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胸口被推得隐隐作痛,久经沙场的凌溯很觉没有面子,怔愣过后慢慢直起腰,她已经退让到一旁去了。那外露的心眼子看得人牙痒,她还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笑着说:“殿下别这样。”
别哪样?靠近她,被她推得趔趄?
然后更大的疑问涌上心头,凌溯问:“你平日在家,天天举沙袋吗?”
居上黑了脸,“哪有女郎天天举沙袋的。”
“那就是天生神力。”他言之凿凿断定。
不好意思,就是天生力气大,没办法。女孩子不够娇弱不讨喜,她知道,但有弊也有利。想当年存意对她动手动脚,被她一个过肩摔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后来每次见她都老老实实,掖着两手,毕恭毕敬像听三师教诲一样。
辛家的女儿不需要靠柔媚俘获男人,谁不服气,过过招也可以。
她表情骄傲,凌溯看着她,哂笑了一声。自己战场上从来不轻敌,但这回居然大意了,小看了这本该娇滴滴的女郎。
长出一口气,他缓了缓心神,“右相对小娘子的教诲,与别家不一样,出乎我的预料。”
居上道:“承让。花拳绣腿,让殿下见笑了。”
这一闹,凌溯被她打乱了计划,本想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现在是不成了,唯有尽力挽回颜面,“等日后有机会,一定再向小娘子讨教。”
讨教就不必了吧,这次是出其不意,下回人家有备而来,她照样被人鸡崽般拿捏。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她随口应着,转头看帐外,混沌的天地清明起来,雨势也小了。她又惦记居安,不知道她被堵在茅厕,现在怎么样了。
盛夏的雨,说停就停,一时云散雨收,刚才被雷击中的那棵树,终于引来了围观的人。先是一群家仆,后来大帐中的宾客也纷纷赶到,只见半截树干耷拉在一边,被雷击中的地方焦黑一片,连带树根周围的青草也垂下了脑袋。
众人很惊讶,雷击的落点第一次近在眼前,有时候真是免不了感慨,造化面前,人人孱弱如草芥。
当然感慨过后,有人想起了小帐中的太子,这次雷击距离小帐,大约只有两三丈的距离。
商王凌冽看向帐门上的太子,“阿兄受惊了……”
话没说完,太子身后多出半个身影,辛家的大娘子居然也在帐内,尴尬地“嗳”了一声,“我来躲雨,恰好遇见殿下。大家放心,殿下好好的,不曾受到惊扰。”
这话可说是欲盖弥彰,所有人都在大帐中,只她一个躲到小帐里来。下了这么长时间的雨,她就和太子独处了这么长时间,期间连侍膳的人也过不去,可算是天赐良机。
居上知道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憋屈地望了望人群中的凌凗。他还是如常带着温和的笑,仿佛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他还愿意相信她。
但明眼人都知道,长安城中不久又该流传起辛家女要作配当朝太子的谣言了,她的姻缘再一次受挫,下次去西明寺,看来该虔诚拜拜月老。
也就在这时,居上看见了混迹在人群中的居安,她兴高采烈朝她眨眨眼,那满面笑容,分明庆幸长姐在全家人面前许下的豪言要成真了。
居上被气得倒仰,自己跑出来找她,她怎么在大帐里?真是被鬼遮了眼,要不是因为这件事,自己应该和凌凗并肩而立才对。
反正这次是糟了,眼看能成的好事彻底交代了,天底下怕是没人敢与太子争锋,再有好感都会知难而退。
一旁的凌溯依旧一副散淡样貌,见太子千牛都赶来了,转身对赵王妃道:“阿婶,东宫还有些事务要处置,我久留不得。今日多谢阿婶款待,饭食很丰盛,我用得很好。阿婶且留步,我先回去了,待过两日闲暇了,我再来向阿婶请安。”
他态度恭敬,赵王妃自然要领情,含笑道:“殿下喜欢就好。来前先派人知会我一声,我准备好殿下爱吃的菜色,迎接殿下。”
凌溯颔首,谦恭地道了声好。
居上很高兴他终于要走了,可谁知他临走之前又下黑手,“圣上决定的事,无人能够更改,那件事我爱莫能助,请小娘子见谅。”说罢向在场的人略拱了拱手,带着他的随从们佯佯往园门上去了。
众人把视线调转向居上,居上嗒然无言。肚子还饿着,又被太子明里暗里隐射了一番,这次的宴席算是白来了,早知如此,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后来的结交没有多大意思了,太子的兄弟们上来与她攀谈,大概是想打好关系。凌凗则一直旁观,脸上也不见有什么异样,只是心里觉得遗憾,还没来得及开始,一切便结束了。
将到巳初时分,宴席终于散了,众人各自登车返回,路上居安和居幽问她:“阿姐,你怎么与太子殿下进小帐了?”
