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这话惹人深思,居上道:“不是因为贵妃向来受宠,才令陛下爱屋及乌,高看商王吗?”
凌溯那双眼望向帐顶,目光深远,仿佛透过重重阻隔,俯瞰了整个太极宫一般。
“陛下的宠爱,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贵妃有宠是事实,贵妃的那些出格行径,他也知道,但为什么一再纵容,无非就是为了平衡。”慢慢细数给她听,“譬如最初论功行赏,陛下便有意抬高裴氏,前朝有裴家与元家抗衡,后宫之中贵妃与阿娘较着劲,三郎近来又有接掌北衙的打算,在兵力方面,至少勉强能牵制东宫十率府,不得不说,用心良苦。”
居上听了,叹道:“无非就是防着你,防你太子做得不耐烦了,想过过当皇帝的瘾儿。”
凌溯说是啊,“想起这个我就伤心,为什么天下大定,父子之间反倒变成了这样。以前在北地时候,厉兵秣马风餐露宿,阿耶每每怕我吃不好,常将我传到他帐中,把最好的肉让给我。如今明明可以敞开吃肉了,却又小心翼翼把肉护起来,唯恐我分食,这父子亲情,就这样不值一文吗。”
他说得悲戚,低下头,在她颈间蹭了蹭。
居上知道他这是借悲盖脸占便宜,却也没有同他计较,摇着手指头道:“以前喂饱你,是要你为他打江山。现在不能让你吃太饱,是怕你野心膨胀,一口吞下江山。”
结果凌溯瓮声道:“我只吃我那一份也不行吗?况且我又不是那种忤逆不孝的人,保暖至多思淫。欲罢了……娘子,你今日好香。”
开了窍的男人,说起肉麻话来不要钱似的。居上很好奇,是不是以前他的脑子被蜡封住了,运转不了。如今蜡化了,他忽然打通了灵识,为了过上他的好日子,什么招数都敢用。
厌弃地推了他两下,“你好烦,说正事呢,扯什么香不香,我哪一日不香!”
可是闺房之中谈正事,太煞风景了,他只说:“你放心,外面的事我能应对。原本想着既然怀了身孕,可否将婚期提前一些,但太子大婚过于隆重,阿娘说昭告了天下,轻易不便改动……”
其实关于婚期,居上没什么意见,如果晚些亲迎,她还能在宫外逍遥,随时能够回家。但若是进了东宫,进出就没有那么方便了,到时候像关在笼子里一样,实在闲得无聊,就果真要去学医书了。
热烘烘的人紧紧缠上来,让人头皮发麻。居上挣扎了下,“你说话不算话?”
他嘟囔着说:“算话,我先支些利钱。”
然后缠绵地吻她,把她的魂儿都吸出来……太子殿下的手段是越来越高明了,不愧是率领过千军万马的人,很有攻城略地的筹谋。居上觉得自己好像要把持不住了,实在是太子殿下太撩人,他什么时候脱了衣裳,她都不知道,双手只管在他身上一顿乱摸。
遥想初入行辕头一天,她就对他的身体垂涎三尺,那时候他还小气吧啦指责她偷看,现在呢,还不是自发宽衣解带,让她为所欲为。
但要办正事,到底还是发憷。居上撑住了他的胸道:“我身负重伤,望你节制。”
他的脸颊上蒙着一层细汗,听见这话慢慢躺了回去,羞赧地笑了笑,“我没有别的意思,娘子不要误会。”
手挽着手,再说上几句话,得闲了噘嘴亲一下,也是很愉快的一种交流方式。
渐渐夜深了,相拥睡到后半夜,凌溯对时间一向警敏,说四更醒就是四更醒。听见外面巷道里传来锣声,悄悄起身退回了东厢,五更时候穿戴妥当准备上朝,临行前还来上房看了她一眼,见她睡得正香,示意左右的人不要打搅,自己蹑着步子,往前院去了。
辛家的男子,大半在朝为官,坊院的门一开,走出去是不小的阵仗。今日太子也混迹其中,一路上遇见不少同僚,一一含笑拱手回了礼。将至含光门时,遇见了策马前来的凌洄,凌洄问:“阿兄昨夜睡得好不好?”
