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居上想起那日自己的狼狈模样,还有大堂上的剖白,就觉得汗颜不已。不过转念一想,如今不是说到做到了吗,谁敢笑话她!
于是整整神色,客气地颔首,“高长史不必多礼,以后还请长史多多拂照。”
长史说是,向居上引荐了家丞,“自今日起,由臣等侍奉殿下及娘子。因圣上有口谕,唯恐娘子入宫受拘束,特命暂将东宫左春坊五局搬进行辕,听候调遣。平时诸如膳食、医药、汤沐洒扫等事,由各局专管,娘子若是想读书,还有司经局藏有天下奇书,可供娘子阅览。”说罢又引来八位傅母,“这几位都是皇后殿下挑选出来的内官,助娘子熟悉宫中礼节,日后就在娘子园中听令。”
说起皇后派来的,居上便有些忐忑,先前想称王的心,倏地枯萎了半边。
长史看出来了,笑着说:“娘子是世家出身,言行举止必定无可挑剔。她们不过辅佐娘子而已,娘子不必担心。”顿了顿复掖手道,“娘子路上辛苦,天气又炎热,臣先送娘子回去歇息,且熟悉熟悉这行辕内外,再说其他。”
居上道了谢,又被拱卫着送进了后面的花园。
这花园建得很妙,池子、假山、木回廊,一样不缺,大概为了凸显行辕的作用,将作监规规整整地,将大小院落合并成了两个独立的院子,中间只隔了一堵矮墙。居上站在属于自己的院子里向东眺望,暗暗嘀咕这么矮的墙,才到她齐肩高,脑袋全露在院墙上,隔壁的动静只要想看,岂不是看得明明白白?
唉,真是费尽心机。居上在长史尴尬的笑容里,体会到了帝后为增进新人感情的一片苦心。
“娘子看,这园里景致不错吧?”长史没话找话般,拿手大大一比划,“娘子若是有事找殿下,直接派人过去通传就好,往南六七丈有个随墙门,可以从那里穿行。”
居上心道这还要绕远路通传?直接隔墙喊一声不就好了。不过碍于至高无上的身份,大概不兴扯着嗓子叫唤,优雅的最终定义就是不断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遂点头说好,“麻烦长史了。”
“不麻烦、不麻烦。”长史笑得像花一样,“臣的存在,就是为了更好地侍奉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娘子。”
居上朝隔壁院落看了看,心存侥幸地询问:“太子殿下平时公务很忙吧?早前经常出入左卫率府审案,这里又离东宫这么远……晚上不会回来吧?”
长史那双小眼睛眨巴了两下,十分肯定地说:“行辕就是为了促成殿下与娘子多多接触,特意准备的。殿下平时公务虽忙,但必会遵陛下与皇后殿下的教诲,这段时候会夜夜居于行辕,只要娘子想念殿下,就能立刻见到他。”
居上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念太子?此话从何说起!
反正探得了消息,心里有了准备,居上说好,“我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再请教长史。”
长史道是,微微虾了虾腰,带领家丞和内侍退出了院子。
剩下几位傅母,早就已经安排好了如何尽职引导,一位姓符的傅母上前行礼,笑着说:“中晌的饭食,典膳局已经开始预备了,再过两炷香便可入席,请娘子暂歇片刻。待申末,张媪预备了茶具,侍奉娘子饮茶。”
所谓的侍奉饮茶,就是要教她煎茶的手法,关于这个居上是不怕的,自己六岁时起就站在顾夫人边上习学,这等高雅的活动,不过是世家大族的日常。
随口应了一声,傅母们暂且退下去了,她在上房转了一圈,一重重的直棂门和纸屏风,构建出厚重典雅的居室。再上二楼,天窗上开出一个圆形的露台,凭栏望过去,对面的寝楼尽收眼底。再仔细一瞧,对面二楼窗后摆着一张罗汉榻,连榻上用的锦被和引枕,都看得清清楚楚。
药藤有感而发,“真是用心良苦,小娘子若不与太子殿下琴瑟和鸣,简直天理难容。”
居上咧嘴发笑,“我以前一直觉得长安开明,却不想北地更超俗。”