居上无精打采,“不是我有意要和太子躲在小帐里,那帐子是王府给太子开的小灶,我进去躲雨而已。”说起这个就有点生气,转头恶狠狠看向居安,“你先前究竟上哪里去了?为什么我到处找不见你,还以为你又如厕去了。”
居安茫然道:“我一直在啊。马球看着没意思,就和蛮娘上南边赏花去了,他们来的时候,我早就进大帐了。”
所以是白担心了,果然自己和太子有孽缘,这样都能遇上。
但两位妹妹却很高兴,居幽说:“阿姐,你一定要嫁给太子。我先前听她们偷偷嘀咕,说你许过前朝太子,好运气用完了。当今太子不是高存意,不会只看重样貌,风水轮流转,也该转到别家了。”
居上苦笑了下,心说我倒是希望呢,谁有本事让太子改变决定,成全了她和赵王世子吧!
细琢磨,悲从中来,后来凌凗都不与她说话了。这个凌溯,真是天底下最坏的人,居上哑巴吃黄连,感觉这命运的车轮,已经快把她的脸碾扁了。
居幽看得出她的沮丧,抚抚她的手问:“阿姐还是中意赵王世子?”
没等居上说话,居安道:“太子殿下多好,阿姐没有瞧见那些贵女们,两只眼睛都快看直了。这位殿下长得好看,又有男子气概,我看比赵王世子强。”
居上无奈地瞥了眼居安,“你果真觉得太子好?”
居安说是啊,“尤其他还帮过阿姐,上回要不是他,阿姐少说流放千里。”
那倒是,居上茫然望着车顶,也不再挣扎了,听从命运的摆布吧。
耳边响起居幽的叹息,她还在因为今日没有见到武陵郡侯而失望。居上捏了块糕点放进嘴里,一面道:“信来信往也有些时日了,该说定便说定吧。”
“可提亲不得人家先登门吗。”居幽也有些没耐心了,等来等去不见人,原先三五日一封信,到如今间隔越来越久,上回接他来信,已是半个月之前了。
“想是忙公务,说不定上外埠去了。”居安最会安慰人,好歹替阿姐舒缓了下心里的焦虑。
居幽点点头,觉得居安的话有几分道理,陷入爱情里的人就是这样,抓住一点机会便开解自己。遂重新整顿下精神,至少进门见到家里人的时候,有个好面貌。
马车停稳了,掀起幕篱上的纱幔下车,门上早有仆妇等候着,将她们引到后面的花厅里。
杨夫人妯娌三个并八位阿嫂都在,看见她们忙招手,“快来坐下,怎么样?今日赴宴的,可都是才俊?”
居安对这种男女相亲的事一知半解,也数她兴致最高昂,知道阿姐们今日多少都闷闷不乐,便替她们答了,“长安的名门贵女全都出席了,我还见到顾家的几位姐姐了。那些皇亲国戚们呀,个个年轻威武,今日这场宴席,定能凑成好几对。”
顾夫人听居安提起娘家的侄女,多少也要询问几句,自己已经有半年不曾回家看望过了,不知那些侄女现在行止言谈怎么样。
居安说都很好,“春风姐姐更漂亮了,云期姐姐还是不爱说话,云溪阿姐瘦了些。”
李夫人更关心自家的孩子们,“你们三个,有没有遇见可心的人?太子殿下出席了吗?”
居安看了居上一眼,这个问题她就不怎么好回答了。
居上只得接过话头,“太子殿下来了,不过不曾逗留太久,雨后就走了。”
说起那场大雨,杨夫人仍心有余悸,“真是吓人得很,天暗得锅底一般,还有那几个炸雷……不知这回城中有没有伤亡。”
居安是个没心眼的,脱口道:“有一个雷,恰好落在王府花园里,把树都劈断了。那雷离太子殿下和阿姐近得很,好在不曾伤着他们。”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殊胜,你与太子怎么样了?”
居上已经不想反抗了,干脆继续打肿脸充胖子,半真半假道:“我的力气和手段,彻底把太子殿下降服了。”
大家听后很欣慰,原本新朝建立,很多人都以为辛家的气运尽了,没想到如今反倒更加蒸蒸日上。家主升任了尚书右仆射,要是居上仍旧能当太子妃,那么辛家再辉煌百年,不是问题。
接下来就等着宫中降旨了——如果凌溯当真向陛下表示,愿意迎娶辛家长女的话。
居上连着好几日战战兢兢,唯恐阿耶带回宫中最新的消息,岂知等了又等,并没有任何进展。她想或许运气好,不用堵心了,太子只是吓唬吓唬她。
但这种情况通常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辛道昭显然有些坐不住了,晚饭之后让居上留下,表示有话要说。
于是一家三口坐在昏昏的灯火下,阿耶歪着脑袋琢磨半天,“难道太子没有结亲的意思?”
