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皇后点了点头,这孩子确实从来不用她操心,只是常在前朝办事,很少入内苑了,自己要见他一面不太容易,又不能显得过于不舍,便轻轻道一声“去吧”,站在台阶前目送他走远。
凌溯回到东宫,将妆匣交给了长史。其实他看得出来,上回见裴贵妃送了跳脱给房六娘,居上嘴里大是大非,暗中还是有些羡慕的。不是眼热人家的东西,只是羡慕婆母对儿媳的肯定。后来他进宫商议请期,与阿娘随便提了一嘴,宫中便开始陆续赏赐东西进行辕了。
早前不能显得过于热切,是不想授人以柄,说太子拉拢前朝旧臣,私下结党,这点皇后远比贵妃更懂得掌控舆情。现在迎娶的日子定下了,辛家娘子已经是跑不掉的太子妃,到这刻婆母再好好心疼儿媳,这事放在哪里都无可诟病,也经得起人推敲。
坐在书案后承办公务,他一忙便是两个时辰,期间休息一会儿,忍不住去看看那妆匣子,揭开盖子打量,又是手串又是簪环,叮叮当当五颜六色,第一次发现这些女郎的东西,果然精致好看。
居上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把这些全插在发髻上,设想一下,那该是怎样富贵滔天的景象啊。前面孔雀开屏,后面再别上一朵像生牡丹……换上色彩浓艳的襦裙,这大历贵妇中,怕是很难有人能与她争锋了,真是越想越喜欢。
心满意足将盒盖盖起来,看看天色,愈发阴沉,今日可以早些回行辕,晚了怕走在雨里。
说起下雨,又想起了辛五郎,转头问何加焉:“崔十三昨日去了归义坊,回来禀报了吗?”
何加焉说是,“今早老金进来回话,说那胡娘子不像什么高洁的女郎,崔十三未初登门,将近申末才从府里出来,期间对坐饮酒,把祖宗十八代都聊遍了,最后要告辞,胡四娘恋恋不舍,一直送到了门外。”
凌溯颔首,“崔十三是怎么同她交代家业的?”
“这等女郎出身有些根底,自然也有她的挑剔,要是据实说,英雄救美也不顶用,喝上一盏茶就把人打发了。金照影事先叮嘱过崔十三,让他往好处说,光说他祖上如何,现今在哪里供职,上头十分赏识,还有加官进爵的可能,这么一来,英雄才算真英雄。”何加焉不愧是东宫詹事,这种事办起来头头是道,比划着手道,“胡四娘子送人出门,再三邀崔十三再来,崔十三可是风月老手,约好了过两日请小娘子上乐游原赏枫叶。这么一来二去,用不了多久鱼就会上钩的。”
凌溯却觉得这种安排荒唐得很,“这时候赏枫叶?原上没遮没挡的,不怕冻死吗?”
何加焉噎了下,复笑道:“郎君这就不明白了,郎情妾意最是火热,还怕什么冷啊!再说赏枫的地方没有遮挡,原上不还有酒肆和观舞的大帐吗,到时候暖暖喝上一杯酒,再看一段胡旋,你来我往间互生好感,定情不过是一眨眼间的事。”
凌溯听了这番话,属实有些不解,为什么别人定情这么简单,自己和居上折腾了好几个月,到前日为止就只是抱一下,所谓的定情更是谈不上。
看看他的詹事,那张脸是情场老手的卖相,他很想向他请教一下如何才能准确定情,但自己的私事有点难以出口,且他又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有时候情愿自己摸索,也不愿意让身边的人笑话。
但眼波藏不住,充满求知的欲望,瞥了一下又瞥一下,直瞥得何加焉心里发毛,不得不主动来问:“郎君,臣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吗?”
凌溯正了正脸色说没有,隔了半晌道:“他们方才认识了几日,这种感情粗陋,聚得快,散得也快。”
何加焉掖着手说可不是,“不过图个新鲜,有时候看对了眼,哪管其他!说到底崔十三这厮长得不错,且又会哄女郎喜欢,比起辛五郎,怕是有情趣多了。且胡四娘受难的时候,是他出手解围,两下里一比较,我要是女郎,我也选崔十三。”
凌溯哼笑了一声,“两句花言巧语就上当,这种女郎真是浅薄。”
不像居上,拿大锤子都捶不开她的食古不化,这就是高门贵女的矜持!
