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狩 第75章

作者:尤四姐 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凌溯道好,略抬一下手指,遣退了殿上的人。

  他不计前嫌,仍旧客气地比手,“左相请坐。”

  裴直没有坐,忽地单膝跪了下来,“殿下,臣有机密,冒死向殿下谏言。”

  凌溯一看便知道了大概,探手虚扶了一把,和声道:“左相言重了,有什么话只管说吧,不必如此。”

  裴直直起身,却是满脸忧思,拱手道:“昨日宫中贵妃忽然差人向臣传话,告知了臣一桩惊天秘闻,商王欲于明夜子时,趁两衙禁军轮换时发起突袭,杀入东宫。臣听后,惊得一夜未睡,虽说贵妃是臣胞妹,商王是臣外甥,但臣更是大历忠臣,不敢与之同流合污。我与殿下,或说与辛相,政见上多有不合,这也只是个人思辨难调,无伤大雅。但这等谋逆之事,臣实不敢参与,得知消息后立时便想来回禀殿下,也请殿下防备,万不可掉以轻心。”

  这番话说完,他如释重负,反正已经到了这样地步,就算事后太子罢免了他的官职,也比全家入罪要强。

  若说实话,他当然盼着凌冽能登顶,到时候振一振裴家的门庭,也与那些百年望族论一论长短。但如今看来,凌冽实在过于鲁莽,羽翼未丰便想飞,到最后无非摔个粉身碎骨,自己却不敢陪他冒这个险。

  现在投诚,但愿还来得及。

  他小心翼翼查看太子神情,见他眉目间竟没有半丝忧虑,仿佛一切早有预料似的,心下愈发庆幸自己做得对了。

  凌溯呢,听了他的话,慢慢颔首,“左相护持正统,有大义灭亲的决心,令孤很是敬佩。不瞒左相,三郎不服孤这阿兄,孤由来知道,但没想到他竟对孤有如此深的成见。至亲手足,一定要闹得你死我活才甘心吗?孤实在不明白,儿时的情义去了哪里,战场上同生共死的情义又去了哪里。”

  若要论这个,裴直也心虚得很,总不能说权势诱人,换了谁都会心动吧!只得掖着手,唯唯诺诺道是,再三祈求殿下宽宥,顺便表明立场。

  凌溯说:“左相的心意孤已知悉了,放心,孤不搞连坐那一套,左相大可放心。但此次变故事关重大,孤这里自有应对,不希望打草惊蛇,左相明白孤的意思吧?”

  裴直连连道是,他自然对太子的计划心领神会。凌冽糊涂,正好犯在他手里,他不想这样的大好时机因走漏风声而断送,就让凌冽以为他不知情,到时候请君入瓮,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凌溯温煦地笑了笑,“左相回去吧,别看我这东宫铁桶一样,其实也有他们安插的眼线,要是被一状告到贵妃那里,左相就里外不是人了。”

  裴直心下颤了颤,暗道他其实什么都知道,这样不动声色按捺到今日,确实深谙储君的韬光养晦之道。

  拱手长揖,他叹息着退出了崇政殿,接下来三郎会如何,不得而知,裴家会何去何从,也不得而知,一切都听天由命吧!

  这厢凌溯独自在殿内坐了好久,虽然早就知道凌冽有夺嫡的野心,但没想到,自己一步一步引领,他果然就急不可待了。

  但凡还顾念一点兄弟之谊,就不应该这样。大历建朝不过半年罢了,半年是鬼是人就现了原形,实在可惜。

  所以阿娘有先见之明,那日打过贵妃后同他说,自己这几板子是个引子,凌冽母子沉不住气,要想报仇,必定近在眼前。结果说中了,前后不到半个月,鱼就上钩了。凌溯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既然骨肉相残避无可避,那就坦然面对吧。

  起身,披上斗篷驾马回行辕,一入后苑便见居上正在窗前做针线,低着头,露出白皙修长的一段颈项。他静静站在那里看她,只要她在,就觉得岁月静好,这浑浊的尘世中,至少还有人心值得期待。

  恰好她抬起头来,隔着院中洒落的细雪看见他,没有如他设想的那样,嘴里叫着郎君,快步起来迎接他,只是“喂”了一声,“傻站在那里做什么?你不冷啊?”

