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两人对坐着,举杯又碰了一下,因为这酒实在适口,居上一饮而尽毫无负担。甚至对酒感慨:“那些胡人,真是善于拿捏女郎们的口味。上年长安城中还时兴过一阵桑果酿造的酒,加上了西域的一种香料,取了个名字叫若下。今日喝完明日上头,你道这酒的后劲有多足!”
凌溯则劝她,“这种酒也一样,初喝好上口,喝多了要醉的。”
居上说不会,言之凿凿道:“我喝过的酒多了,不管多温软,头一口总能品出些酒味。不像这个,又香又软不辣口,简直就是为女郎们定制的。”又呷一口,不忘叮嘱他,“咱们带些回家,让药藤她们也尝尝。”
再来看菜色,白龙臛、凤凰胎,还有糖蟹和暖寒花酿驴蒸等,一件件装盘精美,卖相绝佳。
齐齐动筷,这算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同用一桌菜,能吃到一块儿去,是成为夫妻的首要前提。
好在口味差异不大,居上爱吃的他也觉得不错。闲谈之间,楼下的舞乐又换了新种类,这回的舞伎竟然是四个年轻的男子,有别于上次乐游原看见的大肚子力士,他们是男菩萨,臂上跳脱里勾缠着飘带,一身健美的肌肉抹了油,看上去野性又有嚼头。
居上直了眼,连手上的酒杯也停住了。
楼下观舞的女郎们羞赧之余心花怒放,她们不像男客那样爱起哄叫嚷,手里的钱如雨点一样抛向舞台,不一会儿台前便铺上了一层铜色。
凌溯踌躇地望向居上,只见她脸上带着笑,把钱袋放在了食案上,“我也要抛钱!”
实在让人忍无可忍,他站起身,将窗户关了起来。
此举引得居上不满,怨怼道:“做什么不让我看?”
凌溯道:“男人光个膀子手舞足蹈,有什么好看的。”
居上说你不懂,“欣赏舞乐,何分男女。只许你们男子看女郎跳绿腰,不许女郎看男子跳胡旋啊?”
凌溯说不一样,“舞伎也不曾光膀子呀。”
“要不是怕有伤风化,你以为你们男子不想?”居上格开他的手,重新打开了小窗。
欣赏舞蹈,只欣赏男舞者的力与美,他们和女性的柔软不一样,踢踏之间气势雄壮……对面的人浅薄,一脸戒备地看着她,他根本不懂她的高尚。
不理他!她悠闲地俯瞰,不时拍拍巴掌,忽然想起她初入行辕那晚,凌溯给她的见面礼,当时他也是精着上身,身材让她惊为天人。
那是原汁原味的武将的身板,和抹着油的男子不一样。不知怎么,观舞观得意兴阑珊起来,她调回视线瞥瞥他,捏着酒盏,朝他举了举。
总算她还有良知,凌溯探过去和她碰了下,“菜要凉了,别只顾瞎看。”
说实话,除了乍然登场时的新奇,他们跳得也不怎么样。居上自觉地关上了小窗,“算了,不看了,还不及郎君练剑好看。”
然后对面的人脸上浮起了尴尬之色,为了缓解,提过执壶,又给她斟了一盏。
东拉西扯,他问起了辛五郎,“他与胡家娘子的事,怎么样了?”
前几日居安派了家里婢女来传达过最新进展,居上娓娓告诉他:“五兄回家那晚,胡四娘的马车还在对面的巷子里候着,五兄把人请下车,当着家中长辈的面同她说明白了,往后再也不与她来往了,那胡四娘哭得肠子都快断了。把人撵走之后,五兄向五嫂谢了罪,说往后引以为戒,求长辈们和五嫂原谅。”
凌溯听后,神情淡淡的,“就这样?”
居上说是啊,“就这样。我觉得祸根在五兄身上,只要他肯悔改,这件事便能了断。”
凌溯慢慢点头,“能了断最好,否则就要动用御史弹劾胡别驾,到时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合算。”
是啊,这种事,能悄悄解决自然最好,宣扬起来对谁都不妙。
居上道:“五兄混账就不必说了,那女郎也让我摸不着头脑。明知这世道对男子宽宏,男子纳妾不算丑事,但她堂堂的官宦之后自轻自贱,却要被人嘲笑一辈子,她图什
么呀,是不是五兄给她灌了迷魂汤?”
凌溯摇动琥珀盏中的酒,修长白净的指节,衬得杯盏也昂贵起来,漠然道:“人与人不同,有的人感情太丰沛,对着蜡烛都能流泪,遇见一个知己就放不开手,非要落个两败俱伤才收场。”
居上崴过脑袋,枕在自己的臂弯上,不知怎么,看他的脸生出重影来,有四个眼睛两张嘴。
闭闭眼,有点头晕……但她勉强还能应他的话,“没受过十次八次情伤,总结不出这番经验之谈。”
他闻言一哂,“糊涂人不都是这样吗?”