不过自豪之下,也有他的惆怅,他已经非常努力了,但进展缓慢。自己能撑到现在,全靠自我感动和强行解读,他心里明白,她对他的感情,远不及他喜欢她。
轻叹一口气,罢了,一步步稳扎稳打,感情才深厚。转头吩咐了何加焉一声,“让崔十三再使把劲,只要胡四娘松动,即刻回来禀报。”
何加焉道是,见他垂手收拾东西,便知道他要回行辕了。忙让内侍将文书搬上车辇,一面道:“今日天气不佳,郎君回去还是乘车吧,臣让人点上暖炉,车里暖和。”
凌溯不是那么娇气的人,过往在军中,十二月里都能跳下河,这才刚入冬罢了,要什么暖炉。
于是说不必,“马车太慢,我先走一步。”
示意长史带上妆匣,自己头也不回出了门。一路穿街过巷回到新昌坊,进内院之前先拂了拂身上衣裳,回身看长史,拿眼神询问自己端方不端方。长史投去一个肯定的微笑,他才短促地呼出一口气,然后提袍进了西院,三步并作两步到了门廊上。
朝里间一望,居上正穿戴着太子妃的褕翟,习学参拜大礼。
厚重繁复的大袖连裳和花钗九树,将她妆点得尊贵不容逼视。但美则美矣,人也被困住了,发现他回来,眼珠子乱转,但头不能转。边上的人向太子行礼,她照旧要按着规定的仪制,完成她正操练的六肃三拜礼。
好在她沉得住气,动作能做到纹丝不乱,礼官看着很满意,和声道:“娘子辛苦了,今日就到这里吧,明日再授亲蚕礼。只要亲蚕礼一学成,臣就没有什么再可教授娘子的了。”
居上心头雀跃,按捺住了向礼官欠身,“有劳郎中。”
礼官还了一礼,又向太子叉手,这才缓步退出了上房。
人一走,居上终于松懈下来,顾不得抱怨累,欢喜地抚掌,“只要一学成,我就能回家了!”
可是这话却让凌溯不大高兴。
是谁规定的,学成就要回家?
他转头看看长史,长史讪讪点了点头,表示真有这个定例。
原本太子妃娘子进行辕,就是为了规范仪行,以确保将来任何场合都不出错。行辕就像个学堂,学不成关在里头进修,学成了当然就可以回家待嫁了。
但太子殿下很不满意,他向长史拱起眉,示意他找点话来挽留。长史为难地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道:“娘子,天气骤冷,宫中皇后殿下有令,命礼官暂缓两日授课,免得娘子受了寒。再者,其实娘子学成以后也可在行辕多住上一阵子,反正回家也无事。娘子入行辕,不单是为学习礼仪来的,还有最要紧一桩,须得与太子殿下多多相处,娘子忘了?”
居上一听,陷入了两难,虽然她很愿意天天和凌溯打嘴仗,但家里的事也让她牵肠挂肚。
头上的钗钿好重,几乎要舂短她的脖子,她抬手将那些首饰拔下来,交给药藤收好,一面道:“当初入行辕前,函使就与我阿耶说定了,不过百日就能回家。况且五兄那事我也记挂着,还是想早些回去……”说着冲凌溯笑了笑,“郎君要是想见我,就上待贤坊来找我,我每日留你吃暮食,好不好?”
听上去好像可行,但这种短暂的相聚,怎敌推窗就能看见。
凌溯脸上一派漠然,“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百日之说不可信。再说每日宵禁,来往不方便,我还是觉得你留在行辕更好。规矩学完了,再找些来学,总能找到的。实在不行,我从藏药局给你找几套医书来,你在这里顺便把医也学了吧。”
居上觉得这人就是个夜叉,太子妃的身份让她背负了这么多,这段时间累死累活天天学磕头还不够,还想让她学医?这可好,将来看病都不用太医署了,娶她做太子妃简直一本万利,真是美死他!
于是断然拒绝,“不行,我不学医。月俸五千,受这等折磨,不及我在家月例一千,整日吃吃喝喝。”
说到钱,都不是问题,凌溯当即吩咐长史:“再给娘子加五千,不用宫中发俸,这钱东宫出了。”
居上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你的钱,将来不是我的钱么?拿我自己的钱来给自己发俸,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算账?”