凌溯瞥了他一眼,“管好你自己。”
凌洄也不恼,笑着说:“今日朝后,我进宫面见阿娘去。只要阿娘答应,立时就找阿耶将此事定下,免得夜长梦多。”
反正回去后思量,觉得那半大孩子挺有意思,结下过梁子,也算有缘。有些念头不能兴起,兴起便收势不住,要不是昨天太晚了,他甚至想漏夜进宫回禀。好不容易熬到今早,为了拿捏散朝的时间,强忍着无聊,在朝堂上站了一个时辰。
所幸他一般不参与政事,他们说什么郊祀赏赐,他也只是耐着性子旁听。终于等到散朝,他退出太极殿,直去了神龙殿,找到皇后把他的想法说了,皇后很吃惊,“也是辛家的女郎?是太子妃同父的阿妹?”
凌洄说是,“她是庶出,不是正室夫人所生,阿娘会因这个不赞同吗?”
皇后道:“辛家是大族,儿女教养都不错,就算是庶出,也不比高门大户的嫡女差半分。我不担心她的出生,只担心你阿耶不答应。他如今心里拧巴着呢,不能让你阿兄退亲已经很不满意了,若是你再与辛家联姻,他岂不是更忌惮了?”
凌洄道:“那我求娶辅国大将军家的千金,阿耶就欢喜了?”
皇后回过味来,慢慢点头,“这个主意倒不错。”
既然是孩子自己看准的,皇后没有阻拦的道理,不过正值用膳时间,留凌洄吃过了饭,再一同去见圣上。
母子两个出了甘露门,往南便是两仪殿,据说今日有进讲,因此圣上难得没回大明宫,留在这里与学士们探讨学问。
本以为午后时光,圣上暂且歇下了,没想到刚到门上,就见贵妃宫里的女官在台阶前站着。皇后瞥了一眼,知道贵妃在里面,那女官忙要退后传话,被皇后一个眼神瞪住了。
皇后提裙迈进门槛,转过屏风,听见贵妃正与圣上抱怨:“天气严寒,临水太近湿气重,陛下总去蓬莱殿,恐怕对龙体不好,我还是搬到甘露殿来吧,这样免于陛下两头奔波,我每日给皇后殿下请安,也方便些。”
凌洄闻言,转头看了皇后一眼,这裴氏蹬鼻子上脸,竟想搬到甘露殿来。甘露殿在神龙殿以西,与两仪殿同在中轴线上,平常也作圣上寝殿。历来皇后随圣上居住是常事,什么时候轮到贵妃与皇后平起平坐了?凌洄看母亲脸色阴沉,就知道这裴氏今日要倒霉了。
圣上含糊应对:“冬日一过,转眼开春,蓬莱殿的景致比甘露殿好。”
贵妃不肯罢休,“那等开春再搬回去。”
圣上这回倒还算明智,“搬来搬去多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贵妃不太高兴,嘟囔了几句又道:“三郎昨日说,阿史那谒霸揽着北衙的军务,到现在都不曾交予朝廷……”
皇后听到这里,觉得不用再听下去了,扬手打起了垂挂的金丝帘,厉声道:“裴氏,我命你在蓬莱殿禁足,你竟敢枉顾我的旨意,跑到两仪殿来。且我警告过你,后宫不得干政,你在陛下面前吹的这些风,可是三郎教唆你的?”
这一声吼,吓了圣上一跳,吓得裴氏蹦起来,避重就轻道:“不是妾不遵女君的令,是陛下……陛下的头风又犯了,妾不放心,就算冒死也要过来探看。”
皇后狠狠“呸”了一声,“这两宫之中的嫔妃娘子都死绝了,只有你能侍奉陛下?神龙殿离两仪殿不过百丈,竟要偏劳你从蓬莱殿赶来,看来这大历后宫无人能出其右,干脆让你顶了我,皇后的位置让你坐罢。”
此言一出,裴贵妃慌起来,“女君,妾从来不敢生此非分之想……”
“你都要住到甘露殿来了,世上还有你不敢想的事?”皇后抬眼直视圣上,“陛下今日给我一句准话,你可是打算废后,册立这贱人?”
圣上忙道:“你在胡说什么,朕何时有这想法!”
“好!”皇后断喝一声,“长御进来!此贱婢不遵懿旨,冲撞皇后,干涉朝政,当如何处置?”
长御昂着脖子道:“回殿下,当杖毙阶前。”
贵妃自然不服,倨傲道:“我是当朝贵妃,是商王生母,谁敢杖毙我?”
