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溺子戏
菱书刚好从卧房出?来,转身看?见个人,吓了一跳,又闻到一身的血腥气,忍不住发抖:“……将军回来了。”
“夫人如何了?”
菱书抿了抿唇,告诉自己?别怕,同将军告状:“今日夫人去刘府请刘佥事帮忙,刘佥事说帮可以,但要叫夫人先罚三杯。”
他们都?知季卿语对吃酒这事有多怕,光是提起,都?叫人面色不好,顾青眉头?都?快皱成一个“川”字了:“现下怎么样?”
菱书摇摇头?:“夫人没说什么,只说头?晕,回来后便睡了,晚膳都?没吃……”
顾青又问:“喝醒酒汤了没?”
菱书同他说:“喝了两口?,说难受,喝不下。”
顾青大致了解了,看?着丫头?瑟瑟发抖的身子?就叫人先退下了,自己?倒是没急着进屋,而是匆匆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裳,确定身上没有味道了,才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
听菱书的话,顾青原以为季卿语睡着了,只他刚把门合上,走进内室,就听到里头?低低的呜咽声。
顾青还没平复的心情又揪了起来,快步往里头?走,把人从被子?里剥出?来——季卿语脸蛋酥红,眼尾湿润,像是在哭,可眼睛却没睁开。顾青把人抱起来,让她把头?埋在自己?肩上,两条长?腿扯到腰后交了一个扣,顺着人的后背一点?一点?地拍,在人耳边低声哄哄。
但凡吃过酒的人都?知道,醉了之后,有些行为是不自控的,有的人醉了如喜欢说话,像鹦鹉似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有的喜欢睡觉,安安静静,不吵人,还有的喜欢到处乱走,但也有如季卿语这般,喜欢哭的。
他从前在军营里见过不少,那些喝醉了的士兵坐在营帐门口?,抱着地上的木桩大哭,哭得鬼哭狼嚎的,边嚎边说:娘,我想家了。
当然也其他,丑态百出?有,安静乖巧也有,但不乏第二?日等人酒醒了再问,这人便一副什么都?忘了的模样,摆摆手说失礼。
顾青心想,虽然自己?明白季卿语很可能不是因为难过才哭的,醒来之后,也可能全不记得了,但不要紧,他还不会因为这样便不管她。
不论她记不记得,也不论她是不是伤心,她这样内敛温柔的性子?,有什么心事、吃了什么苦都?往肚子?里咽,都?说“会要糖的孩子?”才叫人疼,所以季卿语虽然看?起来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但却没有人关心她想要什么,也没人关心她难不难过。
这种连哭起来都?安安静静的人,分明才是最招人疼的,他们怎么不明白?她只要难过一次,你不管不问,下次她就不跟你好了,这不是记恨你,这是她的懂事,冷漠又乖巧,薄情又礼貌,所以顾青一点?都?不喜欢她哭,像是听不得这人在跟着他吃苦一般。
顾青抱着人在屋里走来走,低哄着,给她念自己?背得不熟的诗,不知道念了多久,身上的人呜咽声变小了,顾青就捏捏她的后颈,又刮了刮,像是给猫顺毛一样:“怎么,我背错了吗?”
季卿语没答他,摇了摇头?,然后忽然亲了亲他的脸。
很淡的一个吻,像是在奖励他。
顾青哄了人半晌,一下子?就让人反哄得心尖微颤,叹道自己?果然就是吃她这种脾气,可他还没来及得做出?什么回应,眸光下意识一暗——季卿语忽然捧着他的脸,亲来亲去……
眼皮、眉毛、鼻尖,然后手摸在他刀疤的地方,指腹软软地揉着,把那道冷硬的伤痕揉得微热,然后仰起头?,唇瓣轻轻地碰着,小心又温和,像是要把所有的爱意吻在他这道疤上。
渐渐的,季卿语开始不满足于亲他的脸,她凑上来,跟顾青要了一个吻,顾青刚要还回去,这人却像蜻蜓点?水一般,一触既离,可蜓尾触塘,沾过的地方都?被这池塘里的水打湿,他的唇,他的颈,锁骨,甚至深衣领口?,留下了一路水渍……
顾青的情绪被撩动,他这两日见了太多血腥,正是欲||念翻滚肆意的时候,像是灯芯,也像干柴,一点?就着,他的目光跟着季卿语一路向下的吻,渐渐暗了下来,再开口?时,几乎哑声:“原来不是背错,是想被人疼了?”