尤其帝后,大概因为太子年纪过大,到现在还孤身一人,作为父母便有些坐不住了。不过这楼建得很漂亮,连这用以窥望的窗口都雕琢得玲珑。大家初到一个地方,新鲜劲不曾过,将内外都熟悉了一遍,转眼便到了用午膳的时候。
唯一一点不好,就是吃饭有傅母旁观。居上的教养自是不必说的,怎么用箸、怎么用匙、怎么夹菜、怎么进饭,都有条不紊,让人抓不住错处。
监察的傅母也暗暗松了口气,太子妃出身门阀,从小家中管得严,小时候练成的童子功,可比半路上硬练的强多了。她们这些奉命办事的人呢,正好也偷个懒,不必样样纠正,少了很多麻烦。
一餐饭下来,傅母觉得自己可以向皇后殿下回禀了,进食这一项,太子妃顺利过关。
饭后长长歇个午觉,申末时分太阳西斜,居上出门时,廊下已经安排好了长案。
负责传授茶经的张媪在案后正襟危坐,有了前面的观察,自己也不敢随意托大,慢条斯理道:“救渴,饮之以浆,荡昏寐,饮之以茶。娘子出身世家,贵府上必定教授过煎茶要略,老媪先向娘子演示一番,若有不足,请娘子指正。”
居上牵裙在胡床上坐定,静心看她从备茶开始,一步步安排。
到了备水时,张媪说:“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山水拣乳泉、石池慢流者,若是瀑涌湍急,便不可用之,娘子知道为何吗?”
居上说:“漫流者沉淀,激流者泥沙翻涌,因此不可用。”
张媪点了点头,又讲煮水调盐,“其火用炭,忌用劲薪,更不能用松柏之类的膏木生火。初沸,调之以盐,盐能调和茶味,减轻苦涩……”
居上听她讲解,虽然与家中教导的一样,但也用心观察每一个步骤。
张媪加过盐后,有意试探她究竟懂得多少,将手里的水瓢交给她,笑着说:“其后投茶育华,老媪就请娘子动手了。”
像投茶这一环,要是不得要领,三沸后茶沫溢出,难免手忙脚乱,这一环最是检验煎茶者的熟练程度。
结果她看居上从鍑中取了一瓢水,搅动沸水添进茶粉,三沸时浮沫几乎涌出,又从容地浇点茶汤,止沸育华,除去黑沫。等到茶再沸时,那茶汤之上便覆盖了好厚一层沫饽,莹莹地,像落在梅花枝头的积雪一般。
再等分茶,一鍑中只取头三碗,且每碗中沫饽相等,那是煎茶的精华,奇香尽在其中。
居上将三碗茶汤放置在三位傅母面前,含笑道:“我借花献佛,请三位嬷嬷品尝。”
三位傅母谢过了,低头呷了口,细品之下大加赞赏,张媪笑道:“我怕是没有什么可教授娘子的了,娘子蕙质兰心,哪里用得着老媪在一旁多言。”
傅母再客气,身后站着皇后,居上懂得其中分寸,谦逊道:“我有许多不足,还需嬷嬷们指正。这煎茶最难拿捏的是调盐,先前嬷嬷替我加过了,我不过是借着嬷嬷的手艺,煎成了茶汤而已。”
谁都知道那是场面话,但这场面话说得张媪长面子,因此对这位太子妃也颇有好感。
从花园出来,几人边走边道:“长安城中的世家,与咱们北地还不一样,北地豪放,没有长安精细。”
另一个说可不是,“长安于大历,就像沫饽于茶汤,精华全在这里,辛家出来的女郎还用说么。”一面欢喜地拍掌,“可省了我们的事了。遥想当初,我还在元府上做教习,皇后殿下的幼弟郧国公离经叛道,偏要娶一位出身微贱的女郎。那可真是步步劝导,时刻不得放松精神,待人调理出来,我都瘦了好一圈。”
“如此说来,辛家女郎还有什么不曾见过的,要论琴棋书画,怕也不让分毫。”说着说着,竟说出了关公面前耍大刀的羞耻感。
几人捂嘴囫囵笑着,走出了庭院,这时太阳已经落山,乐游原上吹来的习习凉风,将长昼的闷热一扫而空。出了宫廷,傅母们也放松了不少,正盘算着要将食案搬到廊亭下,迎面见太子带着翊卫从门上进来,忙肃容,退到了中路两旁。
太子人虽下值了,公务却不断,又吩咐了一番,方抬手挥退翊卫。
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望向那些教习傅母,家丞忙在他耳边回禀:“郎君,辛娘子已经入行辕了。”
太子颔首,踱步过去问那些傅母:“今日教授的课业,辛娘子可服管?”