圣上见她们吵起来,待要来说合,皇后没有给他插嘴的机会,抽出凌洄别在腰带上的笏板,一口气连扇了贵妃五板,打得贵妃口唇流血,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第75章 趁你病要你命。
好一朵被□□的娇花啊, 浑身颤抖着,哭得撕心裂肺。
圣上实在没有想到,皇后居然会亲自动手, 这场变故让他猝不及防, 连拦都不曾来得及拦。
“皇后!”圣上断喝, “你这是干什么!”
皇后再要动手, 被凌洄阻拦了,凌洄压声道:“阿娘,够了。”
皇后的赢面, 就在圣上怔愣那一小会儿,等圣上回过神来,就不宜再动手了, 到时候误伤了圣上,反倒给自己招祸端。
圣上看向自己的爱妃, 那花容月貌肿得不能细看了, 半边脸颊坟起来老高,说面目全非一点不为过。他顿时气得手脚乱颤, 指着皇后的鼻尖道:“你、你、你……你不顾皇后之尊, 居然做出这种事来……”
皇后反唇相讥, “我贵为一国之母, 难道不能教训底下宫人?早前在北地时候我是女君,她不过是个婢妾, 如今我为皇后, 她这贵妃就水涨船高, 教训不得了?陛下,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我不管你是真纵容她还是假纵容她, 今日我势必要好好惩戒她,让她知道尊卑有别,谁来劝阻都没有用。”
圣上气得吹胡子瞪眼,“你办事也不能太过分,她就算逾越,也罪不至此啊。”
“原来陛下也知道她逾越?既然知道,你为什么不啐她,让她生出这样一颗不知天高地厚的牛胆来!”
皇后的厉害,向来是对外不对内的,导致贵妃以为她没有钢火,每常有非分的要求,她也不与她计较。但今日,她居然亲自大打出手,贵妃被她打得脑袋嗡鸣,嘴里血流不止,连一颗槽牙都松动了。挣扎着爬起来,抱住圣上大腿痛哭不止,“陛下……陛下为我做主啊!”
圣上脸色赤红,腿颤身摇,“元氏,你竟敢在朕面前如此无礼!”
皇后冷笑了一声,“看来圣上打算为了贵妃,问我这正宫皇后的罪了。也罢,我大可回元家去,不做这个皇后了,一切都让与你的心头肉吧!”
贵妃趁乱拱火,“陛下,妾微末之人,死不足惜,但她这样折辱我,将三郎置于何地啊……”
结果这话招来皇后的瞪视,“你再鬼叫,我立时便砍下你的脑袋。我倒要看看,你那三郎敢为了你,向我索命不敢!”
皇后盛怒,这殿中没人敢上前。圣上见贵妃血流了满地,气急败坏道:“人呢!快传侍医来!”
到这时蓬莱殿中女官才来搀扶贵妃,忙着拿手绢捂住了贵妃的嘴。
皇后不肯就此罢休,转头下令长御:“让大长秋来,携皇后官署手令,将裴氏叉到甘露殿前广场上,立时杖毙!她不是想搬入甘露殿吗,那就让她死在甘露殿前,永生永世走不出那里。”
长御道是,便要出去传话。
贵妃一听,吓得连嘴都顾不上捂了,掀动起肿胀的嘴唇哭诉:“陛下救命,皇后殿下疯了……她疯了!”
圣上自然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宠妃果真被杖毙,急起来大声呵斥:“谁敢!”
也就是这一声,不知是牵扯了哪里,圣上忽然捧住脑袋倒退了几步,脸色骤变,大口呕吐起来。
一时殿内大乱,皇后也顾不上杖毙裴贵妃了,忙与凌洄一起搀住了圣上,一面急令太医令来看诊。
贵妃欲上前,碍于皇后又不敢,只得远远张望,嘴里疾呼“陛下”。
但她并不蠢笨,知道这种时候,要是圣上真有个好歹,最如意的莫过于太子。于是哭着吩咐一旁的内侍:“快,快去请三郎!”