季卿语就在他锁骨上哈了一口?热气,在上面又亲了一下,亲出?了个响,像顾青第一次亲她锁骨一样,她一脸无?辜,又清纯,因为吃醉懵懵懂懂的眼神,比第一次洞房花烛夜时更加迷人:“那郎君疼疼我。”
顾青觉得一亲芳泽已不足够,他想揉碎她,让她开到糜烂。
他是最喜欢季卿语的手的,那么白嫩细腻,光是牵着,就让人觉得美?好,根本?不舍得让她有一点?的伤,但今日,他难得管季卿语借了一只手,她的手白,他的手黑,握在一起那是三色交辉。
顾青盯着季卿语泛红的眼尾和湿润的眼睫,看?她罗裳轻解时,露出?的一段润白的颈,心念一动,凑到人耳朵说了句什么。
季卿语叫这句话说得浑身一烫,几乎发红,但她到底是醉了,过了半晌,竟是闭着眼,点?了下头?。
顾青仰起脖颈。
湿漉漉的感觉淋上来,不知是潮还是什么,她半眯着一只眼睛,舌尖舔了一下,才知道是涩的。
第67章 旌旗蔽空
翌日?酒醒, 季卿语头痛欲裂,浑身上下比生病还要?难受,先前高热时好歹只是四肢无力、精神不济, 如今她只是动了动胳膊,就觉得自己好像睡觉时被人打了一顿,身子骨跟快要?散架似的, 她躺了会?儿,缓了缓劲,手下意识往身侧摸了摸,摸了个空,嗯, 顾青又早起了, 想来今日?请安又迟了不少……
季卿语认命又习惯地闭起眼睛补眠,想着是不是再睡会?儿能好些,可刚闭上不过须臾, 突然睁开了——
昨日?她到刘府请刘佥事帮忙,还吃了人三盏酒,不知?道酒不是都这?般,一杯如肠, 简直从胃里辣到喉咙,季卿语喝完,当?时便?皱起了眉头,半刻钟回家的功夫, 便?已是头疼极了,她按着额角歇了会?儿, 到底是没耐住,很快便?睡着了……
事情到此?处, 都算是正常,只是睡着后,她也不知?为何,自己忽然哭了起来,似乎也不是难过,就是忍不住地掉眼泪,止都止不住。到后来,顾青回来了,低低的呜咽声传到人耳朵里,叫人心疼,顾青像是受不了她这?么哭似的,就把她抱起来哄,也不管她为何哭,但她哭了多久,顾青便?抱着哄了多久。
若是只这?般,季卿语定觉得这?人温柔得不可思议,根本不像个武夫,可是哄着哄着,渐渐的,事情突然发生了偏差——顾青在给她念诗,但不知?怎的,她忽然在这?些高洁傲岸,清风朗月的诗句中?,捧着顾青的脸亲了亲,亲了脸还不够,还同顾青要?吻,亲人家的耳朵,胸口,在人家锁骨上呵气……
越想越清晰,似乎有了画面似的,暖黄暧昧的烛光摇曳,衣衫不整的妻子贴着他冷峻的郎君,不顾他的迟疑,甚至自荐枕席都不足以?形容,简直像是勾引,季卿语从不知?道自己竟能这?般不矜持……
季卿语越想,脸面越烫,想到后来的一点点,只觉得整个人都烧了起来,没脸见人,只能把被褥盖到脸上,宁愿自己没醒来——她从来只知?这?人放浪不羁,却没想过他能这?般下流,她甚至没想过这?事还能这?般做,顾青到底是怎么想的,如何能对?她说出?那样的话来?想到这?,季卿语又想,自己大?抵是真的醉了,才会?任由顾青这?般胡来……
昨夜的事情便?是不能想的,只是一个苗头,都让她丢人和羞赧,季卿语想着想着,觉得自己越发睡不着,摇铃,叫菱角端了水来,在铜镜面前,把自己的脸洗了好几遍。可不知?为何,脸蛋都擦红了,可昨夜的感觉却一直黏在脸上挥之不去……
季卿语只觉得头疼,便?是这?时,她忽然觉得自己为何不能像父亲一样,吃酒忘事,或是在不要?脸面也,装作什么都不记得……
她忽然懂得了父亲的本事,感叹自己到底同父亲一点也不像,连他最厉害本事都没学到手。
季卿语从帕子里抬起头来,忽然在铜镜里看到了身后的来人,她瞟了人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顾青淡笑不语,走过来,靠在她身后,让她抬头看他时,可以?枕在他的肩窝:“还记得?”