说得未来的太子妃浑身长刺,冥顽不灵似的。
几位傅母朝张媪递个眼色,张媪忙道:“禀殿下,辛娘子教养极好,是大家闺秀的典范。老媪等不过在旁侍奉,暂且还不曾发现娘子有何失当之处。”
说得凌溯简直要发笑,那个人,还大家闺秀的典范?一身是胆、力气极大,回想当日,要不是自己腿脚稳健,怕是要被她推得仰倒。
算了,这些只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哪里知道她的棉里藏刀,等时日长了,自然能发现她的厉害。
没有再说什么,他负着手踏上了长廊。昨日来这行辕看过一遍,对比时时紧张的东宫,这里的氛围相较之下闲适了不少。
只是园里有些冷清,还好又有人来,即便不相见,知道隔壁院子里住着人,精神上便有了慰藉。
当然,至于是否真能慰藉,他并不抱太大希望,有时乍然想起,也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一时意气就向母亲默认了他们之间有情。不过也不算太糟糕,比起那种小鸟依人的女郎,他确实更欣赏独立果敢,毫不矫情的性格。
矮墙很矮,进门的时候不经意朝西望一眼,两个婢女正从廊下走过,西院里静悄悄的,没有看见辛居上。
东院中的女史迎他进门,他上楼打算换衣裳,回身见连通露台的直棂门敞开着,隐约看见对面楼上有人在室内晃悠,料想就是她,便走过去,放下了竹帘。
晚间用暮食,各有各的厨司,用的菜色也以各自喜好为主,互不干扰。
居上听说太子已经回来了,但没有搞好关系的打算。用过暮食之后,天色渐渐暗下来,听着此起彼伏的虫蟊鸣叫,忽然大感萎靡,坐在鹅颈椅上,开始望着满天繁星长吁短叹。
药藤把装有驱虫香料的熏炉放在她脚边,一面替她打扇,一面观察她的神色,“小娘子怎么了?不高兴吗?”
居上怏怏道:“我想家了,想阿耶,想阿娘,想我的屋子,还有玉龟她们。”
药藤明白她的感受,说实话自己也想,甚至想养在后厨的那只狸花猫。但人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不能随意回去了,药藤说:“小娘子宽心,婢子们在这里陪着你。”
可是还不够,居上难过得厉害,“你说玥奴想念武陵郡侯,是不是就像我现在这样?”
这个问题有点难答,药藤说:“不一样吧,小娘子想爷娘,三娘子想情郎,我觉得三娘子更难受一些。”
那得多难受啊,居上觉得已经无法想象了。
思念是一种病,心就吊在那里,荡悠悠一阵阵发紧。
居上把脸埋进臂弯,呓语般说:“我想回家……”
十七岁还在想家的女郎,说实话不多见,那些年少就出阁的女郎,到了夫家难道也这样吗?
药藤只好尽力抚慰,拍着她的背心道:“只是暂且不能见到阿郎和夫人,等再过一阵子,小娘子到处混熟了,偷着溜回去看看也不是难事。”
居上听后,愈发要叹息:“这里好吃好喝供着咱们,我还思念爷娘呢,想想存意多可怜,家国没了,爷娘也没了,兄弟姐妹贬的贬死的死,好像世上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自己还从未想过对他忠贞,存意的一辈子真是可悲的一辈子,很不值得的一辈子。
人间清醒的主人,必能教出一个人间清醒的婢女。药藤说:“小娘子不要觉得愧疚,一愧疚就要出事了。”
居上托着腮帮子道:“我不愧疚,就是觉得他可怜,我还是太子妃,他却变成了前太子。”
药藤也感慨:“铁打的娘子,流水的太子,多亏娘子命格好。”
正说着,居上“啪”地一声打在脖子上,嘟囔起来,“这熏香不起效,怎么还有蚊子咬我?”