说句实在话,若是被回绝了,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就说中书令家的四娘子,好一段时间成了别人口中的话题,自家唯一可庆幸的是,那日陛下单独和他说起儿女婚事,消息起码没有外传。太子若是不中意,自家就另寻出路,于是偏身问居上:“赵王世子,你那日可曾留意?”
提起赵王世子,居上就很难过,那种失之交臂,与错过陆观楼不一样。
她耷拉着嘴角道:“阿耶,我与赵王世子说上话了,他说冬日要起个捕鱼的局,请我上野外吃鱼脍。”
辛道昭说好,“宫中若是没有消息,我看可以另做打算。陛下那里我不便催促,和赵王却可以私下谈一谈,这门婚事也很不错。”
居上心里又燃起了希望,“阿耶打算什么时候问赵王?”
辛道昭说:“且看机缘,这两日朝中正商议收复典合城,军国大事要紧,等抽出工夫来,我再与赵王详谈。”
杨夫人在一旁半晌没说话,一直盯着女儿脸上神情。见提起赵王世子,她眉眼便一亮,心下有数了,催促着丈夫:“孩子的婚事也要紧,若是想说,哪日没有机会。”
辛道昭想了想道:“那明日看看。”
后来居上从上房退出来,返回自己的院子,路上对药藤说:“我应该相信太子的人品,宫中一直没有下令,肯定是他向陛下澄清了,看来我错怪了他。”
药藤咧了咧嘴,“这种事还能逗趣?”
居上正要接话,忽然看见一个人影提着拳头大的灯笼,从前面的小路上经过,蓦地一闪,吓了她一跳,忙大喝一声:“谁在那里?”
人影站住了,转过身来,灯笼照亮了面目,是居幽跟前的果儿。
居上松了口气,“这么晚了,你上哪里去?”
果儿说:“回大娘子,我们娘子想吃太白楼的薄夜饼,派婢子出去采买。”
半夜三更吃饼?居上看她有些拘谨的样子,料想大约又与武陵郡侯有关,但果儿不说,自己也不好探听,便点了点头,摆手道:“去吧。”
第21章 太子妃。
果儿福身行了个礼, 提着灯笼去远了,药藤走了好几步,还回头观望, 一面对居上道:“这果儿近来神神叨叨的, 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居上道:“不是正给二娘子传信吗, 难怪这样。”
药藤听了没有再质疑, 只是悄声耳语:“我看这郡侯怎么不大靠谱,二娘子每日魂不守舍的,让她出去见人, 她也懒懒的。”
居上感慨起来:“看见了吧,为情所困就是这副模样,就算劝解也没有用, 解铃还须系铃人啊!”边走边又道,“过两日与二兄说一声, 让他留心打探, 看看这武陵郡侯究竟是何许人也。别不是书上写的妖怪吧,光是书信往来, 不见登门提亲。”
两个女孩子商议, 怪力乱神一通胡思乱想, 然后哈哈一笑, 谁也没有将这件事当真。
到了第二日,听说居幽生病了, 居上过去看望她, 她闭着眼睛装睡, 唤她也不理睬。出门的时候居上不由嘀咕, 自己没有哪里得罪她, 怎么忽然之间就不理人了。
心下纳罕, 问过居安,居安也不明白,摇着头道:“二姐如今心思沉重,都是那位武陵郡侯闹的。”
居上不是那等爱管闲事的人,居幽若是有心事,姐妹之间商议着来,她能帮则帮。像现在这样事事憋在心里,自己看过之后就不再管她了,只是叮嘱她身边的婢女,好好看着二娘子,若二娘子独自出门,一定要来禀报。
居安问:“为什么二姐出门,要让人回禀?”
居上说:“小孩子家,别问那么多。”
居安满脸疑惑,眼巴巴看着长姐潇洒去远了。她身边的蛮娘比她大几岁,俯在她耳边告诉她:“二娘子心悦那位郡侯,这样的女孩子最容易上当。若是那位郡侯心术不正,诱哄二娘子,做出什么有违礼法的事来,那就坏事了,所以大娘子让人看着她。”
居安纯良得有些蠢,“有违礼法?怎么有违礼法?”
蛮娘甚至觉得她在装傻充愣,无奈地说:“譬如还未商定婚事,就‘那个’之类。”
“那个是哪个?”
蛮娘看了她半晌,忽然“啊”了一声,“小娘子不是想吃玉尖面吗,婢子让厨上蒸了,现在应当熟了,我去看看。”说着便快步离开了。
居安嘟囔不休,最讨厌话说半截的人。
正摇着羽扇打算回自己的院子,半路上看见父亲回来了,忙喊了声“阿耶”。
辛道昭摆了摆手,“大热的天,别在园里乱逛,看中暑了,快回去!”自己匆匆进了上房。
房里的杨夫人正在练字,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忙放下了手里的羊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