季卿语羞喝:“郎君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顾青被她念得心头一动,就低头,在她的脸上到处亲,可语气里却是一丝一毫没有反省:“不喜欢看你哭,但挺喜欢看你脏的。”顾青说着,又捏着她的手心来亲,“你太干净了,沾上别的我又舍不得,还是沾上我的吧。”
季卿语不惯着他,伸手捏住了他的脸,摸着他刚刚挂掉的胡须:“胡言乱语。”
“嗯,下次也让你往我脸上来。”
季卿语听不下去了,把擦过脸的毛巾盖他脸上,躲开他走。
顾青知?道把人惹急了,也不轻易往人跟前凑,给了人时间缓缓心情,等人请安回来消了脾气,才又重新凑上去,虽然在门口瞧见他时,还是会?故意绕开他走,可顾青长手长脚,微微展臂就把人拦下来了,也笑也严肃:“在惠山上搜出?些东西?。”
季卿语见说起正事,脸红就消了下去:“搜到什么了?”
顾青似乎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说起,半晌,忽然提起:“你先前说祖父在世?时,曾因玩忽职守,被山匪劫过一批军粮。”
季卿语明白顾青的意思,惊讶道:“郎君在惠山找到那批军粮了?”
话音一落,又觉得不对?,毕竟,“粮草放这?般久,怕是要?坏的,山匪打家劫舍多是为了糊口饭吃,没道理留着这?些粮草不吃……”
“确实如此?。”顾青微微一顿,“但没想到这?些人竟会?把军火藏到军粮里。”
季卿语瞳孔微微张大?,想起什么似的,喃喃:“难怪当?初军粮被劫后,宜州四处的土匪安静了好一阵,想来是怕这?事被朝廷发现,要?追究他们,毕竟军器造价不菲,这?不朝廷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可军粮里藏着军火这?事竟无人知?晓,当?初军粮被劫,父亲和母亲联姻,祖父用母亲的陪嫁买了如数的军粮弥补,是真的不知?晓军火一事,可祖父不知?,负责押运的人也不知?吗?这?事为何到了后来,真就这?般草草盖过去了?”
“确实不大?对?劲,况且几年前的升龙帮,势力并不强大?,他们能有多大?的胆子,竟敢抢军粮?他们难道不怕得罪官府吗?”
季卿语敛眸,心头想到什么,忽地一暗,张口时,竟带着几分哑意:“当?时在战事纷乱,不知?挂帅的是哪位将军?”
战场瞬息万变,稍有不慎,便?会?落到万劫不复的境地,军粮补给更是万万不能少的,军粮没了,断的是将士们的后路,断的是养精蓄锐,再来一次的休整,军火没了,则是卡的将士前路,没有趁手的兵器,没有强大?的武器,都说双拳不敌四手,可赤手空拳,又如何抵挡得住长矛双枪?
此?番此?举,如何不能说是在要?前方将士们的命?
顾青在她这?句话里站起身来,眸光震动,不知?想到了什么,可便?是这?时,外?头忽然有脚步疾来,那声音慌乱,光是听着,就叫人觉得不妙,季卿语和顾青一起转头去看——
“将军!夫人!不好了!”
这?话光是说出?口,便?叫人心口一颤,最近的坏消息太多了。
“悬壁兵败,辛帅重伤!”
近来宜州城分外?热闹,城中?的茶楼酒、肆日?日?都有新话题,话本是换了一折又一折,从青天白日?唱到暮色四合都不带重复的,甚至一折比一折离奇新颖,各家又和各家的不一样,简直是吊足了看客们的胃口。
“据从惠山回来的人说,刘佥事管顾青叫指挥使!”
“这?般说,顾青如今不是将军了?从大?将军到指挥使,那不是贬官了吗?既然贬了官,抬头二字的‘威武’也该去掉了,小小指挥使,哪压得住这?么响亮的名?头,到底就是个武夫,打不了仗,抬举他,最多叫他个糙汉将军!”
“甭管‘威武’还是‘糙汉’,人大?小也是个二品官,也是你个白衣能开口奚落的?”
“对?啊,如今人家也不是将军了,还咄咄逼人叫人去打仗,这?是他顾青想去就能去的吗?这?就不是他能管的啊!而且,他若是真打仗去了,惠山那些土匪怎么办?”
“对?啊,我从前都不知?晓惠山的土匪竟已猖獗到了这?地步,你是没晓得,顾大?人昨日?在惠山抓到的升龙帮众那是跟影子一样多,流水似的往山下压,吓人得不行,惠山离我们宜州还这?般近,若是再不清剿,也不知?道日?后会?壮大?到什么地步,这?么个祸患放在自家门口,那是夜里都不能睡着觉。”
“天下大?乱,你们还没听说吧,辛帅战败了!”
这?话一说,齐齐叫茶肆里的人都变了颜色,顿时茶都顾不上喝了,全都围了过来,叽叽喳喳地问:“什么!败了!”
“败了!我嘞个乖乖,这?可是咱们南梁的战神,怎么还输了?”