要是这么说,将来天下都是他的,现在这五千月俸,不也是自己给自己发吗?
凌溯没有办法,蹙眉想了想道:“这钱从我的俸禄中扣除,这总行了吧?你看你阿耶每月也才八千,你比他还高,是辛家俸禄最高的人了,还有什么不满足?”
居上转身看看她的狗头军师,药藤开动脑筋仔细盘算,算来算去好像十分划算。月俸一万,吃住全包,隔三差五还有新衣裳,这可是回去享受不到的待遇。
悄悄点头,表示可以接受。居上收回视线,却觉得利益没有最大化,还可以磋商磋商。
拿捏起腔调,她说:“就是我五兄那事啊……”
凌溯道:“过两日崔十三会邀胡四娘上乐游原赏枫,届时你就安排五郎旁观。”说完意识到下注还不够狠,坚定地说,“到了那日我陪你远远尾随,伺机而动。”
这下好像差不多了,居上说成交,“我可以在行辕多留几日,但我不学医,我记不住那么多穴位。”
凌溯当然没有异议,其实说完学医他就后悔了。他的太子妃有力气,下手又黑,万一摸准了穴位用来点他,性命可就堪忧了。
现在目的达到了,皆大欢喜。他倜傥地勾了勾手,长史立即将妆匣送到了居上面前,讨好地说:“娘子看,这是皇后殿下命郎君带回来的首饰,给娘子添妆奁。”
居上忙双手接过来,恭敬地道一声:“多谢皇后殿下。”
打开看,各色簪环琳琅满目,一双珍珠耳坠子都那么老大!到这时候才真正感受到做太子妃的好处,居上从不否认自己是红尘中的俗人,她就是对这种值钱的东西青眼有加。
抚抚妆盒,她感慨万千,“皇后殿下对我真好,能承欢膝下,是殊胜之福啊!”
那种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格外悦耳。凌溯见她笑得像花一样,心里暗自高兴,看她头上花钗都拔了,热情地建议:“我给娘子簪上看看,好吗?”
啊,这是要效仿画眉的温情款款啊!居上从善如流,端端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凌溯从妆匣中挑拣,挑他觉得最好看的,一样样替她插到发髻上。先来一只金凤,富丽堂皇,再来一双玉环,明丽可爱。然后是茉莉玉笄、闹蛾花树钗、金镶宝梳篦……
药藤和候月的笑容终于僵在脸上,到最后面面相觑,彻底呆住了。
居上等得焦急,“好了吗?”
凌溯满意地打量,又上前调整一下,“好了。”
于是居上顶着一头簪环,梗着脖子移到了铜镜前。打眼一看,满目朱翠,眼花缭乱,难怪比刚才的金翠花钿还要重。还有这簪花的技巧,简直见缝插针、毫无章法,充分说明北地男子审美真的很差。
就着铜镜看他,她怨怼地嘟囔:“这分明是妆匣成精了啊。”
凌溯愣了下,回头看长史,长史把视线移向了别处,恰巧从内侍身上发现了一根线头,装模作样替他扯了。
看来所有人都觉得他手艺不佳,他有点尴尬,抬手拔下两支花钗,又撤了当头那个衔珠的金凤。但居上犹不满意,把所有东西都卸下来,只留两支虫草钗,半月形的扇面掩住两鬓,像他戟架上的偃月刀。
左右转动脑袋,居上说看,“这样不错吧?一两处点睛就够了。人生就像簪花,兼顾得越多,越让人闹头疼。”
她总是不经意间展现她的智慧,十七岁的女郎,对活着很老道,也很有看法。
反正不管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凌溯眼中的她怎么都好,盛装有盛装的雍容,就算荆钗布衣,也自有她的素雅。
长史在这里站了半日,腿有点麻,见时机正好,便拱手道:“宫中文书都送来了,郎君稍待,臣去整理。”顺便把碍眼的一众婢女和女史都遣走了。
外面风过树梢,吹得呜呜作响,天阴沉沉地,偶尔吹过零星的雨丝,拂在脸上轻纱一样。
居上回头看,见凌溯正把那些簪环一样样收进妆匣里,捏了一支花钗,拨浪鼓一样在指尖旋转。
居上好奇地问:“今日皇后殿下怎么赏我这么多首饰呀,别不是你在殿下面前说了什么吧?”