所以自己应该算是聪明人,居上暗暗想。不能遂愿难过两天就算了,她无法理解那种背德的执着,仿佛不与全天下为敌,不能体现爱情的重量。
一辈子明明有很多事能做,整天为那种事要死要活,得偿所愿又怎么样?多年后看一眼枕边谢了顶的凸腹男人,是不是会唏嘘自己当初瞎了眼,为了这么个玩意儿身败名裂,最后空欢喜一场。
叹口气,她艰难地眨眨眼,再看向凌溯的时候,皱眉道:“你别老是晃,晃得我眼花缭乱的。”
凌溯正了正身子,“我没晃。”
但很快便明白过来,她要醉了。先前豪言壮语品过很多酒的人,三杯蒲桃酒下肚就懵了,这点酒量,她怎么好意思打算另沽一壶带回去!
门外的酒博士叩门询问:“贵客可要再上一壶酒?”
凌溯说不必了,“上一盏醒酒汤吧。”
酒博士见怪不怪,应了一声便去承办了。
凌溯见对面的人没动静了,探过去,在她手臂上推了一下,“小娘子,你醉了。”
居上有的是喝酒人的骨气,坚持说:“你才醉了。我就是有点晕,还能喝。”
凌溯无奈道:“我带你回去吧,睡上一觉就好了。”
她闻言炸毛,“什么?你还要带我回去睡上一觉?我警告你,别想趁机占我便宜!”但女郎的戒心略微兴起了一会儿,很快又大着舌头,和他聊起了家常,“你知道朝廷每月……贴补我阿耶多少肉菜?你肯定猜不到……二十头羊,六十斤猪肉,很多吧?还有上次,陛下赏了一斗换骨醪,我阿耶说这酒一点都不好喝,送到厨上给厨娘做菜用了……”
看吧,这人酒品也不怎么样,要是在人多的地方醉倒,怕是要把她阿耶卖了。
这时醒酒汤送来了,他到门前接了,仍旧合上阁门,送到她面前,孜孜诱哄着:“这新酒味道不错,小娘子尝尝?”
居上听说有新酒,摇摇晃晃坐直了身子。但自己端不了盏,只能就着他的手喝,呷了一口,很惊讶,“这酒热过了?”
凌溯顺着她的话头道:“这种酒就得趁热喝,喝得越快,香味越醇正。”
居上说:“真的?”掰过盏又喝了一口,五官顿时皱成一团,捂嘴道,“你是不是给我下毒了?不行,我不喝!”
没法借助药劲,只好原地等她酒醒。他把酒盏放到一旁,再回身来看她,她的脸颊酡红,那酒气像六月里变天,转眼便铺天盖地了。
其实酒醉的女郎很可爱,迷迷糊糊,动作缓慢,连眨眼都比平时费劲,拉着他的袖子问:“这位郎君,你家住哪里?家中可有妻房?”
他失笑,蹲在那里看她嘟囔,嘟囔了半天总是这个问题,便答道:“我住在新昌坊,家中已有妻房。”
“啊。”她说,“真可惜!那你做官吗?每月朝廷赏赐多少肉?”
他想了想道:“我有个典厩署,里面养的牲畜都是我的,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她露出了羡慕的神情,竖起一根手指,“大户人家啊!”一面又仔细叮嘱他,“要对夫人好一点,不能骂她,也不能打她,更不能杀来吃啊!”
起先的笑意,化成了眼中淡淡的温情。他不敢唐突她,垂手牵住她的手,轻声道:“你放心,我会对她很好,不会吃她的。那么,小娘子可知道她是谁?”
居上费力看了他半晌,也分辨了半晌,脱口道:“谁呀……我吗?”
他的笑容又浮现了,颔首说是啊,“就是你。”
她呆了呆,纳罕的表情,一双不谙世事般懵懂的眼睛。有什么话想说,但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拽住他衣袖的手往上攀升,攀到了他肩头,复往前一偎,把脸扎进了他怀里,“我起不来了……”
一个烂醉如泥的人,总不能扔在一旁不管。他只好顺势圈住她的身子,让她枕在他臂弯。
这样一来,像搂着个孩子似的,他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看过她的脸,她有皎皎的一张绣面,有青黛的眉峰和玲珑檀口,半开半阖的眼睫浓密整齐,像倭国进贡的桧扇。
“你的酒量很浅,酒品很差。”他叹息道,“以后还是别喝酒了,我怕你酒后无德。”
可是她不醉,自己也没有机会如此接近她。他很多次设想过抱住她的情景,郎情妾意,心跳丛生,但不是现在这样的。
好在她不会吐,圈在怀里还算安静……这个酒鬼,他实在不知道应当怎么呵护她才好。
垂眼打量她,发现有一缕头发横在她眉间,他小心翼翼替她拨开了。也许是轻微的一点触碰惊扰了她,她睁开眼朦胧地望着他,望了半晌又不认识他了,奇怪地嘀咕着:“阿兄……不是阿兄啊……”
凌溯简直想扶额,这才几杯而已,就醉成这样了。
不知怎么,脑子里忽然蹦出个想法来,“你不是装的吧,为了和我亲近?”