  唉,反正要她温柔小意是没指望了,但就是那一声“喂”里,也能品砸出深深的关切。

  他扬起笑脸,快步进了西院,看她手里正盘弄布料,好奇道:“这么早就做孩子的小衣吗?何必自己动手,交给内仆局就是了。”

  居上啧了一声,“你究竟是什么眼神,这哪是什么小衣,是你的护膝啊。”边引线边道,“我上回见你的护膝都磨坏了,所以大发慈悲再给你做一双,用到明年立春应当没问题。”

  他听后甚是感激,上前抱住了她,“还是娘子心疼我。”

  居上却偏着脑袋感慨起来,“想当初,我是何等桀骜不驯的女郎啊,没想到如今竟沦落得为你做针线,真是时也运也。”

  他讨乖地说:“当年我也是横刀立马,杀尽敌寇的将军,如今还不是时刻惦念着你,一有风吹草动,第一个就想到你。”

  两人交换了下眼色,大有英雄惜英雄的意思。

  不过现在不是做针线的时候,凌溯示意内外侍立的人退下,取了她手里护膝放在一旁,正色道:“我有件事要与你说,这两日你先回待贤坊去,我会暗中派人戍守整个坊院,等风声过了,你再回来。”

  居上见他满脸肃穆,立刻便察觉出了异样,“出什么事了吗?平时我要回去,你别别扭扭死都不答应,这次怎么主动提出了?”还有派兵戍守,这分明是要打仗啊,绝不是他要抽空纳妾这么简单。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怎么了,快说,别让我猜。”

  凌溯这才老实招供,“三郎要夜袭东宫,恐怕也不会放过行辕。你在这里不安全,不如回家去,也好有个照应。”

  居上一听,顿时直起了身子,“回家就安全吗,我怎么觉得和你在一起才最安全?我不回待贤坊,我要跟着你,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不用劝我,就这么决定了。”

  凌溯无可奈何,“这不是儿戏,你同我在一起有危险。”

  居上道:“那更要在一起了,我要与郎君同甘共苦。再说你会让自己有危险吗?”

  凌溯想了想,这倒是,“重任在身,不敢涉险。”

  所以说啊,这么好的机会不能错过。想当初皇后守城,将来在史记上必定是辉煌的一笔,自己呢,患难时对太子不离不弃,好歹也能吹一辈子,这个时候躲到娘家去,岂不是傻吗。

  再说留眼前这人独自面对,她也不放心,自己习学了那么多年的骑射,从来派不上用场,现在凌三郎都欺负到头上来了,作为太子妃,她有责任保护太子殿下。

  想到这里,她霍地蹦下坐榻,到里间转了一圈,手持一把宝剑走出来,“噌”地一声抽出剑锋,寒光四溢下抖了抖,“看,我的呼雷亮不亮?宝剑束之高阁多年,这次轮到它出山了,看我把那些反贼杀个片甲不留。”

  原本那么严肃的事,结果到了她嘴里,无端变得可笑起来,果然是非一般的女郎啊,自有男儿般壮烈的胸襟。

  他抬指在剑身上弹了一下,弹得银光颤抖,弹出绵长的嗡鸣,他说:“好剑!不过你带剑来行辕做什么?我以前居然没发现,是为了防备我吗?”

  居上心道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吧,重要的是当下,“反正就这么说定了,我一身武艺,必须留在东宫,与你并肩作战。”

  凌溯想了想道:“你可以进宫,但不要留在东宫,去阿娘那里吧,替我照应阿娘。”

  居上有点不舍,“可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

  他的目光立刻软化了,接过剑放在一旁,把她抱进怀里温声劝慰:“东宫离神龙殿很近,若是东宫失守,神龙殿也就岌岌可危了。你替我护着阿娘,这可是好大的功勋,你不想挣吗?”

  果然一张床上睡过的人,一眼就看出了她一腔孤勇的出处。

  居上豪情万丈,“也好,阿娘是要护着,护着阿娘你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可说完又不舍地看向他,“那你呢?你会平平安安的吧?”

  他说会,“其实我们筹备这日,已经筹备了很久,知道最后免不了有一场风波,早日来了早日安心。等除掉这后顾之忧,咱们就能安稳过日子了,你也不用担惊受怕,只管好生当你的太子妃就行。”

  居上舒了口气,咬牙说好,当即收拾起来,随他进了东宫。如常在丽正殿坐卧,等到傍晚时分,把剑装进琴匣,一同带进了神龙殿。

  彼时皇后在殿内坐着,见儿媳进门,和煦地问:“大郎让你来的吗?”

  居上说是,拍了拍胸口,“阿娘放心,儿守着阿娘。”

  皇后笑起来,点头说好。起身慢慢踱到殿前的平台上,眺望大明宫方向,那目光悠远锐利,如鹰隼一样,喃喃道:“不知贵妃在做什么,大概正肖想着,砍下我的脑袋吧!”