凌溯说没有,“今日是十月初一,按着北地的风俗,姑舅要给新妇送花钗。”
可能他自己不知道,他心虚的时候,表现真是昭然若揭。居上没有拆穿他,将计就计道:“我家阿妹正好也许了北地人,等我回家问问,她的婆母给了她什么首饰。”
主要这谎撒得不圆满,天底下没有这么送东西的。人家一般挑上一两样换个高兴,哪像皇后殿下似的,简直要把国库搬空了。
说起来,皇后殿下与太子母子都是一样耿直爽朗的人啊。居上对这位婆母了解不多,只知道她是真正的开国皇后,北地贵妇中的传奇人物。初次见面很畏惧她的威严与身份,但中秋那日接触下来,着实是一位慈母。
凌溯呢,知道这谎容易戳破,只好含糊补充:“每家的习惯不一样。”
居上说:“不是北地的风俗么,怎么每家又不一样?”
凌溯不善于在这种小事上计较,大而化之一摆手,“总之是阿娘赠你的,你收着就是了。先前也提起了房六娘那只跳脱,原本是阿娘看中了,要送给你的,不想被裴贵妃捷足先登了。”
这样说来,那位贵妃不是寻常人物,就算换做普通人家,懂规矩的妾侍也不会与嫡妻争抢,结果到了帝王家,贵妃居然能够先皇后一步把东西截下,可见贵妃确实独蒙圣宠,一般人奈何不了她。
居上是个聪明的姑娘,不用多言,她就明白凌溯之前为什么对纳妾如此反感了。想是见过皇后的难处,母子连心,他懂得推己及人。
拍了拍他的肩,她说:“你看我多有先见之明,上回说不许宠妾灭妻,就是这个道理。”
可以纳妾,但不能宠妾灭妻,听上去像嫡妻最后的挣扎。
“当初在北地的时候,太后也曾这样告诫圣上,圣上答应了,他没有灭妻,但他肆无忌惮地宠妾了。如今裴家逐渐势大,这不是个好兆头。”他说着,脸上倒是显出一种淡漠的,轻视的神气来,“不过问题也不大,要论势,元氏远在裴氏之上,那些雕虫小技,我能够应付。”
居上也是第一次听他如此正经地说起政局,才知道他也很不容易。
门外已经细雨漫天,居上的心也潮湿了,脉脉望着他道:“郎君,我以后会好好怜惜你的。”
他听后感动不已,“那……你看外面凄风苦雨,要不然我留下吧,你睡楼上,我睡楼下。”
第59章 今日宜出行。
又有盼头了。
居上的心被他弄得七上八下。
这男人, 真是善于这种小暧昧呢。居上其实很吃他那套,虽然他没有她设想的那么老练,常临阵退缩, 但就是那一瞬间的悸动, 也让她体会到了激情上头的感觉。
真的要留下啊?她心里暗自欢喜, 留下好, 秉烛长谈,情到浓时再发生点别的什么,都很令人期待。说实话, 自从上次一抱之后,她开始经常感到寂寞,虽然那一抱可能是他认为到了时机, 该完成这项情感交流了,但在居上来说, 这可是生平第一次抱男子, 那种手感真是妙极了。
然后常觉得身边空空的,他不在, 就有点想他, 哪怕是面对礼部司郎中严苛的训导, 她也还是能忙里偷闲地想他。女郎掉进了爱河, 就是这么大大方方,敢于直面自我。她过年都十八了, 换了成家早的, 孩子都学走路了, 她还矫情个什么劲儿, 喜欢当然要动手啊!
再说留下的提议是他自己提的, 她没有强迫他。于是爽快地说好, “不要住楼下了,一起住楼上吧。”
战战兢兢等待答复的凌溯,忽然被这大跳跃撞弯了腰。他顿时悔恨起来,自己这是怎么了,连亲都没亲上,脑子发热迈出这么大的步子。居上是他见过最不好惹的女郎,到时候浓情蜜意没有,误会他色欲熏心、图谋不轨就不好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难堪地说,“我就是觉得今晚天气不好……你冷吗?”
居上说:“我不……”话没说完就觉得不对,应该说冷,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留下了。遂立刻改口,“不能不冷!今日变天,我习学大礼的时候手都冻僵了,正需要有人来温暖我,这人就是郎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