大没小的话,她刚到少卿府上的时候可不敢说,可现在不知不觉,她也如观棋一般,被这位少卿大人给养坏了。
好在司徒晟一如往常,并没有申斥她的没规矩,只是轻笑一下:“养我?怕你是付不起我要的例钱……”
两个人出了首饰铺子,便一起出城去了,只是半路分道扬镳。
楚琳琅坐马车去职田兜转一圈,顺带买些新鲜鸡蛋。而司徒晟则带着观棋,拎提着买好的纸钱等祭物,去了城郊苍龙山。
在山下的一处土丘上,有一处孤零零的坟包。
这里便是他“母亲”李氏的坟墓了。
当初亲母“去世”,李氏受故人委托收养了他。并且以自己亲子夭折,她好心收养路旁乞儿的由头,将他过继到自己名下,名正言顺地入了司徒家的族谱,改名为“晟”,养母李氏还节衣缩食,请他入书院研习功课,乡试恩科。
可惜他未能尽孝几年,养母顽疾发作病故。
记得她临终时,还拉着他的手道:“我咽气了,你晚发丧五日,到那时,正好也是他的忌日,你可不用避忌,借着我的名头,也为他烧一把纸钱,痛快落落眼泪。”
说完这话不久,她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司徒晟按照她的遗嘱,推迟了养母的忌日。
每年这天,他准备的祭物也是两份。
一份祭奠恩重如山的养母,另一份,却是用来祭奠那位不可说的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