第79章 有些人,说消失就消失了。

  山呼海啸, 杀声四起,太极宫以东的一大片,仿佛浸泡进了火海里。

  不久前长安刚经历过的乱战, 又一次上演了, 整个城池都颤动起来, 乱糟糟、混沌沌, 和着这满天的飞雪,要把夜撕碎一般。

  居上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慌忙出门东望, 嘴上虽不说什么,手脚却忍不住哆嗦起来。

  皇后站在她身边,还是原来那样平静的语调, 安抚道:“别怕,北军南攻, 一路就是这样过来的, 区区一场内乱罢了,说平息便平息了。”一面又笑了笑, “这消息, 陛下大约还不知道, 咱们上两仪殿去, 告知陛下吧。”

  居上望向皇后,这刻很是佩服她的镇定自若, 果真是见过大场面的啊, 东宫现在经历的一切, 在她看来不过一场儿戏。

  厚重的甘露门被推开了, 皇后的裙裾拖曳过覆着薄雪的甬道, 一级级登上台阶, 走上了两仪殿前的平台。

  圣上已被外面的喧嚣惊扰了,仓惶地迈出门槛,见皇后来了,骇然问:“出什么事了?东宫怎么了?”

  居上行礼退到了一旁,皇后上前搀扶住他,淡声道:“没什么,三郎谋反而已。陛下别看了,小心着凉,快进去吧。”

  圣上看她的眼神充满了不解和诧异,“三郎谋反而已?而已?你到底在说什么?”

  皇后这才抬起眼来,“我说什么,陛下不明白吗?因为你的姑息养奸,因为你的刻意纵容,三郎今夜率兵攻入东宫,欲图剿杀长兄,这正是陛下愿意看见的,不是吗?”

  圣上脸上挂着巨大的震惊,“你简直一派胡言!”

  皇后听了,将手放了下来,冷笑道:“我一派胡言,事实究竟如何,陛下心里不知道吗?早前你借助四子打下江山,江山坐稳后又开始忌惮功高的长子,我不曾说错吧?你有意扶植三郎,想让他牵制大郎,可惜你那第三子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空有满腔野心,却不知如何巧妙运用手中权柄。得知陛下抱恙,怕长兄即位,仓促起事,今夜率领他的龙武军,趁着宫门禁军交接打算一举攻破东宫……这样的人,陛下将来放心把江山交给他吗?”

  圣上听得呆愣在那里,喃喃说:“怎么会呢,三郎他……”

  皇后漠然转过身,望向火光冲天的方向,“好在大郎从来不曾放松警惕,今夜方不至于被杀个措手不及。这几日陛下不能理政,太子监国,一直住在东宫,倘或毫无防备被乱军擒获,陛下又当如何?”

  见圣上无话可说,她方又一哂,“三郎起事,只告知了裴氏,谁知那裴氏沉不住气,让人通知了左相裴直。裴直紧要关头,到底还是选择保全全家,将这件事秘奏了大郎,陛下说,你可是养虎为患,咬伤了自己啊?其实咱们是一家,就算站在众山之巅,也不能忘了骨肉亲情,大郎有多爱戴你,你应当是知道的,何故这样防备他?何故战时利用元家,战后又百般打压,我元氏若不归顺你,就不会为你打天下。”

  这些话,在皇后心中存了许久,一直没有机会同他开诚布公地说。到了今日,东宫厮杀成一团,她才将憋在心里的怒火一股脑儿发泄了出来。这件事过后,不管他凌从训怎么发落,她都不在乎了,至亲至疏夫妻,不外乎如是。

  圣上被她说得羞愧,但目下来不及计较那些,转头问殿中监:“城中现在是谁在戍守?”

  殿中监望了望皇后,皇后道:“金吾卫替了左神策军,这个时候,二郎应当已经进宫了。”

  居上焦急地东望,似乎喧哗逐渐式微,也听不见兵戈之声传来了。她问皇后:“阿娘,郎君可是平定战事了?”