药藤忙道:“我再添些雄黄,小娘子稍待。”说着便急急进屋找药粉去了。
居上百无聊赖,挽起她的隐花披帛,顺着长长的木廊走了一程,那木廊一直通向园里的池塘,看上去像个小型的码头。
走了半截,忽然听见刀剑破空的声响,一阵阵呼啸来去。居上本就尚武,对这动静自然感兴趣。
于是中途下了木廊,顺着池边的小径往前,一直走到院子尽头的矮墙前。
扒着墙头朝那边看,这一看不得了,只见一个精着上身的生猛男鲜,正在灯下挥舞长剑。轻灵的剑花挽出无数颤动的银线,那肌肉虬结的身躯没有一丝赘肉,因为染了薄汗的缘故,健硕中透出不容忽视的性感来。
第23章 郎君。
“哎哟……”她有点羞涩, 拿手捂住了眼睛,但这种假模假式的矜持,抵挡不住巨大的诱惑。
手指终于还是裂开两道缝, 缝隙间透出了黑圆的瞳仁, 边看边啧啧, 这壮硕的胸口, 跳动着生命的光,这精瘦的腰腹,每一次伸展与回旋都撞在人心坎上……如此身材如此皮肉, 实在让人不想入非非也难。
眼睛享受盛宴,脑子不曾停转,那是太子的居所, 能脱成这样,必是太子殿下无疑。细想想, 老天实则待她不薄, 送来这样一位未婚夫,且不说性格相不相合, 至少很合眼缘。
再一细琢磨, 太子殿下思想不单纯啊, 明明知道隔壁住了人, 还不顾礼节袒胸露腹,别不是想勾引她吧!
居上想得脸颊酡红, 不过好看是真的好看, 甚至体会到了一点男人的快乐。前朝时候听说有个穷奢极欲的权臣, 冬日御寒爱用“妓围”, 所谓的妓围, 就是以团团围坐的官妓作屏风, 手脚生寒便伸入美人怀中取暖。自己在炎炎夏日里观赏太子光膀舞剑,连这闷热的盛夏夜晚,好像也平添了几分清凉。
打过仗的人,身板就是不一样,她乐呵呵地想。正感慨这院墙建得好,胳膊上忽然一阵骤痒,结果脑子赶不上手,抬起就是一掌——
“啪”,寂静的夜里,掌声嘹亮。然后乐极生悲,连蹲下都来不及,太子殿下已经朝这里望过来了。
居上这里觉得秀色可餐,但在凌溯看来,却是另一种惊吓。西院的高楼上悬着灯笼,有残光从背后照来,赫然一个突兀的脑袋出现在墙顶上,顿时让他吃了一惊。
再细看,面目虽模糊,但轮廓清晰,高耸的灵蛇髻、秀美的肩颈,不是他的太子妃,还能是谁!
轻舒一口气,他松弛下来,垂手将剑首抵在青砖上,扬声问:“小娘子夜半不睡,摸黑逛花园?”
居上被逮个正着,但她有经验,越是尴尬,越要学会东拉西扯,分散对方的注意力。遂摸摸头上发髻说:“被剑风吵得睡不着,所以过来看看。殿下,你怎么不穿衣裳?没有蚊子咬你吗?”
凌溯唇角微微抽搐了下,还好她看不见。
这是在军中养成的习惯,每日都要操练,但天气炎热的时候穿着衣裳,不一会儿便大汗淋漓,衣料裹在身上行动不便,所以干脆不穿了。
原本以为时间很晚,女郎睡得都早,没想到这人是个夜猫子,潜伏在这里偷看。他倒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毕竟男人在女郎面前展现风姿,是件令人愉悦的事。她可以慌张,可以难堪,甚至可以直爽一些,赞叹一句“殿下伟岸”,然而没有,她关心的是有没有蚊子。这让骄傲的太子感受到了十足的轻慢,由此断定她若不是缺了腼腆的弦,就是十足的老谋深算。
“这里的蚊子不咬人,倒是墙头常有野猫徘徊,危险得很。”他转身捡起剑鞘,把剑镶了回去。
居上装作不懂,挠了挠手臂抱怨:“我被咬了好几个包,看来这里的蚊子欺生。”
太子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大概很鄙夷她的装傻充愣。
居上毕竟是体面人,体面人的宗旨是,即便理不在自己这边,也要想办法让自己显得冠冕堂皇。于是语重心长地隔墙打起了商量:“殿下,我搬来与你做邻居了,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真是三生有幸。不过为了我们能够长久和睦相处,我觉得有必要向你提出一点小小的要求,我们两院之间院墙很矮,极容易窥见对方院中光景,殿下是男子,我是女郎,像这等光着膀子练剑的事,以后还是避讳些吧,不要给我造成困扰,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