“辛帅都打输了,这?西?戎还有谁能一战?不会?又要?割地赔款吧……”
“廉颇老矣啊,辛帅都这?年纪了,你说天家是如何想的,竟让辛帅挂帅出?征,南梁是没人了吗?这?不是在寒天下武将的心吗!”
顾青也想不明白,可他不愿细想,人也越发沉默寡言,在处理惠山的匪乱时,甚至隐隐透出?些冷漠来,连刘勐都觉得他不对?劲,心知?道自己得罪过他,这?段时日?都不敢往人跟前凑。
季卿语白日?去陪师母,晚上就陪顾青说话,只这?人虽然句句有回应,但都能看出?来兴致不高,季卿语放心不下,就含蓄地自荐枕席了好几次。
也只有那时候,顾青会?露出?点深深的笑意,把人按着亲了好一顿,有时候亲出?火来,就滚在榻上,来了一两?回。
季卿语趴在枕头上,看不到顾青的表情,但从他的力道里,便?知?他心情不佳,只这?时候,她都会?尽量放松自己,让他能舒服些也更痛快些。
顾青对?她的身体很熟悉了,丁点的变化都能叫他察觉,他凑在人耳边,知?道这?人是在担心他,所以?故意说:“夹紧些……以?前不是很知?道我喜欢什么吗?”
张扬的浑话叫季卿语一下忘了呼吸,甚至连身子的反应都是下意识的,眼光泛白的时候,心里知?道顾青在担心辛帅,也知?道他在担心前方战事,每拖下去一日?,消耗的不只是兵力,还有百姓。
但他不想她跟着担心。
他不想,季卿语就少提,甚至假装不知?顾青每日?在城中?巡逻时,总忍不住骑马往城门跑,去看钦差有没有来,这?一看,又过了两?日?,这?日?出?门时,季卿语甚至看到顾青往门上锤了一下,然后黑着一张脸出?门,这?便?是前方又有战报来了。
顾青坐在马上,神色不善,确如季卿语所想,他在等圣旨。
他自认对?这?个皇上还算了解,但让辛责成挂帅出?征时,他才明白那句帝王心似海底针是何意,顾青不知?道是什么,让当?初那个心中?尚存善念的皇子变成如今这?般冷峻模样,他只能赌,赌皇上没有那么不堪,d没有置南梁的百姓不管不顾,不是因为在斤斤计较当?初顾青不愿意成为他的棋子……
这?几日?,顾府的天顶上似乎一直笼罩着一朵黑云,气氛虽然不算紧张,但并不算愉快。
这?个情况持续到二月的某日?夜色,天色薄薄时,外?头忽有灯火亮起,从廊道跑过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格外?清晰,菱书和菱角鲜少地夜半拍门,声音急切:“将军,圣旨到!”
顾青瞬间从榻上起身,季卿语也是被吓出?了一身汗,但反应过来,见顾青给她抚着后背时,却是松了一口气,她帮人穿戴整齐,又去扶阿奶带正堂来。
来宣圣旨的,是霍良,八百里加急,他下马时,气息乱成了一片。
顾青掀袍跪地,等来了他的圣旨。
天色明明,顾青在书房里,管季卿语借了书案,他展开堪舆图,手指碰了碰悬壁的城楼:“我在这?儿打了第一场胜仗,可也是在这?,签了第一份城下之盟,割城赔款,公?主和亲……也是到那时,我才知?,输赢根本无用,我便?是赢了,依旧是输,我厌弃文臣懦弱,一味主和,也唾弃权臣勾心斗角,眼底自私自利,置黎民如草荐。”
“我曾一度徘徊,不知?自己拼命守下的城池,护过的百姓有什么用,到头来,朝廷一句话的功夫,血流成河的代价也可以?轻如鸿毛,但我后来想明白了,他们之所以?懦弱,是因为我们赢得不够多,输得太久了,才让他们根本学不会?挺直腰板跟人说话,他们之所以?会?派师父前去迎战,就是因为他们没想过会?赢。”顾青抬头去看窗外?北边的苍空,他声音清脆也掷地有声,“我要?赢,不只赢在遥远的边关,更是要?赢在南梁人的心里,我要?把他们打回西?戎,叫他们往后百年都不敢轻易靠近悬壁的边线。”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①。
季卿语忽然懂得了顾青为何会?偏爱“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②”这?话,她站在笔墨纸砚里看着这?个读不懂诗的男人,忽然发现顾青身上有文人骨。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③。
出?发的日?子定在三日?后。
顾青要?出?征,按理,季云安作为岳丈,理应前来问候,再者?如今他是宜州知?府,顾青又是宜州人,这?一仗若是得胜,自也是宜州的荣耀,这?是于情于理,季云安都要?来践行、问候。
这?日?,季云安往顾府来时,顾青正在练武场练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