结果那媚眼如丝,横了他一眼。
心头一阵悸动,他壮胆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要是再不现原形,我可就要亲你了。”
第53章 忍常人所不能忍。
其实他知道, 她不是装的。
他在官场上混迹了这么多年,一个人是否真的酒醉,能够看出来。他就是想趁人之危, 就是想做脑子里一直惦记的事。她醒着的时候, 他没有那个胆子向她提出, 只有等她迷糊的时候, 他才敢尝试接近她。
她好像仍旧听不懂他的话,昏昏欲睡,不再理他了。他盯着她看了半晌, 整个人都是混乱的,满脑子只剩他的太子妃真好看,他的太子妃娇艳如花, 长安城里任何女郎都比不上她。
“你不说话么?”他轻声问,和风细雨的嗓音, 不想惊醒她。
躺在他怀里的女郎微微动了下脑袋, 没有睁眼,他心里砰砰地跳起来, 自言自语着:“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低下头, 靠近一些, 近得能闻见她脸上脂粉的香气, 混合着女孩子天然的味道,比任何熏香都要好闻。
她的脸颊肉肉的, 不是寡淡的长相, 她是大历最雍容华贵的牡丹, 在她面前, 一切弱柳扶风都是陪衬, 他欣赏这种健康的、血脉旺盛的活力, 这才是应该站在他身边的女人,即便没有他的映照,她自己也能熠熠生辉。
还有她的唇,饱满莹亮,适合亲吻……即便他不知道亲吻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莫名就是敢肯定,这女郎一定甜美异常。
凑过去,隐约能感觉到她脸颊上细细的绒毛,拂在他唇峰上。距离她的嘴唇只有几分罢了,可是这几分怎么那么遥远,他努力了好久,始终不能到达,打定了主意的趁人之危,好像也开始动摇了。
她醉了,睡着了,他若是现在真去亲她,是否欠缺君子风范?
虽然她已经是他的未婚妻了,再过三四个月他们就要成亲,但在她不清醒的情况下做这种事,事后想来,会不会愧疚?
想得太多,热情冷却,他最终还是直起身叹了口气。因为守得住底线,会丧失很多乐趣,但这样起码问心无愧,日后和她斗嘴,才不会做贼心虚。
只是这女郎,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说好的来吃席,最后竟然变成了这样。
现在是什么时辰,他不知道,天色如何他也不知道。看着蜡烛一点点燃烧下去,隔了一会儿,息市的钟鼓震动整个长安,一轮、一轮、又一轮……
足足响了七遍,胡月楼巨大的门扉轰然合上,晚间的盛宴才刚开始。
之前中规中矩的舞乐摇身一变,变得狂放孟浪起来,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到处觥筹交错,唯独他们的酒阁子里鸦雀无声,只有女郎轻浅的呼吸。
无可奈何,这就是生活。
凌溯略微移动一下身子,背靠上墙,怀里的人睡得沉沉,他无聊之余也有些撑不住了。这段时间办起公务来没日没夜,趁着这个时候也打个盹吧,反正无事可做。
至于睡醒已是几更,说不上来,只觉怀里的人动了动,然后腿上的分量一下子移走了,他睁开眼,便看见一张脸杵在他面前,头发散乱,神情惊诧地问:“啊?怎么睡了?为什么睡着了?”
他眨了眨酸涩的眼,在她还没提出质疑之前先声夺人,“我没给你下药。”
居上讪讪道:“我也没说你给我下药呀,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会睡着……”说罢扶扶脑袋,回头看了眼食案,终于想起来,“我又喝醉了么?可那酒明明像饮子一样,怎么能喝得醉人呢。”
凌溯挣扎着试图站起来,但因为一个动作保持的时间太长,手脚都不听使唤了。
他踉跄了下,居上眼疾手快搀住了他,语重心长道:“郎君,你看你都睡麻了!起身要缓一缓,千万着急不得啊。”
看吧,非但不感激,还倒打一耙。
凌溯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我变成这样,你猜是因为谁?”
居上说:“我不想猜。”然后又忌惮地觑觑他,“你抱着我睡的么?那你……有没有趁机对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