  皇后点了点头,“前后花了一个时辰,差不多了。”复转身对圣上道,“大郎若是连这点小麻烦都不能解决,也不配当大历太子了。眼下就问陛下,如何处置裴氏?陛下要是舍不得,我将她带来,放在两仪殿养着。”

  圣上知道她在有意臊他,讪讪道:“你又何必多此一问。她伙同三郎谋反,其罪当诛……”

  皇后接过圣上的话头,一声“好”,说得铿锵,“陛下不护短,我主英明。陛下尚未大安,不要在风中久站,快些进殿内歇息吧,外面的事就不要管了。”说罢转头看向居上,“太子妃,随我去蓬莱殿,捉拿裴氏这狗奴。”

  居上忙应了声是,快步跟上,在圣上无奈的凝视中,婆媳俩下了台阶,往大明宫方向去了。

  大明宫中的裴贵妃,此时正惶惶不可终日,催促着殿内谒者:“快去外面问问,战事究竟怎么样了。”

  话音刚落,殿门就被一脚踹开了,皇后提剑进来,寒声道:“不必问了,飞蛾扑火,有去无回。你怕是还在做太后梦吧?天快亮了,该醒醒了。”

  居上这是第二次见到贵妃,头一次是在中秋宴上,她因深受圣上宠爱,到哪里都是众星拱月的存在。奔五十的人了,但容貌姣好,身材纤长,就算谎称二十出头也有人信。

  但这次再见,分明憔悴了不少,想来儿子要夺嫡,对她来说也是一场豪赌,没了兴致描眉画目,看上去便平庸了许多。

  一见皇后,裴贵妃立时吓得三魂丢了七魄,惊恐道:“你……你胡说!”忽然回过神来,嘴里叫着三郎,转身就要往殿门上去。可惜刚迈腿,就被皇后揪住后颈的衣裳,一把拽了回来。

  “急什么,总有你们母子团聚的时候。”皇后抽出剑,剑首指向了裴贵妃面门,“贱婢,我早就知道你不安分,以前懒于和你计较,没想到你竟敢调唆你那贼子,妄图坑害太子。”

  裴贵妃摔倒在地,手脚并用往后退缩,皇后的剑尖锋利,寒光闪得人心头打颤。她知道大势已去了,但往日的骄傲还在,就算语不成调,她也咬牙反击:“元稚,你不就是仗着有元家做靠山吗,陛下何尝把你放在心上。你不过是用来装点门面的物件,陛下从来不曾爱戴过你。”

  居上听得心惊,慌忙望向皇后,皇后却并不生气,哂道:“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陛下倒是疼你爱你,现在你性命攸关了,他又在哪里?你活到这把年纪,到如今也没看透,把自己的幸与不幸都交付在男人身上,是最可笑的行径。”

  贵妃脸色惨然,但死到临头仍不屈服,笑道:“我这一辈子,受尽陛下宠爱,纵是现在就死了,也没什么后悔。倒是你,站在城头迎敌,你引以为傲,殊不知在我看来你才是最可悲的,丈夫若果真在乎你,怎会只留五百兵力让你抗敌……”

  她话尚未说完,就见皇后长剑一挥,立时血撒了满地。

  贵妃睁着一双眼,人崴倒下来,至死都在望着门外,却等不来商王的捷报了。

  殿内惊呼声四起,跪倒的女官们匍匐在地,吓得浑身筛糠,颤抖个不止,连居上腿里也有点发软,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虽然她嘴上强硬,叫嚣着要与凌溯同进退,但果真看见杀人,还是吓得够呛。

  殿门外的内侍鱼贯而入,不声不响将贵妃的尸首抬了出去,地上的血迹,也在眨眼之间清理干净了,仿佛这蓬莱殿内,从来没有过裴贵妃这个人。

  皇后转头看了居上一眼,见她惊恐,和颜悦色道:“害怕吗?是第一次看见杀人吧?”

  居上点了点头。

  皇后说:“别怕,当初北地守城的时候,死人堆得像山一样,我们是咬着牙,一日一日撑过来的。所以我听这贱婢那样轻描淡写地,把一场战役归为男人宠不宠爱,就知道与她没什么好说的了。一辈子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哪里知道雄鹰的志向,至死都以为那个男人爱着她,也算死得其所。”

  居上听了这番话,愈发地敬佩皇后,挺着腰颤声说:“阿娘,儿这辈子谁都不服,就服阿娘。阿娘是儿的楷模,儿会永远将阿娘的话记在心上,一时都不忘。”

  皇后失笑,“我不指望陛下,是因为看透了他,你对大郎,大可不必这样悲观,他是我的儿子,我知道他的秉性,绝对是个有担当的好儿郎。”

  居上说是,“在行辕这么长时间,我都瞧出来了,郎君是可堪依托的男子。”

  皇后颔首,一面伸手来牵她,“走,去东宫看看。”

  这朔风凛冽的夜晚,虽然宫城偌大,两地相距很远,却一点不觉得乏累。只是心里焦急,总觉得这路走也走不完似的。

  好不容易进了玄德门,往南望过去,熊熊火把照亮了半边天幕,东宫刚经历过血战,空气中隐约夹带着血腥气,幽幽地直望鼻子里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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