内侍领命出去了,众人围在圣上榻前,等着太医令的诊断。
其实圣上的病症已久,从开始的“头目久痛”,到后来时不时的“卒视不明”,大有日渐严重的迹象。今日忽然呕吐起来,这可不是一般的病症了,众人隐约都有了预感,恐怕这不是个好征兆。
太医令很快赶来,把了脉,又辨圣上神色,圣上因这番折腾,命都丢了半条,面如金纸躺在那里,昏昏沉沉奄奄一息。
太医令先拿金针封穴,复又开药急令人去煎,这才对皇后道:“陛下这痼疾是当初坠马所致,痰湿之邪凝聚于脑,颅内气滞血瘀,而使头痛、呕吐、抽搐诸症不得缓解,渐成胶固之疾。为今之计是化结归气,通畅脉络,先止住了这头痛,剩下的等病情略有缓解再说。”
皇后颔首,趋身在榻沿上坐下来,探手抚了抚圣上额头问:“怎么样?好些了吗?”
圣上没有应她,闭上了眼,可见还怨她打了贵妃,因此不想理会她。
皇后见状,收回手让到了一旁,对凌洄道:“二郎,来你阿耶榻前侍奉。”
凌洄道是,在脚踏上跪坐下来。接过内侍送来的药碗,温声唤阿耶,“把药吃了吧,先止住这头疼,儿再让人准备醒神通窍的饮子来,给阿耶净口。”
圣上与皇后闹别扭,但对儿子没有怨恨,听见凌洄唤他,又睁开了眼,让他在背后塞了引枕,坐起身把药喝了。
“阿耶头晕么?”凌洄问。
圣上点了点头,“晕起来天旋地转,只恨不能把肠子吐出来。”
“那这两日阿耶歇着,儿替阿耶传令,朝会暂歇,由政事堂接收奏疏公文。”
圣上长出了口气,“让你阿兄代为理政,紧要事宜,等朕大安后再议。”
圣上这样吩咐,却又急坏了一旁的贵妃,捂着嘴暗自思量,圣上到了最后关头,怕是还会倚仗太子。如今人活着,他们母子尚且有活路,哪日要是忽然伸腿去了,那自己与三郎,怕是会彻底变成元后与太子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恰在这时,外面传来匆促的脚步声,凌冽快步进了殿内,一脸焦急地跪在脚踏上道:“阿耶,儿来了。您怎么了?怎么忽然抱恙了?”
圣上掀掀眼皮,重又合上了眼。凌冽这才回头看自己的母亲,发现她鼻青脸肿不成了样子,顿时火冒三丈,起身道:“阿姨,是谁将你打成这样?”
其实不用说,心里也已经有数了,这大历上下,除了元皇后也没有第二人了。
心里的火攒得八丈高,要不是还有忌惮,他很想当面质问元皇后,何故要下这样的狠手。自己的母亲向来是阿耶捧在手心上的,今日遭此□□,是可忍孰不可忍。
元皇后呢,并不忌惮这小崽子,自己手上的庶子,还怕他反了天不成!朗声道:“是我。怎么?你想替她报仇雪恨?”
这话问出口,一旁的凌洄也站了起来,就那么默然望着他。
凌冽满心不甘,却又不能发作,只好勉强按捺住,拱手道:“儿不敢。儿只是想,这宫中皆是有体面的人,阿姨有时糊涂,惹得阿娘生气,阿娘大可责罚儿,儿愿为阿姨领罚。”
皇后道:“裴氏的所作所为,若是搁在你身上,我怕你吃罪不起。她要住甘露殿呢,你可想住?她为你讨要兵权,我正疑心是不是你让她催促陛下的,正好你来了,那就好生解释解释,东宫调发府兵十人以上,尚且要铜鱼符与敕书,你要将北衙禁军收入帐下,难道仅凭裴氏的一张巧嘴吗?”
如此上纲上线的指责,立刻压下了凌冽的气焰,他抱拳的手又紧了紧,低头道:“阿娘误会了,儿从来不曾让阿姨为我求情,想是阿姨护子心切,办事逾越了,请阿娘宽待。再说搬到甘露殿一事,她曾与儿说起过,是为就近照顾阿耶……”
“错了!”皇后寒声道,“太极宫中有我,有淑妃,有胡顺仪,这些人都是不顶用的,只有这裴氏深得你阿耶的心吗?再者,什么护子心切,别忘了你管谁叫娘,她护的,又是哪门子的‘子’?”
凌冽被她质问得答不上来,原本自己来了,是想给母亲做靠山的,谁知皇后气势汹汹,边上又有个凌洄虎视眈眈,即便凌溯不在,他也只能吃下这哑巴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